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5 章 番外三(1 / 1)

我覺得我爹娘大抵是都瘋了,於是謹慎地一言不發。確切來說,本來就發不了一點言,畢竟我是個啞巴。但我此刻連手都拘謹而擔憂地握在了一起,比劃都不知道能比劃什麼。

“既然你沒有意見,那就這麼定下了。”我爹這麼說。

我當即悚然一驚,抬眼對上他認真而不耐煩的眼神,謹慎不下去了,急忙抬手快速地搖擺。

他頓時擰起了眉頭,露出怒意。

我娘忙對我道:“小雁,你都這歲數了,是該嫁人……咳,的歲數了。”

我再度震驚,瞪眼看著我這苦命瘋了的娘。

這瞬間我甚至有股衝動當場解開自己的褲腰帶往裡探頭看看。他們的態度太過自然,以至於我都動搖了,懷疑自己真的是女子身,否則他們怎會收下鎮上那個克死過五個婆娘的老員外一百兩銀子要把我嫁過去?!

我比劃著試圖說服他們認識到這件事情的不合理之處。

我娘幽幽看了一陣,長歎了一口氣,說:“你這模樣,哪有好女子願意嫁?就是有,又要咱家多出彩禮才肯,家裡哪來這條件?難得錢員外不嫌棄。你彆怕他死過五任夫人,張半仙上個月給他算過了,那是因為他天生童子命,碰不得女人,因而以前相克,這不,他才肯要你,不嫌你是個男子,也不嫌你是個啞巴。你哥今年就要考舉人,等考上舉人,就得準備進京趕考了,路途遙遠,盤纏都還沒個著落。事分大小,進京趕考可耽誤不得,若耽誤了就隻能再等三年,退一萬步,咱家等得,縣太爺的小姐等不得啊!”

我激動地比劃:沒人願意嫁,那我也可以不娶啊!

我娘頓時臉色微微一變,欲言又止了一番,道:“縣太爺家的小姐如何會願意?”

我疑惑地問:為何不願意?

我娘卻給不出個答案,隻是一個勁兒地渲染家中辛苦危急之現狀。

聽來聽去,我聽明白了,舉起沉重的雙手緩慢比劃:其實,和縣太爺家的小姐無關,你們隻是為了錢員外給的那一百兩銀子,是吧?

我娘一時不好這麼赤|裸裸承認,低頭假裝喝水。

我爹早已不耐煩,大力一拍桌子,騰的站起身,怒吼道:“老子養你這個乾不了事兒的啞巴這麼大,算是對得起你了!這回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明白話告訴你,一百兩老子收了就不會退回去!收拾收拾,等明天小轎就來接你,敢鬨?老子就把你打死送錢家祖墳裡去也算給人家一個交代!”

說完他再懶得跟我這個啞巴廢話,抬腳走了。

“唉你好好兒地說,吼什麼吼,若叫人聽見了……”我娘嘀咕著,見我爹頭也不回地出去了,她收回目光,看向我,擺出慈母模樣,走過來拉起我的手。

我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她這樣親近我是什麼時候了,也許從未有過,因此我貪戀她手心傳來的溫暖。隻是我清楚地明白這隻是假象,於是我心中掙紮了一下,終究還是含著怨氣將手抽了出來。

她面色一僵

,但很快恢複,沒試圖再來拉我,隻是說:“小雁,今兒好好休息。爹娘不會害你,那錢員外家財資頗厚,還有奴婢服侍,你嫁過去以後隻有享福的……”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其實意思都差不多,就是畫個天大的餡餅給我。

我始終沒有反應,隻是看著地面發呆,終於,察覺到她的聲音漸漸小下去,最後她扔下一句“去休息吧”,再沒有勸我的興趣了。

我想了想,沒看她,站起身往門外走,走到院裡,抬眼瞅了瞅我往日住的屋子,此刻裡面亮著燭燈,窗紙上映著我大哥正在翻書的身影。或許,那隻是他的屋子,這也隻是他的家。

我忽然覺得很冷,發自內心的冷意令我不由自主打了個顫。

身後傳來我娘溫柔的聲音:“小雁,夜裡涼,快進屋去,一會兒娘給你煮碗雞蛋糖水喝。”

一百兩換一碗平時隻有我哥才能喝的雞蛋糖水,真劃算啊。我這麼想著,深深地呼吸一口氣,轉身就朝院外跑去。

我娘在後頭驚訝地喊叫著問我要去哪裡,我一步不停留,也不回頭,繼續跑。

我也不知道我能跑去哪裡,天大地大,似乎處處都可以去,可是又有哪裡容得下我這個廢人呢?

