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1 / 1)

雖然我媽一路上都在嚎她不要去醫院,直到了醫院還在嚎,但把她摁到醫生護士面前後,她的聲音就逐漸弱下來,面對醫護人員開始發怯。

對方應對這種老一輩都總結出經驗和手段了,和我、呃,主要是和鐘齊昊交換了眼神後,取得了病人家屬的同意和暗示,故意將臉板得十分嚴肅,加上白大褂的加成,我媽慫了。

她接受全面檢查的時候,我和鐘齊昊坐在走廊裡等。我反正是不想說話,不想搭理他,繃著臉,低著頭,孤立全世界。

鐘齊昊起身去走廊拐角處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瓶水。我聽到了不大不小兩次水瓶滾落的聲音。

“給。”

沒多久,我的視線範圍內就出現了一瓶水,瓶蓋已經擰開了。

我自然是沒接,繼續自閉。

僵持一陣,水瓶收回去了,他坐回我身邊。

我嫌棄地往旁邊挪了下位子,跟他隔開一個。實在是因為最多隻能隔開一個,否則我就要掉地上了。

“我又沒得罪你。”他的語氣莫名有些委屈。

我還委屈呢。

過了會兒,他低聲解釋:“我是捂你嘴了,可那是在大街上,人來人往,都在看。你素來臉皮薄,那一時衝動沒顧上,我若不及時將你們拉走,你事後回想起來必然懊惱羞愧。”

說得好像多了解我似的。

他沉思一陣,開口道:“其實我又豈會不明白你的心情。我亦有父母……”他略略停了幾秒才接著說,“亦與他們有些糾紛。”

哪來的“們”,你媽不早就過世了嗎。

但我就算此刻再如何氣惱,也不可能這麼去踩他痛腳,隻好繼續悶頭聽他在那編。謊話精。

他說得跟真的似的:“我娘就不說了,她亦是身不由己,被邪念侵體,生下我即被封印。而我爹雖是麒麟族一族之長,卻隻能坐視我自幼被抽走靈骨,遭到放逐,甚至幾度被殺掉,最後流落人間。”

“……”彆說了,求你,好尷尬。

但凡他編個現實點的故事,哪怕是狗血劇,我都沒這麼尷尬。剛路過倆人,聽他在這兒說,頻頻回頭,眼神中充滿了問號。

我知道他們在疑問什麼,這家醫院的精神衛生院(就是看精神病的部門)離這棟大樓隔著十來分鐘的路程。他們肯定是在想怎麼病人跑這兒來了。

鐘齊昊沒事人似的,自顧自繼續聲情並茂道:“我亦一度怨恨我的父親,至今仍不能與他和解。我其實已知他當年的為難和迫不得已之處,隻是終究難以釋懷。”

我也很難釋懷。剛才過去的那倆人都已經到了走廊拐角處,不肯走了,假裝研究自動販賣機,但我知道他們在偷聽這邊的精神病發神經。

我把頭低得更低,悄然用手扶額,遮住那倆人的視線,並且營造出不認識旁邊這人的假象。

誰家認識的人隔著一個位置坐啊?所以是真不認識,真的。

鐘齊昊一時沒接著再

說,數秒之後,他說:“他們走了。”

我下意識抬頭看向走廊儘頭,果然那倆人不見了。收回目光時,與鐘齊昊對上視線,我不自然地快眨了兩下眼睛,扭頭看另一邊。

他接著說:“因此,我著實能夠明白你的心情。”

你明白個der。

我回頭看他,冷聲說:“照你這麼說,你自己都沒跟你爸和解,怎麼說我就一套一套的了?”

他竟一點都不慚愧,理直氣壯地說:“能醫者不能自醫,古來如此。”

“……”OK。低估了你的厚臉皮。

我在心裡給他豎個大拇指,表面上隻給他一個大白眼,扭回去繼續看彆處。剛剛算我輸,我乾嘛廢那話。

他竟敢來拉我,還用一種微妙的、暗暗地拐了八百個彎的肉麻腔調叫道:“阿寶……”

我一瞬間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火速甩開他手,怒目而視:“彆碰我,我不是阿寶!”

