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三十二 ......(1 / 1)

當人們聽到“嚴內侍”“宮裡”、“邱陽知府”這些詞後, 畏懼地退開了很遠。

於是,那位被稱作“嚴內侍”的,面白無須者, 一下子就找到了人群中唯一一個沒有退避,自自在在正面對著他的人。

此人背鏽劍,提破壺, 雙目湛湛,卻胡須及腰, 長袍襤褸, 一身酒氣。與打探來的形象一模一樣。

嚴內侍問:“你就是在春來縣集市上出售‘魚仙’的人?”

酒瘋子說:“賣魚。不賣‘魚仙’。怎麼, 你們也要來買魚?”

嚴內侍上下打量他一番:“聽說你以五百兩黃金, 販魚集市。有人捧百兩白銀,你視若無睹。有人隻拿一枚銅板, 你卻欣然出售。不知道, 你要以多少的價格, 販魚給灑家呢?”

“運比日月者,須得五百兩黃金, 一文不能少。命如草芥者,須付一枚銅板, 一文不能多。”酒瘋子說:“這位買魚人,你是運比日月, 還是賤如草芥?”

嚴內侍笑了:“好會說話, 好有意思。不錯。灑家是替人買魚。”他向天拱拱手:“當然是運比日月。你這魚仙,如果靈驗如傳聞, 那你就帶上魚,隨我回京。五百兩黃金,一分不會少你。”

“如果這魚仙不能顯靈, 一分也不會給你。”

酒瘋子道:“使得,使得,你既然要買魚,買魚人先驗看一番魚的肥瘦,理所應當。”

嚴內侍就掐著蘭花指,環顧一圈。即使畏懼官府,但事關魚仙,四周還是圍了一大圈看熱鬨的平民百姓。

“這樣吧,灑家也不刁難你,都說魚仙能為人帶來好運,去除黴運。以至於能救將死,起將傾。為防你們串通,灑家隨意選兩個倒黴蛋,你讓魚仙為他們轉轉運,也好叫我們親眼見見。”

就讓手下人去人群裡轉了一圈,果然找了十來個人,嚴內侍又親自細問,選了兩個最倒黴的。

“喏,就是他們倆了。一個是本來家境就貧寒,被盜匪洗劫了村子,妻兒父母被殺,自己入山獨免,勉強逃到春來縣為大家佃客,卻又生了重病。一個是青年喪父、中年喪夫、晚年喪子,大前年遇到蝗災,前年遇到洪災,今年遇到旱災,家破人亡,行乞到此的老太婆。你讓魚仙,來為他們轉運吧。”

跟著一起來的邱陽知府定睛一看,一個是頭紮麻布,滿面病容,肚子高高挺起的中年男子。一個是渾渾噩噩,行將就木的老乞婆。

一人面對這些平日裡見都見不到的“大官”,被揪在一旁,嚇得如鵪鶉,渾身發抖。

眾人看了,心裡都想,果然是夠倒黴的。尤其是這老乞婆,難為這閹人是怎麼找出來的!

酒瘋子將他們一看,卻問嚴內侍:“他們倆也行。但有一問:以什麼標準來判定他們是否轉運呢?如果非說要將他們人生中的一切扭轉,魚兒雖有能耐,卻活不了骨骸,救不得飛灰。”

這也有道理。就算魚仙再神,這段時日,也沒聽說活了死人。

眾人都暗暗點頭。

嚴內侍皺著眉,想了一會:“起碼,得讓他們身體健康起來罷?”

“使得。”

“起碼,得讓他們自己都承認,不倒黴了罷?”

“更使得。”酒瘋子點點頭:“行,那就這樣。老規矩,一人一個銅板。”

嚴內侍立馬命病夫和乞婆掏錢。

一人不敢違背,但身上,卻實在連一枚銅板都拿不出來。

嚴內侍正準備代付,卻被酒瘋子攔住:“現在是這一人要買魚,錢隻能他們自己出。這樣罷,如果拿不出來,就以物相抵。你頭上戴喪的麻布,還有你拄著當拐杖的樹枝,分彆各值一銅板。”

病夫取下戴喪麻,乞婆奉上拄地杆。

酒瘋子收了麻布、樹枝,就對一人說:“你們回去吧,明日,畢定解了平生怨。”

話音剛落,就被嚴內侍攔住:“慢著,灑家什麼時候說要等到明天?今天,現在,就要靈驗。”

言語之間,十分高傲:“這是大夏疆土,灑家是奉天旨而來,就算是鬼神也要給點面子。”

“噢?”酒瘋子笑著說:“既然如此。也行。魚兒,你就當場,為這一人,轉了這運氣吧。”

他話音剛落。

李秀麗想,又來了!