我確實是廢人,廢到就連跑都跑不過彆人,很快就被我爹和我大哥給追了上來。他倆應該是被我娘給叫出來追我的。

我知道他倆在追我,我爹邊追邊怒吼,我隻是啞巴,不是聾子。其實我很害怕。

自小我爹對著我的時候總是板著一張凶狠無比的臉,雖然打我打得不多,畢竟我謹小慎微,他雖然凶,卻也總不好無理取鬨,可嫌棄的話沒少說,或者就是不理我,這令我看了他就害怕。

一怕,原本就跑得慢的我腿肚子都在打顫,速度越發慢下來。終於,我感覺身後忽的一道突兀的風聲響起,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一腳使勁地踹在了背上。

頓時我整個人都往前一撲,臉朝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不巧嘴巴撞上了地裡嵌著的一顆石子兒,差點把嘴皮子掀掉,一股血腥味混著泥巴的味道蔓延在口中,我來不及多品味,就被我爹從上方一把拽住了頭發。

他用根本不怕把我頭皮都拽掉的蠻力將我硬生生從地上拽了起來。

我剛剛起身的下一瞬,他又一腳踹過來,正踹在我的後腰上,我頓感好似脊骨都被這一下給踹斷了,何況他還沒鬆開抓我頭發的手,我被踹得往前倒卻沒倒下去,頭皮一緊,不由得發出了尖利短促的“啊!”的慘叫聲。

也許是平日裡的我太沉默,這一聲慘叫把他給驚著了,倒是終於鬆開了手,放我自由地摔回地上。比起剛剛那一下,這一下子倒是有股劫後餘生的舒服感了。

但我沒有舒服多久,我爹緩過神來越發惱羞成怒,衝趴在地上起不來的我一頓猛踹,邊踹邊罵。

剔除掉那些粗鄙之言,大意就是說我是忘恩負義的白眼兒狼,彆以為他真不會打死我然後把我屍體嫁過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剛剛被踹後腰那一下癱了,總之下身至今沒有太大的痛感,一片麻木,想從這毒打中爬走卻動彈不了,隻能抱住自己的頭,儘力上身往下蜷縮,減輕一些傷害。

在這個過程中,我無意中看到我哥就站在一旁冷眼看著。

他是讀書人,秀才老爺,未來的舉人、狀元,不屑於動手,也無意救我。哪怕我突然遭受這橫禍的起源便是他。那一百兩,也是會用在他的身上。不止那一百兩,這麼多年以來,家中幾乎所有的錢財都用在了他的身上。

我的視線漸漸模糊,耳邊被踹在身上的悶響聲也漸漸聽不到了,正意識渙散要暈死過去的,突的眼前一白,緊接著一道響雷炸開,將我本要消散的意識給重新聚攏起來。接著,幾滴水落到了我的臉上,隨即水多了起來。

“下雨了。”列瀚林終於出聲了,他淡淡地道,“回去吧爹,看樣子有大雨。”

我爹終於不踹我了,彎腰再度揪住我的頭發往上提,粗聲粗氣道:“不想再挨打就老實點!起來!老子耐心有限!”

我若起得來早就起來了……

我軟趴趴地任他提著,眼前全是重影,什麼都看不清。

我爹越發憤怒,又踹了我幾下,終於發現我是要不行了,停下來,沉默了片刻,將我扛到了他的肩上,就像扛麻袋那樣。

他是個農作了大半輩子的莊稼人,力氣很大,肩膀很硬,肩頭骨像鐵塊似的壓著我的胃,難受極了,想吐,卻不得不拚了命地忍住,因為我知道自己若此刻吐他身上,說不定他真的會氣到完全喪失理智,就在這裡打死我。

我不想死。雖然這日子不像人過的,但我還是不想死。

他扛著我走出去十來步,突然停下來,回身望著黑漆漆的叢林。

坐在一步前面的列瀚林察覺到身後的腳步停了,他回頭一看,也停了下來,問:“爹,怎麼了?快點吧,這雨越發大了。”

我爹的語氣有點遲疑:“你沒聽見有什麼聲音?”

