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五十一 ......(1 / 1)

又毒又辣的大太陽, 慌慌忙的世道,也減不了老百姓看熱鬨的興致。

玉州府城的郊外,挨挨擠擠, 全是城鄉看熱鬨的人。

鄉老拄著拐杖, 村童跑錢跑後。

店老板站在台子上, 小夥計毛巾擋太陽。

大人伸著脖子,小孩從腿與腿之間探頭。

大路上, 各隊伍狹路相逢, 喇叭對著嗩呐吹, 紅旗絞著白旗咬。

紅叉銀斧黃金瓜,錦袍羅裙碧玉花。

一隊兒穿紅衣,抬著金絲玉嵌的轎子, 上面一尊華衣神, 高大白淨儒雅。

他的廟祝與神侍,在喇叭聲裡,吆喝:“戴朝冠、穿蟒袍,蹬元寶, 拿如意!我家老爺到, 各路閒神避!”

還有人在唱古怪的曲兒:“天下財,眾生富,交生金,換生銀——”

老爺爺說:“這是財神爺。”

一隊兒穿彩衣, 抬著檀木轎子,上面一尊錦衣神, 豐滿端正秀美。

也有人扯著嗓子,伴著嗩呐,嚷道:“戴珠翠、錦繡裙、抱娃娃, 送子孫!我家娘娘到,草頭神須禮拜!”

也在唱:“人似蜉蝣,人似青煙,百年一瞬間。人似天上日與月,人似地下銅和鐵,子子孫孫萬萬年——”

老奶奶說:“這是送子娘娘。”

正路隻有一條,兩邊都聲勢浩大,於是各不相讓,你瞪我,我瞪你。

財神的信徒說:“咄,老爺他是神中官。從來女讓男,民讓官,你家娘娘應避讓!”

送子娘娘的信徒不甘示弱:“呸,娘娘她是神之母。從來子讓母,小讓長,你家老爺應下轎!”

“你說誰是‘子’?”

“你們又說誰是‘民’?”

紅衣人氣得臉上隱隱現“王”紋。

彩衣人臉面上,似乎有肉眼珠即將浮出。

他們還在爭執,那廂,後頭又來了城隍、龍王、福祿壽三星等等的隊伍,也各唱著詞,敲著鑼,打著鼓,巡遊至此,都喊:“走不走啊!彆把路堵了!”

大人們看得有趣。

小娃娃們卻看得似懂非懂,又沒吃的,又沒喝的,唱的喊的他們也聽不明白,一會就沒耐性了。

忽然,有個小女娃跑過來,叫同齡人,說:“哎!那些小矮子又來啦!”

娃娃們也不管天下眾神聚集在城門口鬨哄哄,一下子就呼啦啦,都跟著女孩跑了。

府城的寬闊大道上,自有正神的威嚴煌煌,唱的都是宣揚自身的大道理。

那邊,鄉村與僻巷,也有野趣。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裡個嗆”

鄉村野道上,綠色的荷葉田田帽,帽下是個個圓眼睛的小矮人,蹦蹦跳跳,甩著撥浪鼓,邊走邊唱:

“羊兒們又把狼戲耍!”

“葫蘆娃娃打了蛇妖怪啦!”

“八戒哭著叫猴哥,說猴哥猴哥我認錯,你快點去把師父救!”

小孩們靠過來,纏著他們,說:“唱上次、上的猴哥的故事!”

“不不不,我要聽葫蘆娃娃!”

有大人也湊過來,小矮人們就改唱:“王大娘五十歲上結了新婚——”

“贅婿張大哥,原來是貴人爺爺的親兒子!”

倘若有人停下來聽,小矮人們就停下敲鼓,說:“講故事,餓肚肚!哎哎哎,請給半碗飯,哎哎哎,請給一碗水!”

給了水和飯,小矮人們就把故事講一段。

給了乾糧,就講半段。

有時候,他們也左右看看,不要飯,不要乾糧,做賊似的,伸出肥肥的五指,指頭粗,除了沒有蹼,像個青蛙爪。掌心是些漂亮的鵝卵石、香噴噴的花,對小孩說:“換糖,換糖!”

如果他們的某頂荷葉下,有咳咳咳的聲音,似乎是誰在警告“蛀牙!”,他們才不情不願地把手縮回來,還是要水和飯和乾糧。

有孩子好奇,去掀他們的荷葉。小矮人就慌裡慌張捂著荷葉跑開,淚汪汪的。然後,手賤的這個小孩就被一股水流一推,跌個屁股蹲,然後聽到有人在“嘎嘎”直笑。

當然,小矮人們也不純用講故事換吃換喝。

有時候,大伯請小矮人們到田裡幫忙拉牛,插秧,幫著耕作。請吃乾乾的飯。

有時候,大娘揉著老花眼,請他們幫忙補衣裳。請嚼鹹香的醬菜。

有時候,大哥大姐請他們幫忙磊土房子。請窩窩頭。

連村裡修橋時,都會請他們幫忙搬木頭搭橋!

