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臥房燈光不算明亮, 唯一的光源是書桌上的台燈,邊上還擺著吃了一半的橘子。
曲泠盯著房間愣了片刻,才猶豫開口:“阿音, 你有妹妹?”
葉韶也挺愣。
房間中央盤坐在衣櫃落地鏡前,正齜牙咧嘴編麻花辮的小女孩也愣住。
兩雙形狀幾乎一模一樣的烏黑杏眼對視著。
比較大的那雙更加俏麗明亮,眼尾帶著略微上挑的銳利。
比較稚氣的那雙卻是更冷沉一些,眼底又有幼獸般的倔強警惕,此刻已經蓄滿了敵意。
“你們是誰?”小女孩一下子站起來,她四處張望了一下,發覺手邊沒有趁手的工具, 隻好攥著半個橘子壯膽,“為什麼來我家裡?”
葉韶已經從震驚裡恢複過來,淡定道, “我是將來的你, 現在響應號召返鄉興鄉建設家園。”
小女孩:?你當我是傻的嗎?
“你先把耳朵捂上。”葉韶對著曲泠說。
曲泠看了葉韶一眼, 儘管有些遲疑,還是乖乖把耳朵捂住了。
葉韶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 與她平視著。
小女孩緊張地往後退了一步,儘管面色強作鎮定,但顫抖的尾音已經透露出她的不安,“你...你離我遠點!小心我報警!”
“你後腰有一顆小痣, 把褲子往下拉能看見。”葉韶語氣平平,“而且你怕黑, 小學一年級時睡覺還因為太黑了不敢上廁所然後唔唔...”
小女孩一把捂住葉韶的嘴,小臉上又羞又氣,紅成一片,“不許說了!”
葉韶慢慢挑眉, 用好整以暇的眼神看著她。
“我信,我信行不行!”小葉韶大喊出聲,“不要證明了!”
她年紀還小,今年也才堪堪十歲不到。眼前少女又和她長著同一張臉,雖然時空穿越不合情理,但是對於小孩來說,又何嘗不是一次令人亢奮的奇遇。
儘管問起來小葉韶一定會抵賴,但此刻她還是很興奮欣喜的。
葉韶往後退了退,無比輕鬆地脫離了小葉韶的捂嘴,“可以,有覺悟,不愧是我。”
小葉韶抿抿嘴,漆黑杏眼毫不掩飾地打量她,然後悄悄去看她身後的那個乖乖捂耳朵的狐耳少年。
長大的她...是去什麼大森林裡去當迪〇尼公主了嗎,唱歌會引來一堆小動物的那種?不然是從哪裡帶來這樣的小跟班的?
年幼的葉韶還是相當純良,不然換作如今的葉韶,一定意味深長地吹一聲口哨。
——長大的我,玩得真花啊。
“可以了,彆捂了。”葉韶轉頭招呼曲泠把手放下,又托著下巴看小時候的自己。
她原本以為會看見自己母親抱著玩偶,或者乾脆是一屋子嘴咧到耳朵邊的玩偶對著她笑的驚悚場面,沒想到裡面居然是她自己。
小葉韶盯著她,突然很嫌棄地皺起眉,“你穿的什麼東西?”
寬袍大袖的白衣,甚至還不太合身。將來的自己在森林裡日子這麼不好過的嗎?
“沒事,等你再長大一點。”葉韶很寬容地說,“你就會披著床單扮演白娘子表演手撕法海,到時候你就懂了。”
小葉韶:“幼稚。”
大葉韶:“嗬嗬。”
曲泠看著一大一小的葉韶互相傷害,撓撓頭。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乾脆把那半個橘子拿了過來,一點點開始剝。
“來我和你說,”葉韶說,“你還記不記得自己之前畫過一張畫?上面有紅太陽,小房子...”
“我不是隻會畫這種嗎?”小葉韶直愣愣地回答,“長大了以後我會畫彆的?”
稀奇了,她這麼有藝術素養?