“其實你就是阿寶。”他看著我,說,“我原本心想,你會逐漸恢複記憶,若自己先說破,你不一定會信,便索性不說。卻不料近來你我誤會頗多,事到如今,不如說了。”

誰懂啊,黃連都苦不過我的命。

為什麼要在我因為我媽煩得不行的時候這個家夥開始發病啊。哪怕一個一個排隊來我都認了,這麼卑微的願望都不能實現嗎?

看他那一臉信誓旦旦的模樣,我甚至都不懷疑他是要渣我,而相信他純屬發病。

我忙於在心中絕望哀嚎,就給了他空間繼續發神經,一通流暢發言,編出一個故事來。

在那個故事裡,我和他都來自一個存在玄學的古代時空。

他是麒麟,我是阿寶,我和他是一對兒,並且遇上了仨朋友,結伴走上了刷地圖取寶物救他媽的少年熱血曆險故事。

結合他幼年目睹媽媽跳樓之後瘋了的現實背景,其實挺心酸的。大概是因此他給自己造了一個夢罷了。

為此,我欲言又止了好多回,始終沒狠下心來打斷他的話。

眾生皆苦。我心裡隻有這四個大字。但轉念想到鐘旋一家,又覺得這四個字是放屁。

鐘齊昊已經說到此次我們從那個古代穿越到現代了,地府啊判官啊都出來了。牛不牛逼,判官是我義子,我就問牛不牛逼。

“阿寶,此次除開麒鈴鈴,我亦想解開你的心結。當時我在地府之中……”他猶豫了一下,長歎一聲,緩聲說道,“看到了你作為於彥此世的磷靈回憶。”

“我知你對此世母親的感情深厚,怨念頗深,便隻是想助你達成所願,不再那般遺憾痛苦。”

“你明明自己深知你母親是為了你好,又知她固執,就何必故意與她爭吵。你又心腸軟,事後還不是自己悔不當初。”他道,“我自磷靈記憶中見到你後來與母親冰釋前嫌,十分和睦,可恨造化弄人,你英年早逝,臨終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她,不得不含恨而去。如今重來一世,我不想你徒費光陰。”

他說得情真意切,

就算我明知他是在發病瞎掰,

也不忍心說他重話。想了想,我硬著聲音隻說:“不關你的事,你彆管。”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阿寶。”他說。

我能煩死,低吼道:“說了我不是阿寶!再吵把你送精神病院。”

“我都能帶著你在天上飛了,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何時?難道要親眼見到我的麒麟之體?”他問。

說到這我就來興趣了。我扭過頭看他:“來,變一個我看看。”

我倆對視了十來秒,他悻悻然地說:“如今是末法時代,我身受壓製,日常難以施展法術,那日是情急之下爆發了才……”

我接話道:“那天情急之下,其實我暈了,一切都是我在昏迷中產生的幻覺,這種電影我也看過一些。”

見我是堅定的科學信仰者,他洗不了我腦,彌天大牛吹失敗,隻好轉移話題:“且不說這個,一會兒你欲如何?真將她送回鄉下?”

“不然呢?”我反問他。

他卻道:“你問我,我怎好作答?那雖是我嶽母,我與她尚且不熟。”

“……”

好好好,你很好。

我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反複深呼吸,最後說:“她要回去就讓她回去吧,不然綁架她啊?”

他想了想,說:“也罷,這年代交通發達,若你反悔,再接她來也不過一日路程。”

收聲啦你!

我狠狠地剜他一眼,他卻反而朝我笑了笑,自以為很帥很溫暖,其實嗬嗬。

不多久,護士出來叫我們進去。我們進去辦公室,醫生說了一堆話,大意是我媽太操勞了,身體負擔太大,以後最好減輕勞動分量,不然要不了多少年,不等老了,就會受不住了。

我媽滿臉寫著不服,但面對醫生她敢怒不敢言。

等出了辦公室,她訕笑著送走護士,扭頭就把臉一變,開始嘀咕醫院醫生都是為了騙錢。

我正要跟她說我不管她了,她愛回那個破鄉下繼續吃苦受累就去吧,鐘齊昊搶白道:“我在這邊有一個彆墅,沒空去住,房子總不住人不好,要請個保姆,月薪……”他略一沉吟,說,“二千。”

“……”