列瀚林看向我爹身後的黑暗深處,聲音裡有一點緊張,低聲催促:“我沒聽見……無論如何,快走吧,離開這裡就沒有了。”

“你說得對。”我爹的聲音竟也有些緊繃,不似平日從容。

我知道為什麼。

村裡這後山暗林深處是禁地,相傳有不乾淨的東西,平日裡村長不許人進去,大人們也根本不想進去。今天我若非是被我爹和列瀚林追著跑的時候慌不擇路,也不敢靠近這裡。

“……彆怕,”我爹也許是為了安撫列瀚林,也許更多是為了他自己壯膽,說道,“這還沒到暗林的地界,就沒事。”

“彆說了,快走吧。”列瀚林的語氣裡已經隱隱不耐煩了。

他倆不敢多留,也不再說什麼,急匆匆地就朝來的方向走,可沒走幾步,突然一聲響,我聽到我爹關切地叫道:“瀚林!怎麼了?”

我用儘全身的力氣眯開眼睛看,隱隱約約地看到列瀚林摔倒在地。

我爹扛著我蹲下

|身去查看他:“瀚林!瀚林!”

“無妨……”列瀚林吃痛地呻|吟了一聲,“剛剛沒注意腳下,好像是抵到什麼就摔了……”

我爹下意識地順著列瀚林的腳看去,我咬著舌尖提著一口氣,也睜大眼睛去看。看到列瀚林腳邊一個冒出了頭的竹筍時,我爹很明顯鬆了口氣:“是筍。”

“原來如此……”列瀚林也鬆了口氣。

“快起來吧,彆在這兒多待。”我爹說著,伸手去拉列瀚林起來。

可他拉了好幾下,列瀚林還是軟趴趴的。我爹疑惑地問他怎麼了,他的聲音先是疑惑,逐漸慌張起來:“我也不知道……沒力氣……爹,我動不了了!”

我爹忙道:“怎麼會動不了?就在泥地上摔了一下!”

一邊說,我爹一邊將我隨手扔到旁邊地上,雙手去小心翼翼地溫柔攙扶他的好大兒,依舊拉不起來,隻好加大力度。

正所謂,大力出奇跡,終於,列瀚林被他從地上拉起來了。

“唉,你平日裡就隻顧著讀書,身子骨這麼弱,摔一下就起不來。明兒讓你娘給你燉個雞湯……”我爹的聲音戛然而止,幾瞬過後,他幾乎是尖叫起來,“瀚林!你的腰……”

我艱難地抬眼去瞅,先看到了列瀚林的臉,這時候一道閃電又落了下來,將他低著頭去瞅自己腰間的臉照得雪亮,如同死了七天似的,半點血色都沒。與此相對的是,他腰間雪白的綢子衣衫已經被混著泥水的血染成了黑紅黑紅一大片。

“我……我這是怎麼了……”我第一次聽到列瀚林如此無助的聲音。

“筍子……是筍子……”我爹抖著嗓子說,“你剛那一摔,肚子剛好摔到筍子尖兒上了……”

列瀚林猛地尖叫起來,但這尖叫的聲音十分嘶啞。

“彆叫了……彆叫了!”我爹急切道,“爹這就帶你去找大夫,你彆怕,沒什麼大不了的……”

“快點啊!”列瀚林咆哮道,“我若有什麼三長兩短——”

“彆胡說!”我爹打斷他的話,將他一把抱起,大步跑著,邊跑邊安撫,“彆怕兒子,爹這就帶你去找大夫,一定能把你治好,一定沒事,你可是文曲星下凡……”

很快我就再也聽不到他倆的聲音了,他們離開了,留下了我在原地被冷冷的冰雨在臉上胡亂地拍。

也罷,就這樣吧,我累了。興許投胎轉世之後,我就不是啞巴了,也會有疼愛我的爹娘。如此,不如早早去吧。

我正這麼安慰著自己,忽然在視線內出現了一雙黑雲皂靴,隨後這人緩緩地蹲下身來。

我有氣無力地緩慢抬眼,對方一身黑色勁衣,披著鬥笠,搭在膝頭的手手指纖長,骨節分明。

就在我的視線接觸到對方臉的一瞬間,又一道閃電與驚雷相伴落下,我沒防備,一時間被嚇得面露驚恐,猛然睜大雙眼,一口氣提不上來,再也支撐不住,頭一歪,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