還沒到晚高峰,此刻正是嘉雲市區路面上每天難得不擁堵的時段。
路虎一路疾馳,蜜一般絲滑的陽光穿過高大的行道樹,在車內投下一段又一段錯落的光影。空氣中滿是醉人春光的味道,若有若無的淡淡花香讓人忍不住想要深呼吸。
兩位身高腿長的男人坐在前座。
駕駛座上那個戴著墨鏡,鼻梁高挺,臉部線條刀削般利落俊朗,下巴上點點胡茬,左手隨意地搭在放下的車窗上;副駕上的那位正低頭凝神查看著手機裡的資料,烏黑的頭發帶著自然卷,眉峰微蹙,眼角弧度自然彎起,挺直的鼻梁下,淡紅的薄唇微微抿著,在陽光下,整個人平日裡的冷冽氣息被羽化了幾分,看起來多了一些柔和溫潤。
在一個路口紅燈停下,鐘潭無意識地轉頭掃過林暮山被陽光描了邊的臉,不知怎麼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真是難得,能有個顏值和我差不多的坐在我的副駕。陽光這麼好,如果不考慮此行的目的……這個場景簡直可以直接拿去,拍個寫意的公路電影嘛。
想著公路電影的劇情,又瞄了瞄那個神情專注的人,唇邊無意識地勾起一個笑:“林隊,怎麼樣,有何賜教?”
林暮山按掉手機,揉了揉額角。
“煙花,我在臨川辦案時見過。主要成分是□□,和嗎啡。”
恣意的公路電影畫面瞬間變成腥風血雨的雷霆掃毒。
鐘潭皺起眉:“□□?”
“嗯。但化學結構經過修改,它的致幻性和成癮性是□□的十倍。純品是白色粉末,有些純度不夠的,看起來是淺粉色。大部分在市面上流通的,都是這種形態。”
“販毒就販毒,還起個這麼夢幻的名字去害人?簡直喪儘天良!“鐘潭語氣中帶著明顯怒意。
林暮山不由看了他一眼。他以為鐘潭作為資曆頗深的刑警隊長,長期浸淫在犯罪一線,也許早就對這些罪惡習以為常,沒想到竟還如此難以掩飾的深惡痛絕。
鐘潭撇撇嘴:“你繼續說。”
“名字夢幻,服用效果可沒那麼夢幻。一般是融入飲料,還有少數會通過靜脈注射、肌注等方式。使用之後會出現妄想症、幻視、幻聽,視網膜模糊,還有,強烈的性衝動。”
鐘潭神情凝重,他想起了解剖台上那個拚湊起來的,至今還缺一個頭顱的七歲男童,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怒火。
林暮山頓了頓,接著道:“如果一次性使用過量,會出現心悸、恐懼、煩躁不安,嚴重者會出現抽搐、顱內出血、呼吸循環抑製,甚至死亡。”
“致死原因倒是吻合。”鐘潭無聲地罵了一句臟話,“這種東西,使用場景肯定不單一吧?”
“是的。”林暮山點了點頭,“由於依賴性和戒斷反應強烈,在臨川,我們發現它被黑色產業盯上,試圖用來控製因網絡借貸而出現財務問題的大學生,逼迫其長期參與色情交易。”
“沒成功?”鐘潭敏感地抓到重點。
“交易鏈被搗毀,但背後團夥……逃逸了。”
林暮山的語氣波瀾不驚,和前面的陳述並無二致。但鐘潭隱約感覺到他似乎隱瞞了什麼。
鐘潭不動聲色地瞅了他一眼,隨即面色如常地看向前方。
“鐘隊,給我講講你這邊情況?”