葉韶:。
“而且你來得不巧,”小葉韶果然還是葉韶,很快就接受了這個設定,“我今天有事情。”
她揚頭看看牆上的時鐘,“晚點有家長會。”
曲泠不知道家長會是什麼,但是他聽得懂家長。房子裡隻有小葉韶一個人,沒有其他能夠被稱作家長的人。
“我媽帶它出去了,江邊野餐。”小葉韶平靜地說,又重新編起辮子。
葉韶眨了下眼,沒有出聲。
曲泠下意識去看小葉韶的手。
說來也奇怪,葉韶其實也挺喜歡打扮的,但是在頭發上一直都是隨意紮個馬尾辮,頂多是看心情換個發飾。
鏡子前的小葉韶卻一直執著於自己的頭發,給自己編了好幾根麻花辮,又在下面用塑料珍珠束成兩串,在發辮中間又穿插著幾隻粉粉藍藍的蝴蝶結,把自己打扮成一個頗為浮誇的翻糖蛋糕。
“你真的要這麼出門?”葉韶心平氣和地問。
小葉韶瞪了她一眼,“要你管。”
“不太好看。”葉韶直白評價,“你自己也不覺得好看。”
小葉韶眸光一閃,猶豫片刻又堅定下來,“那你彆看。”
說著又給自己挑了一件綴了亮晶晶水鑽的外套。
“唉。”葉韶突然歎了口氣,右手食指在她耳後刮了下,左手迅速在衣櫃縫隙裡一蹭,拿左手給她看,“耳朵後面都是灰。”
小葉韶瞪圓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耳朵。
“你都不洗澡的嗎?”葉韶忽悠起自己也完全不手軟,“洗澡不是焯水,要好好搓。”
小葉韶尖叫一聲,終於露出了點這個年紀小女孩應該有的慌亂,抓著浴巾就往浴室裡衝。
跑到客廳是又尖叫一聲。
葉韶趕快跟出去,小葉韶被嚇得抓住浴巾發抖,小臉蒼白地望著很舒適靠在沙發上玩蜈蚣的崔之風。
“你把蟲子收起來。”葉韶警告道,“我家裡殺蟲劑量大管飽不夠再續。”
崔之風不知道殺蟲劑是什麼,但是聽起來不是什麼好東西。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更何況崔之風為人相當變態,被威脅了以後還挺開心,樂嗬嗬地把蜈蚣收回了自己的袖口。
這個動作把小葉韶嚇得更慘了,她抱著浴巾往後縮,被曲泠按著肩膀穩住腳步。
她回頭看看曲泠明顯不同於常人的暗金眸子,又看了眼面色如常的自己,小身子一擰,就往浴室裡跑。
門用力一甩,隨後是落鎖的聲音。
她在裡面摔摔打打了一陣,最後都淹沒在了蓮蓬頭的水聲中。
“氣性好大。”葉韶說,絲毫沒覺得自己吐槽自己有什麼不對。
又盯著門口片刻,葉韶平靜道,“快走,她洗澡要唱歌了。”
沒人理她。
一轉頭,發覺曲泠已經把劍架到崔之風脖子上了。
葉韶:。
“你能不能和諧一點。”葉韶說,“要尋求文明的方式,而不是打打殺殺。”
“最重要的是,”葉韶補充,“你在這裡把他做掉,我還要拖地板。”
曲泠挽了個冷光翻飛的劍花,不情不願收了劍。
葉韶有點疑惑地看著他瀟灑收劍入鞘,心想他以前收劍也這麼花裡胡哨嗎?
崔之風被葉韶趕到了書房,關著門讓他自生自滅。
曲泠坐在客廳裡的沙發上面,看看葉韶欲言又止。
“因為我媽不會參加我的家長會。”葉韶看著沒有畫面的電視,平淡道,“所以我得自己去。”
“當時我覺得,”葉韶很快地笑了一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像是過得很好的樣子。”
隻不過用力過猛。
年幼的葉韶還不能接受自己被母親放棄的事實,在用力向世人證明自己被愛。
曲泠安靜地看著身邊的少女,她神色平靜,像是在說與自己完全無關的故事一樣。
他握住了她的手,一點點從指根捏到指尖,“嗯。”
“那時候上美術課,老師教我們畫小房子,我就隻會畫這種。”葉韶比劃了一下四四方方的屋頂,“我畫了好多。”
“很希望一睜眼我和我媽就住在隻有我們的小房子裡。”
不過現在以一種很奇異的方式圓了見到紅屋頂小房子的夢。
“以後給你蓋小房子。”曲泠說。
他不敢看葉韶,半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膝蓋,感覺脖頸後面熱熱的。
葉韶看著他笑,沒有接話。
浴室門口傳來輕微的動靜,葉韶站起來。
她的手被曲泠拽住了,少年仰頭看她,暗金色妖瞳裡神色很堅決,“給你蓋小房子。”
-
小葉韶洗完澡,全身熱乎乎的,黑發濕漉漉地搭在肩膀上,抱著自己的浴巾,有些警覺地看著葉韶,“你乾嘛。”
“我要乾嘛你攔得住我?”葉韶嗤笑一聲,把小葉韶拉到自己身前,動作熟練地拿吹風機用手掌試了試溫度,給小葉韶吹頭發。
小葉韶從鏡子裡警覺地看著她。
“不吹乾次數多了,你以後容易頭疼。”葉韶說。
小葉韶“切”了一聲,“這個看體質的吧?”
