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之風撿起盲杖走出船艙時, 曲泠剛把葉韶從地上拉起來,然後因為用力過猛而被葉韶瞪了一眼。
崔之風微微一頓,隨後揚起笑臉。
原本以為會是更加血腥有趣的場景。
先前狐妖那暴烈不安的心跳還在耳邊, 沒想到現在居然溫馴地像一隻小狗。
真的很有意思。
他忍不住笑得更燦爛了。
葉韶:...
“我在想, 還好我遇見的是你。”葉韶轉頭對曲泠深情道, “聽我說,謝謝你。”
曲泠被葉韶突然的表白驚得身子一僵, “?”
葉韶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而是走到船頭去眺望,“我們現在是往哪裡開?”
兩岸的景色像是重複的畫片,絲毫尋不到熟悉的痕跡。
“往出雲鎮。”崔之風道。
他伸出手,感受著拂過他指尖的江風, “我感覺得到它的氣息。”
葉韶皺眉,她不記得他們有掉過頭。
“這裡沒有靈氣。”曲泠眯起眼睛,望著逐漸在濃霧中顯形的出雲鎮, “隻有妖力。”
“這可是你的主場了。”崔之風側頭打趣道。
曲泠沒有搭理他。
“你能找到棠月姐姐她們麼?”葉韶問道。
書中也有出雲鎮的劇情, 隻不過當時出雲鎮已經成為一片廢墟。而他們現在, 或許正處於導致出雲鎮消失的那一場禍事中。
曲泠狐尾如花瓣般綻開一瞬,然後搖了搖頭, “不能,他們是憑空消失的。”
無人駕駛的靈舟靠在了出雲鎮碼頭, 停下了。
崔之風含笑歪著頭,似乎在等著看另外兩人會有什麼表現。
“走吧。”葉韶沒有猶豫, 往船下走。
“我先。”曲泠止住葉韶,自己先躍下碼頭,確定沒有異樣,才向葉韶伸出手。
葉韶拎著裙子, 望著比甲板低了快一米的地面有些麻爪。
沒有董磊在,靈舟並不會自動放下台階。
“你接著點啊。”葉韶猶豫了一下,幸好從小就爬牆翻窗慣了,一咬牙就準備往下跳。
“等著。”曲泠發現了葉韶的窘境,縱身跳回甲板,一把摟住葉韶的腰——
然後把她扛在了肩頭,姿勢無比瀟灑地跳了下來,活像個搬了十多年麻袋的碼頭工人。
曲泠鬆開手,很嘚瑟地側頭看葉韶,一副等她誇獎的樣子。
葉韶:...
她揉了揉被少年人肩胛硌痛的小腹,鎮定地拍了拍曲泠的肩膀,“乾得漂亮。”
虧她先前還思考了一下,曲泠不會真的喜歡上她了吧。
現在看看,純粹是她想多了。
她寧願相信謝映會一邊唱太平歌詞一邊跳極樂淨土。
“走。”葉韶收回手,面無表情地往前走。
曲泠很自然地扣住她的手,幾步趕在她的前面,帶頭走入一片死寂的出雲鎮。
身後傳來人體跌落的悶響。
葉韶:。
壞了,忘記還有一個殘疾人了。
曲泠很沒同情心的笑了。
崔之風仰躺在地上,像個漂亮而無生氣的人偶,“建國姑娘。”
葉韶:“哎。”
崔之風:“在下受傷了。”
葉韶:“嗯。”
“能否勞煩姑娘攙扶一下在下?”崔之風笑著問。
葉韶:“否。”
這聲“否”斬釘截鐵,毫無回旋餘地,把崔之風給聽愣了。
“你不就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嗎?”葉韶歪嘴一笑,“太老套了,是拿不下我的。”
“那什麼樣才能獲得建國姑娘的注意呢?”變態不愧是變態,崔之風很快就調整過來溫聲問道。
葉韶看看他纖細的手腕,還有白到有種病態透明感的皮膚,淡定道,“我喜歡黑皮壯漢。”
“有探照燈一樣胸肌的那種。”
曲泠:?
雖然沒聽懂探照燈是什麼,但他很確信自己不是黑皮。
可惡。雖然也沒想著非要阿音喜歡他吧,但是突然聽這一句還是不得勁。
什麼品味。
“黑色是什麼顏色?”崔之風卻發問了,他半躺著,黑發如鴉羽一樣散落在肩上,看起來有種惹人憐惜的破碎感。
如果是一般的少女,已經忍不住用溫柔的話語去撫慰他了。
事實上,《劍映棠花》裡,也有這樣的橋段。
宿棠月被他這麼問過。
當時的宿棠月溫柔一笑,引著崔之風的手在岩石冰冷陰面摸過,“這就是黑色。”
又帶著他摸摸岩石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陽面,“這是橘黃色,午後暖陽的顏色。”
從此橘黃色就成了崔之風最喜歡的顏色。
已經有標準答案放在葉韶面前,再不抄就不禮貌了。
然而葉韶思考了一下,用手握拳做麥克風唱道,“你閉上眼就是天黑。”
崔之風笑起來,“在下沒有眼睛。”
“真羨慕你。”葉韶說,“你不用閉眼也是天黑。”
“嘶——”曲泠長長抽了一口氣。
儘管他對崔之風極其沒有好感,但還是被他們對話裡的地獄程度給震撼到了。
“你又不是天盲。”葉韶說,“省省吧。”
長得好看的帥哥裝柔弱當綠茶是情趣,但是玩蟲子的變態就是另一回事了。
崔之風低聲笑了起來,動作輕鬆地翻身起來,完全沒有先前受傷的樣子。
曲泠看上去很想把他踹翻回去。
“你說說出雲鎮的事情吧。”葉韶反客為主扣住曲泠的手腕,側頭問崔之風。
-
出雲鎮坐落於明月江邊上,以商業和為來往船家提供補給與住宿為生。
但在早些年,出雲鎮還有一個極其出名的拿手絕技——仿畫。
不管是如何精美繁複或是寫意抽象的畫作,拿到出雲鎮,都能給客人端出真假難辨的仿品。
一筆一劃,栩栩如生,幾乎和原作無異。
原本隻是聊以解悶的小營生,出了名後,甚至有許多人不遠萬裡跑過來,就為了複製手中的畫品。
用以收藏,或是送人,亦或是臨摹,總有各式各樣的理由。
“出雲鎮林家,”走進無人的出雲鎮後,崔之風就走到了最前面。此刻他停在一間有些破舊的瓦房前,側頭道,“曾經是最有名的仿畫家族。”
“看著不太明顯。”葉韶看著瓦房斑駁的牆面,與已經許久沒有修繕的牌匾,“是沒落了麼?”