小矮人們的荷葉下,似乎藏有無窮的神力。

牛如果不動,就會有憑空的力量,硬拉著它往前。

泥土缺水不黏了,就會有小股的水憑空落下來。

嚇,還有這些矮墩墩的身軀,怎麼能扛得起這麼大的木頭!

人們嘖嘖稱奇的時候,為首的那個小矮人,他的荷葉下,就會傳來一個輕輕的“哼”。

於是,人們都悄悄地說,小矮人戴著的荷葉下,說不準,藏著一個小神仙呢!

孩子們跟小矮人們最合得來,就問他們:“人家戴官帽,你們戴荷葉。人家壯又高,你們矮又瘦。人家坐廟宇,你們走街巷。人家喇叭叫嗩呐吹,你們搖蕩撥浪鼓。人家是大大大神仙,你們這是什麼神仙?”

小矮人們被問住了,憋了半天,說:“荷荷荷仙!”

偏偏口音有點風州味,念出來,大人小孩都笑了,學他們:“原來是嗬嗬嗬仙!”

這個“嗬嗬嗬仙”實在是讓老百姓一點兒也敬畏不起來。

倒是挺親切的。

財神事關潑天的富貴,送子娘娘事關子孫後代,至於龍王、福祿壽等,哪一個都要拜來都要畏。拱衛在這些大神仙周邊的,都是貴人、老爺、能耐人。

可是無論是嗬嗬嗬仙,亦或是荷荷荷仙,又事關什麼呢?

就在身邊,就在手邊,平頭百姓都可以喊這位神仙遞遞東西,可以喊他們幫幫手,針頭線腦街巷走。

所以,玉州的民間,漸漸也有人聽說了荷仙。沒什麼人拜,也沒什麼人畏,但井水邊,田壟邊,大家見到戴荷葉的,都會打聲招呼。

男女老少,都親切地說:“好呀!荷仙今天吃了飯沒有?”

李秀麗聽此招呼,不太高興:“問得我像飯桶!”她在荷葉下戳菱角的腦袋,說:“都怪你們。”

在擬山河社稷圖裡,李秀麗作為荷仙,並不需要吃喝。要吃要喝的是她的這些信徒們!

但吃喝都要換,總不能叫這些小青蛙去偷去搶?

到了玉州,李秀麗才發現,眾神的勢力在這裡很“均衡”。因為均衡,互相牽製,大家都不深入。但這也就代表著,什麼草頭班子都有一席之地。

所以,玉州這裡,一百零二個競爭者,起碼有一百個都蹲在這裡。

她就是想劫富濟貧,如今城鎮中,頭面人家,都請了正神在家裡供奉。一進去就被“逮捕”了。

沒奈何,小青蛙們走街串巷,東幫耕田,西幫補衣。

大多時候,涉及力量的活,都要李秀麗悄悄使力。

天知道她如今手指大的身軀,扛著大木頭,走起路來什麼都看不見!

人家是信徒奉神,她是幫信徒打工!

大約是太親切了,雖然敬畏財神之類,但人們總有自己的小心思,有時候,有些話不敢對正神說,就悄悄地找到小矮人們,竊以為這麼親切的小神仙,是可以做點不那麼“正大光明”的交易。

小女孩妞妞就偷偷跑來,找小矮人裡的“菱角”。

“菱角菱角,媽媽說,能不能請你的嗬嗬嗬仙幫我們個忙?噓,誰也不講,悄悄的來。”

菱角說:“你先說,什麼事。”

妞妞說:“你知道‘旱魃’嗎?”

“當然知道,還有誰不知道嗎?”

妞妞壓低聲音:“我外婆家,好像出了個‘旱魃’。”

“好像?”

“昨天,是我外公的忌辰。我外婆跟我媽,一起去掃外公的墳。結果,發現墳上爬了白色的毛......我媽和外婆都嚇了一跳,誰也不敢告訴,把那白絲給鏟了,悄悄地回到家。”妞妞說:“我媽說,不能告訴那些大神仙。萬一是旱魃,他們把我外公給鏟了出來,那外婆家就倒黴了!你能不能請你的小神仙去幫我們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我外公變成了旱魃。”

妞妞學著媽媽的語氣:“給你們好吃好喝的!”