二千對於燕市住家保姆市場來說堪稱黑工不如,周扒皮再世都沒這麼扒的,但對我媽而言,堪比十萬。因為在那個破村子裡,確實就是這麼個水準環境。

倒不是說在村子裡吃喝拉撒一年的份全加起來二千都用不到,隻是絕大多數的東西都是自給自足,或者以物換物,直接用錢的地方少,就容易略過。

鐘齊昊說二千顯然是經過衡量的,再多,我媽反倒要心生疑慮和惶恐。現在這正卡在她驚豔又能接受的邊緣線上。

她眼睛都瞪大了,連連咋舌感歎燕市果然富貴。

這富貴衝暈了她的頭腦,令她都忘記了剛剛還跟我冷戰著,苦口婆心地反複叮囑我將來大學要好好讀,畢業後爭取留在燕市找份好工作,那所有曾經吃過的

苦就都沒白吃。保姆都有二千一個月,

大學生不得六千九千啊?

我:“……”

正如鐘齊昊所言,

我確實能理解我媽,不但理解她的出發點,還能理解她為什麼會形成那一套邏輯。那不隻是她一個人的邏輯,而是她這一輩人、和她過一樣的苦日子的一個群體的共有邏輯。

一直以來都過得太苦了,又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被困在一個相對封閉的、落後的地方,經年累月,便麻木得對苦難免疫了。

對於他們而言,甚至不吃苦會引發懷疑,隻有吃苦才能踏實,也隻有吃過苦,才能有不再吃苦的那天,哪怕這一天就像是吊在驢面前的蘿卜,永遠都隻能看到,永遠都追不上這一步之遙。

就像《駱駝祥子》裡的那句話,祥子到死都覺得是自己不夠勤奮。

所以她就算知道我在鐘家被欺負,也依舊要我堅持。

所謂熬過苦難就能幸福,這是那些享福的人對苦難的人設下的一場滔天的陰謀,是世間最惡毒的洗腦。

我能理解她,隻是無法接受。我應該更理性。如果我足夠理性,我就會冷靜地用理智去應對她,而不是情緒。可是我做不到。

我剛剛接觸心學時,嫌棄的想這玩意兒怎麼就被吹上天了,說到底不就一句話:知行合一。怎麼就隻是做到這點就能成聖人了?很難嗎?聖人標準這麼低嗎?

後來我發現確實是賊特喵的難,難於上青天。但凡一個人真能達成這種境界,我僅代表我個人承認這絕對夠資格稱聖。

鐘齊昊趁我媽說累了的空隙,緩緩說:“找外人,我卻怕手腳不乾淨,那是新房,東西都是新的,外國進口的。我不常去,新聞裡有那種背著業主把家具甚至房子都賣了的。”

我媽急忙附和,說那是,她聽村裡去過城裡打工的誰誰說過,是有這種人,你可得千萬小心。

“所以,要不這樣,伯母你來幫我看房子吧,你是於彥的媽媽,熟人,我給你二千五一個月。”他說,“離於彥也近,以後他讀大學了,周末你能給他做個飯吃,外面飯不衛生。”

我媽慣性地附和是是是,外面的飯可臟了,聽說都是老鼠肉死人肉,火葬場裡偷出來的。

我:“……”

她正要詳細轉述從火葬場偷死屍運到菜市場的都市恐怖傳說,突的反應過來,問:“我?”

鐘齊昊無比自然地用無辜的面孔問:“你應該不會賣我房子和家具吧?”

“當然不會!我不是那種人!”我媽激動地說。

“我想也是。”鐘齊昊說,“那就這麼說定了。”

“可是……可是……”我媽可是了好幾下,自己都不知道要可是什麼,許久才訕訕地往下說,“我……我要回鄉裡……”

“你無非就是怕自己給於彥增加負擔,可如今有份這麼好的工作,包吃包住包水電煤氣網絡,你隻要略加節儉,每個月存二千都有可能。”鐘齊昊用月入十萬的傳銷頭子般的語氣說著這些話,“這些錢存下來,都是於彥的。”

我媽再度慣性發作:“是,是,肯定都是他的,不是他的是誰的,我就這一個兒子,我的都是他的……”

“這不就是了?”鐘齊昊淡淡道,“阿姨你在鄉下,一年能存幾塊錢?你少賺這二千五,其實就是於彥少了二千五,他在大學裡就不能買名牌書包,有些勢利眼就會看不起他。”

我媽開始自閉,不說話了。

“於彥還得天天吃死人肉。”鐘齊昊再接再厲。

我媽猛地張嘴,卻又很快悻悻然閉上,表情十分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