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回不去的無名鄉(1 / 1)

第二天晴空萬裡,鄉裡的年輕人都來了,一大早敲門,“小弦貓,上山挖筍去嗎?”

“誒小弦貓,你門口蹲著個誰啊?”

陳弦雨拿了個鋤頭和麻袋就出門了,“討債的吧,不用管他。”

日落下山,一群人又是呼朋引伴去了方嬸家,“小弦貓,方嬸說你不長肉,要給你殺隻大鴨補補。”小張走在最前頭,誇張地把肚子捏出咕咕叫,“野筍燉老鴨,想想就好吃,快走啊餓死我了。”

眾人就笑他,“你也不看看是沾了誰的光。”

夜幕星子起,大家吃飽喝足,又是對著電視裡的聯合國議長發表了一頓狂言。

然後是飯後必備活動——圍觀小弦貓和鄉長下棋。

鄉長當年還拿過市裡的獎,但和陳弦雨下棋,不讓子根本贏不了。

“今天你得讓我三個子,你不能欺負我老年人。”鄉長不由分說拿掉了陳弦雨的車馬炮。

陳弦雨笑眯眯地搖著方嬸家的蒲扇:“要不我再讓你一個?”

鄉長就一拍桌子:“你少看不起我!”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不到片刻,鄉長又被殺了個丟盔棄甲,他把棋局一推,“不行不行,重來,你要讓我兩個車。”

中途有人跑過來說,“小弦貓,你家門口討債的人還在哦。”

陳弦雨搖著扇子,享受著星夜的清風,“不管他,繼續來,鄉長。”

直到眾人哄笑著你就讓他贏一盤吧不然鄉長今天沒的睡了之後,陳弦雨才故意輸了一把,鄉長心滿意足,摸著胡子誇自己寶刀未老。

大家笑罵他老不要臉。

時至午夜,眾人才散場,慢慢悠悠地回到家去。

家門口蹲成一座雕像的人還在。

一雙金烏色的眸子在夜色裡熠熠發亮,王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青年開門、進門、關門。

王終於站起來,卻被咣當一聲關在了門外。

隔著門,響起青年的聲音:“真是的,你找錯人了,回去吧。”

第三天早晨,王還在,他換了個面向,面朝屋門,陳弦雨一開門,王就一板一眼地說:“我想過了,就是你,如果你不認識姓晏的老頭,你就不會生氣。”

陳弦雨:“……”

陳弦雨:“所以你一天一夜就想通了這個?”

王欲言又止。

陳弦雨不理他,轉身出門了。

依舊是高朋滿座,依舊是談笑風生,好像這裡才是無鄉遊魂的畢生歸處。

傍晚的時候,陳弦雨拎著兩捆玉米回來了。

王還在。

陳弦雨施舍了一個玉米給他:“你餓死我家門口可彆訛我啊。”

王拉住了他。

手掌傳來火熱的溫度。

“我想請你跟我走。”一番話不知打了多久的腹稿,王用一種激動又認真的語氣說了出來,“再輸一場人類就要完蛋了,隻有你才能反敗為勝,

對不對?如果你討厭姓晏的老頭,我幫你打他一頓,你跟我走好不好?”

陳弦雨掙脫了王的手,還將他懷裡的玉米收了回去,“不好,因為你找錯人了。”

青年一邊把玉米掛到杆子上,一邊打發他:“你看,我就是一個種田的,除了乾活和睡覺,也沒彆的本事,既沒有經天緯地之才,也沒有力挽狂瀾之能,你要找這樣的人,你應該去聯合國。”

王悶聲說:“我就是從聯合國來的。”