“你猜我怎麼知道的?”葉韶皮笑肉不笑。
小葉韶咬著唇不說話了。
突然,她的小手被放入了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
她低頭去看,發現是半隻連橘絡都被剝得乾乾淨淨的橘子。
曲泠去洗手了。
小葉韶慢慢地吃了一瓣,清甜微酸的果肉汁液在嘴裡彌散開來。
她沒忍住又吃了一瓣,從鏡子裡抬眸看見葉韶盯著她笑。
“就吃這一套。”葉韶調侃她。
小葉韶頂嘴,“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葉韶意味深長地笑,“你長大就知道了。”
小葉韶瞪圓了眼睛。
幼年版葉韶果然還是面皮薄,說出來的話沒有噎住長大的自己,反而把自己鬨了個大紅臉。
眼看著頭發已經吹乾了,葉韶把吹風機關掉,拿起梳子。
小葉韶視線投向桌上放著的廉價發飾們,伸手想去夠,又被葉韶無情拍掉小手。
葉韶給小姑娘編了兩根麻花辮。
小葉韶沉默片刻,晃了晃頭,“怎麼一正一反啊。”
葉韶尷尬了一秒,然後又理直氣壯起來,“你不也不會嘛。”
“你多大我多大?”小葉韶被長大自己的臉皮厚度給震驚了。
“歲看小七歲看老。”葉韶厚顏無恥,“你基礎沒給我打好。”
兩個人差點打起來。
“我來吧。”曲泠洗完手回來了,非常順手地接過葉韶的梳子,乾脆利落把她發辮給拆了。
小葉韶剛想鬨,葉韶眼疾手快從她手裡搶了一片橘子放進自己嘴裡,很誇張地嚼。
小葉韶連忙像小倉鼠一樣吃起自己的橘子,一邊吃一邊護食地瞪著葉韶。
曲泠動作嫻熟地幫小葉韶編了兩根勻稱的麻花辮,見小葉韶一直在看桌上的發飾,於是溫和一笑,“你要哪兩個?”
小孩往往會被提問者的框架給限製住,小葉韶也不例外。她一下子忘記了自己要戴一頭蝴蝶結的打算,而是認認真真地選了一對嫩綠的蝴蝶結。
曲泠把兩隻蝴蝶結給她係在辮梢,又輕輕撥弄了一下她的劉海,“好看嗎?”
仔細一看,曲泠編發還頗有巧思,從發頂麥穗狀一路編下來,彙在耳後挑出幾縷鬢發,看起來又靈動又可愛。
小葉韶捏著自己兩根麻花辮,一時挑不出錯來,隻能勉勉強強嗯了一聲。
葉韶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
“你快換衣服。”她催促道。
說完,葉韶拉著曲泠掩上門離開,一出去,就拿胳膊肘輕輕撞了曲泠一下。
曲泠非常無辜地看著葉韶。
葉韶深呼吸了一下,橫眉立目問道,“你為什麼這麼熟練?”
你是不是背著我給彆人當爹?
“青丘這麼多小狐狸。”曲泠聳肩,提到小狐狸的時候,眉宇間神色有些沉下來。
葉韶發現自己說錯話了,捏捏曲泠的尾巴尖,把它繞在自己手腕上,“你要不要也換衣服?”