40分鐘後,鐘潭的車到達南洋天街。
南洋天街位於嘉雲的西南角,它是由市裡牽頭某資本,從去年開始重點打造的一個地標性商圈。
整個商圈占地超過30萬平米,分成東西兩個片區,東區主打休閒娛樂,內含大型購物中心、酒吧、會所、影城、文創主題小鎮等場所。與東區隔著一片人工湖泊景觀的西區主打商務辦公,規劃了創業園區、網紅孵化基地、寫字樓、酒店式公寓等設施。
東區在去年年底已投入使用,目前商戶入駐率不斷增高。而西區在建成之後尚未交付,不知什麼原因,招商引資的環節一直遲遲未推進。坊間傳言,是該項目投資方的資金鏈出了問題,而區裡負責這個項目的領導又因職位調動去了外省,導致整個項目被擱置了。
鐘潭的車在東區的廣場前停下。
黃昏下的廣場熙熙攘攘,遠近燈火已逐展點亮。
廣場中央的地面上,上百塊透亮的玻璃連成一整面平滑的鏡面,鏡面上淺淺浮動著一層透明晶亮的水波。精心設計的“南洋天街”的藝術體logo靜靜居於水中央,和廣場四周接連亮起的商鋪霓虹一起,將倒影輕晃在水面上。
鐘潭先和楊毅通了個簡短的電話,然後推開車門下車,環視廣場一圈。
“看到那個地下車庫沒?根據主乾道的監控錄像顯示,拋屍的車就是從這裡出來,駛向學校,後又原路返回。”
林暮山遠遠目測了一下:“這下面估計很大吧?”
鐘潭點頭:“地下三層,上千平米,連接東西兩個片區。我的人去調監控了。咱倆先在上面轉一圈?”
兩人穿過水光蕩漾的廣場,轉個彎,走進一片燈紅酒綠。
東區的規劃很有想法,主打休閒娛樂,劃分成了很多彼此聯通、卻主題不同的小街區。
此刻呈現在兩人眼前是一片流光溢彩的酒吧和會所,每家店的門頭上都裝飾著造型各異的或誇張或曖昧的標識,在園區暗沉又寬闊的天幕下,顯得華麗又詭譎。
走進街巷,每家店門外都延伸出一塊露天吧台,充分利用著每一寸空間。衣著光鮮的男女三三兩兩圍著小桌談笑,外放的音響吼得撕心裂肺,身材火辣的女孩或男孩托著各種色澤奇異的飲料穿梭其中,用酒精、鼓點和不眠的夜,麻醉著每一個寂寞的靈魂。
“林隊,來過這裡嗎?”鐘潭問。
“我來嘉雲不過一個月。”林暮山淡淡一笑,“市區的路都還不熟悉,哪裡會跑來這裡消遣。”
鐘潭嘴角挑出一個笑:“那巧了。我也是第一次。”
正說著,從旁邊一家看上去黑漆漆的店門內衝出一個女孩,跌跌撞撞地直撲過來。
女孩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卻塗著濃妝,眼角的黑色眼影不知被什麼液體暈成一片。似乎是喝醉了酒,好像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眼看她下一秒就要直直撞上林暮山,鐘潭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女孩。
“小姐姐,你沒事吧?”
女孩抬頭看了鐘潭一眼,迷離的眼神似乎無法對焦。下一刻又似乎想嘔吐,使勁掙脫鐘潭朝牆邊晃過去。
鐘潭剛一鬆手,女孩一個趔趄就要摔倒。鐘潭隻好跟過去,試圖穩住她。
“喂喂,你是喝醉了?你朋友呢?”
女孩蹲下,對著牆角乾嘔了兩下,抬起頭,表情痛苦地望著鐘潭。嘴唇顫抖,似乎想要說什麼。
林暮山看在眼裡,心下一緊。
就在這時,一個身穿黑色短袖、上面印著金色boy字樣的男人從店內跟出來,氣勢洶洶地幾步邁到女孩身邊。粗暴地一把拉起她,正要發作,突然看到女孩身邊站著兩個高大英俊的男人。
男人愣了一下,立刻變了一張臉。抓著女孩胳膊的手順勢改為地搭在她肩上,用刻意放緩的語調輕聲說:“讓你彆喝那麼多,怎麼就是不聽?還難受嗎?來,趕緊回去休息下。”
說著就拉著女孩要往店裡走。
“喂喂,”鐘潭直覺不對,上前攔住,“大哥,你倆什麼關係?”