果然,當乞婆、病夫付出“買資”,並將畏縮、恐懼卻期待的目光投向她時,她冥冥之中就敢到,自己與這一人,建立了某種聯係。

他們周身的炁源源不絕地流入她的魚身。

銀白的魚兒,周身的鱗片都微微發起光來。

仿佛是應激,她的意識不由自主地“飛”了起來。

越過人間,升過天空,甚至,離卻一切有形之物,不斷地朝冥冥所在而去。

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仍在陶罐之中。

四面是壁。狹狹窄窄,寬不過七八寸,兩掌天地。

她在陶罐宇宙之中遨遊,俯瞰無窮。

在這裡,她變成了哲學意義上的太陽與月亮,是無數心靈裡的中心。又是跨越時間長河而上的奇異生物。

通過穩定的某種聯係,從四面八方,前後左右,無死角的各個方向,向她飛來數不清的痛苦囈語。

有餓死前的歎息。有貧病已極的哭聲。也有橫遭不幸的怨憤。

這些聲音,顛倒時間,不辨空間。甚至,有亡者,有活人。

男女老幼的聲音混雜一起,最終混成了同一聲。

萬民同音,千古一心,像是同天告訴,又像與己低語:

“他們拿走了......”“拿走了......”、“拿走了......”

“一點點。”有時,音調古樸拗口的占主導。

“一部分。”有時,伴隨著鋤頭的相擊聲。

“很多。”有時,伴隨著機器的隆隆聲。

“幾乎是全部。”有時,這聲音微弱嘶啞的,像聲帶都已經退化。

這道嘈雜又統一的聲音,鑽入她宏偉的身軀,沿著她十一節的身體,一節一節往上爬,試圖鑽入她的大腦之中,摧毀她的意誌,不,是讓她與他們融為一體,去“拿回來”......

她本身的意誌與這些聲音相比,薄弱得簡直像無窮宇宙中的一點微塵。

這些聲音從她尾巴的最後一節,亦或者從她頭部的第一節?誰知道呢,她的頭尾是相連的。

總之,他們已經往她含著意誌的,便可稱為“頭部”的那截,不斷逼近了。

一節、兩節......他們每爬一截,李秀麗就覺得自我意識輕一截,不斷潰散。

但,這些聲音停止在了第十節。

她意識擬化的這銜尾奇物,身上的其中十節,都分彆被細細的、十分堅韌的力量,固定在了宇宙的某個方向,釘在了沉重而不得脫飛的諸表人間。

輕盈所聚合的它們,無法越過這沉重的諸表,如履泥潭。

李秀麗的自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薑熊、薑虎曾告訴過她,通天教的這支秘術喚作“魚龍變”。

被授術者,上可龍飛九天,下可魚潛九淵。但此術有極大的後遺症。

他們還來不及告訴她“後遺症”是什麼,就匆匆離彆。在十天前,李秀麗,毫無預期地感受到了“後遺症”。

那是她剛剛被酒瘋子抓住,困在陶罐裡時。

有數不清的痛苦囈語,突然不停地、急雨般從虛空中無窮湧來。

她時常分不清自己是誰,恍然化身那高比日月的十一節生物,被這些聲音順“身體”,爬到接近頭部的位置,而頭痛異常,常常神思恍惚,極為狂躁,日夜撲騰。

痛苦持續了一整天,直到,她被這個野人“出售”給那對老夫婦。

莫名的聯係忽然在她與那對夫婦之間建立。

她肉身的雙眼,看到翁媼一人窮苦的面容,聽到他們絕境裡依舊的善良。

她意識的“雙眼”,卻在循環往複的身體上,從無重數的痛苦囈語裡,清晰地辨認出了,屬於這對老夫婦的一道“聲音”。

不,與其說那是“聲音”,不如說,其實是炁?但又似炁非炁,是比炁更濃鬱,更複雜的能量。

當辨認出這道“聲音”時,就好似有一條繩索,穿過這虛無的宇宙,將李秀麗顯得卑微渺小如星塵,也逐漸輕如星塵的自我意識,係在了某一個方位。

那屬於一個極為沉重的世界,拉得她的意識不斷下墜。

於是,她意識擬化的巨大的環形生物上,其中頭部的那節,也被這道繩索環繞,屏蔽了那無窮數的囈語,大大減緩了衝擊。

有“人”穿過宇宙,對她說:【現在,尋找它,回應它,強化你與諸表人間的聯係。】

她轉動十一節的身軀,意識的雙眼,在“宇宙”裡,通過奇異的視角,不斷凝神,凝神,於是,放大鏡一樣,她看到了這對老夫婦,看到了他們不幸的人生,也看到他們身上的“炁”,有一部分飛向虛空,與大夏上空的無數“炁”一起,凝聚成那種更複雜濃鬱的能量,延伸入另一處冥冥“宇宙”。