曲泠有些詫異,但還是跟著葉韶走進了另一間臥房。
進去的瞬間,曲泠就意識到這才是房子主人的房間。與它的明亮溫馨相比,小葉韶的房間實在是又狹小又淩亂。
“你介不介意穿彆人穿過的衣服?”葉韶問。
曲泠搖頭。
葉韶熟門熟路從櫃子最低層翻出一間白襯衫和休閒西褲,拋給曲泠,“這是我爹年輕時候的衣服,他吃穿上舍得花錢,衣服質量和版型都不錯。”
她扭頭,望向雙人床上放著的,笑容誇張的男性人偶,“他出軌了。然後為了聽上去好聽,硬是把我從家裡帶走。後面我好不容易撕破了臉,走了十幾公裡路走回家,我媽已經瘋了。”
葉韶語氣輕描淡寫,以至於曲泠一下子沒有理解她的意思,“瘋了?”
“這是她老公。”葉韶指指床上的人偶,“然後她抱著的那個東西,是她的女兒。”
曲泠呆住。
葉韶又翻出一套自己母親的連衣裙,“我要穿衣服了,你把身子背過去。”
曲泠還沉浸在衝擊裡,訥訥地應了轉身。等聽見身後傳來衣料脫下的摩挲聲,才驟然耳熱。
她居然毫不介意!
雖然能夠理解說她心情不好,沒有任何旖旎心思,但是這也太...
是不是根本沒把他當作男性來看?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曲泠飛快甩掉自己腦內的旖念,換上這套怪裡怪氣的衣服。
曲泠老早就知道葉韶不是修仙界之人,但沒想到葉韶的家鄉是如此古怪,還有各式各樣他沒見過的法器和家具。
大概是某個秘境?曲泠一邊扣扣子一邊思忖,看起來不太好找的樣子。
葉韶先一步穿好衣服,轉頭見曲泠已經老老實實收好狐耳尾巴,正在和領口的扣子鬥爭。
她忍不住撲哧一笑,輕輕拍了拍曲泠的肩,“我來吧。”
曲泠一回身,看見葉韶的樣子,不由怔住。
葉韶在修仙界,也不是沒有穿過漂亮裙子——他連她穿嫁衣的樣子都看過了,但是沒看見她穿這麼...清涼的衣服。
其實這條裙子在現代完全算不得暴露,甚至可以稱得上保守得體,走進家長會也毫無違和感。
但是及膝的裙擺,露出纖細小腿和腳踝。腰又被腰帶掐得極細,領口鬆開一粒扣子,露出兩彎細細的鎖骨,隻要再往下一撥弄,就能看見他留下的咬痕。
老實孩子沒見過這個陣仗,曲泠下意識咽了口口水。
“你餓了?”葉韶幫曲泠扣好了領帶,正拿著一根領帶在他脖子處比劃,看見他滾動的喉結,困惑抬頭。
曲泠搖頭,趕快默念清心咒,把眼睛閉得緊緊的。
看不得,看不得。
葉韶若有所思地看了曲泠一眼,把領帶繞在他脖子上。
曲泠閉著眼,少女的香氣又變得格外明顯,一陣陣往他鼻尖上撲。脖頸又是所有練武者下意識會保護的弱點,卻被葉韶大咧咧地觸碰,變得格外敏感又無法忽視。
曲泠繃直了身體,垂在邊上的手緊握成拳。
“哎,老婆啊。”葉韶慢悠悠地開口了。
她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散漫,“在我們的影視作品裡,這種事情一般都是妻子給丈夫做的。”
曲泠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壓抑著眸色緊緊盯著葉韶。
“丈夫和妻子懂嗎?就是有名分的情哥哥和情妹妹。”葉韶還慢條斯理地說著。
“我知道。”曲泠開口,連聲音都有些發緊。
“一般做這種事情的末尾呢,”葉韶將領結推上去。不知為何她做這個動作,相比情意綿綿的新婚夫妻,更像是給野獸拴上鎖鏈,“都是會用一個吻來結束的。”
葉韶把曲泠的領口撫弄平整,抬眸微笑道,“老婆,要試試看嗎?”
曲泠無可避免地將視線落在葉韶的唇上。
她剛剛說了很多話,唇瓣有些發乾,於是下意識舔了一下,此刻唇瓣濕潤柔軟,看上去就讓人很想一親芳澤。
“嗯?”葉韶含笑,湊得離他近了些。
曲泠眼神一黯。
隨後,他用力歎息一聲,抓住葉韶的肩膀把她扣進自己懷裡。
“阿音。”曲泠聲音很啞,“難過的時候就和我直說。”
不要再用荒唐的舉動來證明自己不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