男人警惕地看了鐘潭一眼,“朋友。”
鐘潭低頭:“姑娘,你認識他嗎?”
女孩閉著眼沉默不語,使勁抓著自己的領口,似乎想搖頭,但最終隻是痛苦地皺了皺眉。
男人不想多事,拉著女孩繼續向酒吧走。
“你等等!”鐘潭叫住他,厲聲道,“什麼朋友?喝成這樣,她成年了嗎?”
男人回過頭不耐煩地盯著鐘潭,似乎很想開罵,但又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正氣凜然給鎮住了。他權衡兩秒,擠出一個笑:“我們是同事,今天公司團建,喝多了點。唉,本來我都說了女孩子喝果汁就行,這不,玩嗨了,非要喝酒!才剛喝兩口就成這樣,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啊!”
男人說罷,轉身就走。
鐘潭卻不依不饒,打算上前把這事聊個清楚。
順著男人的方向,林暮山遠遠瞥見酒吧門口有兩個人影正朝這邊張望。不由心中一動。
“鐘潭。”林暮山一把拉住他。
“怎麼?”鐘潭回頭,面露不解。
“人家是同事,我們彆多事了。”
“多事?”鐘潭皺眉,“那人明顯有問題,你看不出來?”
林暮山目光清冷,平靜地注視著他的眼睛,放緩語調:“我們是來查案的。彆分心。”
“是查案啊,遇到可疑的人就得查下去,現在這難道不算可疑狀況?”
林暮山有點無奈:“這種情況,每天晚上每條酒吧街上數不勝數,你管得過來嗎?”
“管不過來也得管,多救一個是一個!”鐘潭怒道,“警察沒有朝九晚五,受害人不分輕重緩急!難道因為壞人太多抓不過來,我們就能以此安慰自己,就能每天安心的準點下班嗎?”
鐘潭看著林暮山沒有表情的臉,冷笑一聲:“嗬嗬,也對,這事確實不在林隊長工作職責內。你要是不想管,你就在外面待著。想回去也行。”
鐘潭丟下這句話,甩開林暮山的手,大步走進酒吧。
……多救一個是一個。
仿佛有一道驚雷從九天直劈而下,直直擊中他的胸口。林暮山愣在當場。
記憶深處某段畫面呼嘯而來,混雜著酒吧街露天音響裡震耳欲聾的鼓點,拚接出一幅支離破碎的詭異畫布。
林暮山緊緊閉上眼,用力深呼吸。
渾濁的空氣,混雜著各種煙草和酒精的味道,鑽進他的鼻孔。他甚至能輕易分辨出每種煙草裡不同的人工添加劑和廉價的香精。
稠濁的氣味順著鼻腔滑入肺裡,就好像進入了一台精密的氣味檢測儀。
正常的尼古丁和乙醇的分子被一層層剝落,殘留下某種可疑的酸澀味和焦臭味,在肺裡灼起一種金屬質感的辛辣,被他輕易捕捉。
雖然這些年來工作中幾乎天天接觸,卻依然激起他本能的排斥和厭惡。
他睜開眼,面色沉沉地望向酒吧門口。歎了口氣,掏出手機。
鐘潭走進酒吧大門,裡面的環境卻比他想象中要溫和很多。店面不大,流淌著沉沉的藍調爵士,比起外面那些鬼哭狼嚎倒顯得更加清幽。
昏暗的燈光下,一側的吧台邊坐著一個獨自喝悶酒的男人;另一側是一排靠牆的卡座,最裡面的位置圍坐著四五個年輕人,桌上散亂著幾個酒瓶和一些卡牌,其中一個人女孩枕著胳膊趴在桌上,鐘潭從衣著認出那就是剛才門外醉酒的女孩。
畢竟是來查碎屍案,顧忌到打草驚蛇的可能性,鐘潭也並不想輕易暴露警察身份。
他在吧台坐下,要了一杯酒。淺酌一口,一條長腿撐在地上,手臂隨意地支著腦袋,犀利的目光隔著杯沿,不動聲色地落在角落裡那桌。
醉酒女孩身邊坐著另一個女生,一頭紅色短發,看起來和她年紀差不多大,正低著頭伏在她耳邊說著什麼。醉酒女孩一動不動地趴著,沒什麼反應。
而剛才那個穿boy的男人坐在他們對面,擰開一瓶礦泉水放在女孩手邊,又張羅著大家繼續玩牌,神色如常。
鐘潭目光沉沉地觀察著,總覺得有說不上來的哪裡不對。
“帥哥,一個人來玩呀?”