“都死了。”崔之風笑,“九年前,被滅門了。”
“為什麼?”葉韶微微皺眉。原本以為隻是因為行業沒落而改行,沒想到居然是血腥的慘案。
崔之風用盲杖叩開虛掩著的門,徑直往裡走去,“走吧。”
蜈蚣從他的袍角爬下,安靜迅速地爬在最前面,為他們引路。
“好多畫。”葉韶輕聲道。
儘管整個出雲鎮被攏在陰雲之下,不知來源的光線浮動著,氣氛有些壓抑。但也無法遮掩去滿牆掛著的長長繪卷的精美絕倫,花鳥魚蟲,江川湖海,眾生皆於畫卷之中。
三人走在滿牆飄搖的長畫卷之間,像是走過一場怪誕美麗的夢境。
“是麼,我看不見。”崔之風腳步不停,卻伸出手在畫卷上輕撫而過,“這幅畫的是什麼?”
“山水。”葉韶答,“很好看。”
她並不是很有藝術品味的人,卻依舊能被泛黃畫紙裡淋漓潑墨的山川與江河給震撼到。畫卷隨著風飛舞翻卷,仿佛真有江水滔滔不絕從她面前奔湧而過。
“有什麼好看的。”曲泠嘖了一聲,“都是仿造的。”
他對崔之風沒有好感,連帶著對整個出雲鎮都很厭煩,看什麼都能找出八百個茬。
出乎意料的,葉韶這次沒有順著他的話講,而是平靜開口,“仿造的過程也是一次再創造。”
她目光落在被封在畫面裡的山峰之上,“仿品還是原品,都是根據人的選擇來定的。”
“阿音?”總覺得葉韶的語氣有些奇怪,曲泠微微皺眉。
葉韶搖頭,走向側耳聆聽他們對話,面上若有所思的崔之風,“沒什麼。”
崔之風輕笑一下,引著他們往宅子深處走,格外熟門熟路。
他似乎從未試圖遮掩自己與林家的關係。
林家憑借著一手好畫技,成為出雲鎮最有名的家族。正如江城葉家,提到出雲鎮就繞不開鮮花正著錦的林家。
確實,林家的房間格局都要比周圍房屋大不少,裡面的家具也都極為風雅精致。
很難想象,這樣的家族一下子被滅到一個活口都不剩。
“建國姑娘,你有聽過蕪城劉家嗎?”崔之風在最深處的一個小房間門口停住,溫聲問道。
葉韶搖頭。
崔之風側耳聆聽了一會,失笑,“我看不見的。”
“不過沒關係。”崔之風接著說道,“蕪城劉家,是出了名的畫師家族。”
和仿畫的林家不一樣,劉家每個畫師都是天資絕倫的原創者,每一筆蘊藏著他們自己的巧思。
儘管在技巧上,也許林家劉家難分上下,但世人從不會將劉家與林家一起提起,這是對原創者的折辱。
“事實上,就像曲泠說的一樣,”崔之風溫和道,“世人問林家求畫,卻也看不起林家。”
“仿品如何能和原品相提並論。”
葉韶聳聳肩,沒有回答。
崔之風轉身推開厚重的房門。
不知從哪裡出現的光源傾瀉而下,照亮書桌上淩亂攤著的畫卷,長宣紙一端逶迤落地,在地面上堆成一堆。
蜈蚣爬上畫卷。
黑暗與光線詭異重疊的視野無法影響崔之風,他平穩走到書桌前,手按在畫紙上,朝著葉韶揚起微笑,“建國姑娘,這幅畫好看麼?”
葉韶視線垂下,平靜道,“好看,隻是顏色有些怪,而且還歪了。”
曲泠握住了葉韶的手,少女的掌心微涼乾燥,隻是腕側的動脈搏動揭露了她此刻並不平靜的心緒。
隻見那畫卷歪歪放在羊毛製成的畫氈上,筆墨猩紅發黑,畫幅一大半落在了羊毛氈上,被模糊成了血似的痕跡。
像是瞎子畫的一般。
葉韶走到畫卷邊上,崔之風含笑往旁邊讓了一些。
“好看。”葉韶再次重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