李秀麗一聽,樂了。

平日裡,因為大家都蹲在這,但凡有個旱魃,早就全嚷開了,各有各家信奉的神去鏟除,哪裡輪得到她。

現在,這不就是機會?

菱角立即說:“好,你帶我去見你媽媽,我們避開人,悄悄地去墳上看看!”

妞妞的外婆家姓王。

妞妞媽領著菱角走了好一串路,走到郊外的一處僻地,指著堆墳墓:“那就是我爹的墳。荷仙,你一定得看仔細了。”

她東西張望,拉著妞妞,說:“我們走遠一點,給你們望風,有準信,叫我們!”

墳頭還有鏟子,大約是前幾天王家母女倆來墳上清理雜草時落下的。

以李秀麗現在的力氣,不過是幾鏟子,墳土就被挖開了,露出棺材來。

菱角幾個嚇得躲在一邊捂住眼睛,從眼睛縫裡偷偷往下看。

雖然也知道旱魃的存在,但撬棺材,面對骸骨,對他們來說還是太刺激了。

李秀麗倒不在乎。現代的恐怖片,什麼白骨爛屍沒有?

在羅家村的時候,小妹還是個女鬼模樣,招呼她往墳裡跳,她都敢睜著眼睛跳。現在不過是挖具棺材。

棺材一露出來,就看到爬滿木蓋的白毛絲,蠕動著在往外鑽。

菱角一眼瞥到,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李秀麗卻跳到棺材板上,抓住一撮棺材上蠕動的白毛,撚了撚,忽然“咦”了一聲。

她此前沒有近距離接觸過旱魃,隻聽說是長白毛,卻不知“白毛”是什麼。

如今,自己親手一搓,叫出聲來:“藤蘿須!”

眉頭一皺,李秀麗立刻推開棺材板。

“啊!”菱角徹底捂住眼睛,不想看可怕的屍骸。

卻聽李秀麗語氣異樣地說:“彆捂,看!”

他這才顫顫巍巍往棺材裡看。一看之下,菱角也楞了一下。

李秀麗語氣古怪地問他:“你看到的是什麼?”

菱角用那雙變成青蛙後就溜圓地眼睛,盯著棺材裡躺著的存在,張大了嘴巴:“妞妞不是說或,這是外公的墳嗎?怎麼,怎麼,裡面躺了根大藤蘿?”

跟她看到的一模一樣。

李秀麗低下頭,俯瞰棺木中。

剛才,她的鯉珠微微發熱,於是,她的眼睛也微微發熱。

一低頭,她就看到,棺材裡並沒有人們描述中的“不腐、肌膚如生,但是長滿白毛”的屍體。

在她的眼中,棺材裡隻有一大坨,盤繞在一起,由某種“炁”所構成的藤蘿。那些白毛,其實都是它的藤蘿須。

“你去把妞妞她們叫過來。”李秀麗囑咐菱角。

妞妞媽一過來,看到打開的棺材,嚇得一屁股坐地上了,哭喪著臉:“完了,完了,我爹真長毛了,真變旱魃了!”

她看到的還是不腐的白毛屍。

可是李秀麗和菱角眼中,棺材中,那坨活著的藤蘿,微微顫動了一下,白毛須甩動起來。

李秀麗笑了。

“真有趣。”

她抬起頭,看到這坨藤蘿,卻不過是一個極小的分支。

它的大半藤都掩在地下,連著很遠很深的地方。

她跳出來,對菱角說:“走,我們去看看,它連到哪裡。”

妞妞母女目瞪口呆地看到菱角的荷葉裡,跳出了一個她們隻知存在,卻從沒有見過的“小神仙”。

菱角跟著自家神主,順著他們眼中看到的“藤蘿”,一路走,走了好一會。

卻走到了城西。

此時,城西正鬨哄哄地,在“除旱魃”。棺材敞開著,民眾正要將鐵釘釘入“魃屍”的心臟。

但在李秀麗和其信徒的視角裡,這個棺材裡,同樣也隻躺著一根藤蘿。

而且,從王家墳墓延伸出的那根藤蘿,正連著這根。

它們是同一根藤上分出的旁支。而且,它也延伸著,連向凡人看不到的南向。那邊,今天似乎也有人在除魃。

李秀麗覺得更有趣了。她舔舔唇角,眼睛閃閃發亮,對信徒說:“把大家都叫回來。今天,我們要把所有府城正在除魃的地方,都走一遍。”

她倒要看看,進入擬山河社稷圖以來,人人談論的“旱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