一個穿著吊帶短裙的妹子靠過來。妹子身材火辣,面容姣好,塗著果凍般閃亮的烈焰紅唇,一頭黑色大波浪垂到腰間。
鐘潭瞅了他一眼,眼神裹上一層曖昧,嘴角挑起一個笑:“現在不是兩個人了麼。”
短裙妹看了一眼他的酒杯:“你就喝這個,太沒意思了吧。”
“那什麼有意思?”鐘潭似乎很有興趣地問。
短裙妹衝吧台裡的小哥道:“嘿,Stephen,給這位帥哥來杯Martini。第一次來?”
聽到酒名,鐘潭眼角若有若無地微微一挑:“看來你常來?不如介紹下,這裡有什麼好玩的?”
短裙妹含笑的媚眼仿佛黏在了他的臉上,眼波流轉,暗有所指道:“好玩的,這裡可沒有。不如,我帶你去?”
鐘潭不著痕跡地用餘光掃向角落,醉酒的女孩好像清醒了些,軟軟地靠在朋友肩上。
遠遠聽到boy男人大聲招呼:“莉莉,照顧好小周,看著她彆讓她再喝了啊。打的車到了嗎?記得把她送到家給我個消息啊!”
“到了到了,還有兩分鐘。放心吧王總,我們看著呢。”
就在這時,兩個身穿警服的人從門口走進來,目光如炬地環視一圈,
一位警察徑直走向吧台,出示證件道:“你們這負責人是哪位?”
“怎麼了警官?老板今天沒來……”
“店長呢?或者經理?你們店涉嫌向未成年人售賣酒精,我們現在需要核實情況。”
“不是吧警官,這裡哪有未成年人?”
另一位警察目光一頓,直接走向角落那張桌子。
“請出示身份證,配合我們調查。”
這場小插曲絲毫沒有影響短裙妹的興致,她湊到鐘潭耳邊,帶來一陣甜膩的香水味:“走嗎帥哥?彆告訴我,你未成年啊。”
鐘潭收回目光,心情愉悅地笑笑:“今天不玩了,下次吧。”
短裙妹看上去有點遺憾:“好吧。下次記得找我呀。”
鐘潭走出酒吧,不出意外地看到林暮山站在不遠處的牆邊。
鐘潭走過去,抬眼看著他:“你報的警?”
“不然怎麼辦,總不能讓你暴露身份。”林暮山的語氣聽不出波瀾。
“嗬,”鐘潭不冷不熱地一笑,懶洋洋地看著林暮山,“酒吧違規售賣,好像不在禁毒隊長的工作範圍內啊。”
“確實。”林暮山笑笑,“我隻不過是儘一個公民的義務,隨手舉報而已。”
鐘潭剛想說什麼,突然手機震動起來,他看了一眼便接起。
“大楊,怎麼樣?”
“隊長,停車場監控有發現,你在哪裡?”
“我現在過來,你把位置發我。”
林暮山跟著鐘潭往回走。沒走兩步,又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酒吧門口。
黑漆漆的門洞邊,“伯爵壹號”四個深灰色金屬鏤空的字樣,在酒吧街一片五顏六色的狂歡背景中,幽幽地泛著冷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