她沒有手,卻本能地張開口,昂脖一咬,硬生生將這道“炁”,如繩索般咬住,往回拖。

阻力很大,但她死不鬆嘴,於是,慢慢地,屬於“雲娘”、“三哥”的炁,當真被她從遙遠的所在拉回來了相當一部分,甚至還拔出了一些連帶的更濃鬱的能量。

從另一方冥冥的“宇宙”,隱約傳來怒吼。

李秀麗不敢停留,隨著被她拉回來的“炁”,拚命遊向聯係著她的那個沉重世界。

噗通,她從極為輕盈的狀態,變得沉重而踏實起來,睜開眼,她回到了銀魚的身體,被她咬著扯回來的“炁”,則化作了大片金色的稻田。

或者說,在凡人眼裡,是“金色的稻田”,在李秀麗眼中,這些全是七彩之“炁”所凝,像一個又一個大泡泡。

泡泡裡,凝著雲娘夫婦半生因由。

書生不肯受賄,不肯包庇欺男霸女,打死貧民的惡少,不斷被打壓,他蹉跎十年,怒而棄官還鄉,與妻隱居田園。

善良的女子在施粥布藥,她憂慮地對丈夫說,今年收成不好,不收租子。天災人禍,夫妻數年布衣而過,修橋補路,連年布施,扶助佃戶。但他們因此,而一年一年,不如其他地主鄉紳富庶。

他們的田地被其他鄉紳看中......官商勾結,巧取豪奪,夫婦倆的地,一年比一年少,家境一年比一年壞。

書生兼職教書,女子做針線,對被他們資助長大的孤兒說,你以後,一定要做好官,為黎民伸張。

某一任,下明知是誣陷,還要勒令書生以田賠償某劣紳的縣官,赫然是長大之後的那孤兒.....

孤兒對書生和女子說,他也想過做好官,但做您這樣的官,沒法在官場一直走下去......

有的泡泡裡,是他正在滄桑而花白的頭發。有的泡泡裡,是她辛苦而日益消瘦的軀體。

有的泡泡裡,是他耗儘的心血,有的泡泡裡,是她逐漸失去光芒的眼睛。

有的泡泡裡,是他們在後來被奪去的祖宅,歡樂而渡的青春生涯。

有的泡泡裡,是夫妻情濃,舉案齊眉,書生為妻親自熬煮的魚湯,......

他們曾經的喜怒哀樂所係,逐漸被有形的世界,無形地抽取殆儘,隻剩下,至死不消的善良。

李秀麗那時抬起頭,就看到了走出門要自殺的老翁。

【還給他們吧。】有人說。

於是,李秀麗遊步而前,銜起女子的炁所化的一株稻禾。那是她還健康時,因過度的勞累而消耗的“炁”。

她奪回來的,有限。但至少,可以將健康與部分青春,還給他們。

炁入肺腑,元炁充盈,老媼逐漸複蘇。

而她魚身上,那一條無形的聯係,也因此明顯加固,逐漸能夠幫助她在躁動中定下基本的神智。

此後,十個人,十天,十道鎖鏈。

到現在,她即使再進到那神奇的境界,與那奇異的生物共鳴在宇宙之中,這些無窮的痛苦囈語,也隻能爬到她的兩節尾巴處,沒法再那麼明顯地影響到她了。

所以,這十天,她雖然還有論壇斷開聯係的鬱悶,有記掛著薑家姐弟的煩躁,也有被奪去天書而落於陌生人之手的焦慮,卻並沒有那麼不安。

因為她發現,這個野人,似乎、大約、應該,不是她或者薑熊、薑虎的敵人。

相反,他在以另一種方法,變相地教她怎麼遏製“後遺症”,實際上是在幫她。

忽然,星宇間,探出一大掌,在她身上輕輕一拍,拍落了她的胡思亂想,酒瘋子以常人聽不到的聲音,對她說:【凝神。】

她晃了晃腦袋,從他掌下躲開,熟練地開始環顧“宇宙”,在這些囈語裡,分辨、尋找“乞婆”、“病夫”一人的“炁”。

找到了!

她一擺尾,嗷嗚一下咬住,往外拖。

無視了隔壁“宇宙”的再次怒吼。

吼了十次,她都快習慣了。

*

“魚仙是在發呆?”嚴內侍等了一小會,看那罐中魚一動不動,就問酒瘋子:“當真能顯靈?”

話音剛落,嚴內侍忽然七竅流血,噗通一聲,直挺挺地往地上栽去!

周邊從人都慌亂地大叫了起來,手忙腳亂地去扶:“嚴公,嚴公!”

邱陽知府大感不妙,瞪著酒瘋子:“你使了什麼妖術?”

酒瘋子微微一笑:“我沒有對嚴公做什麼。是他,對這一人做過什麼。”

他的眼睛裡,映著凡人看不到的一幕,許多彩色的炁,正從天幕四方飛來,凝聚在銀魚周邊。

其中最大的一道,來自於這位嚴內侍。

他周身的大半的炁,正源源不斷地飛出去,彙入陶罐周邊正在成型的景象。

“問問這位嚴內侍,當年剿匪到此省,他收了什麼人的錢,做了什麼事,導致提前收兵,剿匪不儘。

也或者,問問這位嚴內侍,當年官中撥下的、連續三年賑旱災、洪災、蝗災的銀,他每一年,各自貪了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