也不知道青年有沒有在聽,王獻淵自顧自說了他這一路走來的“見聞”——

人類第一場遊戲輸掉之後,聯合國火速集結了一群精英參加第二場遊戲。

但第二場遊戲輸的更慘,簡直一敗塗地,聯合國這才急了,試圖請出不久前還在被國際媒體口誅筆伐的一位老科學家——晏神遊。

晏神遊不但在“和外神進行遊戲賭局”的投票裡投了堅決的反對票,在更早的時候,人類試圖向地外發射文明信號“尋找網友”的時候,晏神遊就是最堅決反對的人。

當時國際媒體對他冷嘲熱諷啊,說他三體看多了,以人類現在的文明水平,隻有外星人向我們俯首稱臣的份。

畢竟,人類文明是一個“沒有神的文明”,是不曾被任何神明汲取的、自由發展至今的高度發達文明。

晏神遊就說你們總有一天會為你們的傲慢付出代價。

當聯合國真的為傲慢付出代價時,晏神遊已經躺進了IUC,想請他出來也請不動了。

離第三場遊戲還有一個月時間,聯合國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顱,向民間征集能贏下遊戲的能人誌士。

王獻淵作為一個“心懷理想的熱血誌士”,也想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啊,於是廣招隊友,試圖去聯合國參加測試。

他先是去了當時最火爆的電競俱樂部,宣布要玩得最厲害的選手出來跟他走。

然後被當成私生飯轟了出去。

他又找到一個收視率很高的智力節目,節目組直接塞給他一本劇本,叫他照本表演,還說他這個身材應該去做男模,來什麼智力節目啊。

他又來到ASAN國際航天總部,這次大門都沒讓他進,門衛說“你這樣的精神病我一天要接待十個。”

王獻淵最後找到一群叨叨著“科學的儘頭是玄學”的道士,道士一見面就讓他投資。

王獻淵拿了一箱黃金給他們。

然後道士說,他們早就發現外星人都是壞種,他們正在研發一種能消滅一切外星人的玄學波,可是錢不夠,你要不要再投資一點?——竟然還特麼的有臉問他要錢!

氣壞了的王,終於在ICU找到了晏神遊,他想的是這老頭鐵定靠譜,雖然老頭快死了,但他生前功名赫赫,桃李滿天,肯定能介紹不是騙子的強大隊友給他。

晏老頭隻說了一個名字:陳弦雨。

“如果他願意,那我們的世界就還有救,如果他……唉,他也未必願意。”

王問他

為什麼。

老頭神誌不清地說了最後的話:“我這一生……有愧於他,你如果找到他,還望誠心相待,千萬不要騙他,他最討厭騙他的人……”

王終於在邊陲之地的無名鄉裡,找到了老頭念念不忘的人。

沒想到這麼年輕。

聽完這些見聞,陳弦雨無動於衷,隻是挽了袖子,洗了手,然後將王獻淵戴著的草帽摘下來,戴回了自己頭上。

他確實看了王的臉龐一眼。

長煙落日,豐神如玉。

不是一頂草帽能遮蓋的氣派。

青年什麼都沒說,轉身回屋睡覺了。

第四天,陳弦雨扛著釣竿魚桶去田間,這次,王獻淵跟著他去了。

田間有個湖,湖裡魚不少,時不時水花撲騰,帶起一截肥沃的魚肚白。

但陳弦雨釣了一天都沒釣上一條。

王獻淵陪了他一天,討了個沒趣,也實在看不出這家夥有多厲害。

甚至忍不住諷刺他:“天都要塌了,你還有心情釣魚。”

青年無所謂地說:“天塌下來不還有聯合國頂著嗎?”

“聯合國也要塌了。”

“那不還有各界精英頂著嗎?關我一個鄉野農民什麼事。”

第五天,照例去釣魚,依舊魚桶空空。

王獻淵開始著急,他第一次懷疑這個家夥是不是徒有虛名——和他先前遇見的騙子們一樣,他不肯和他走,是因為自知能力平平嗎?

這麼肥的魚塘,竟然一條魚都釣不到!

那麼五花肉點兵、口若懸河那番話,都是在吹牛嗎?

王就問他:“你前面說你能贏遊戲,是真的假的?”

“哈?我說過嗎?我忘了。”

“彆耍我了,你到底要怎樣才能跟我走?”王站起來,鬱悶無比又心潮澎湃,“你要金山銀山,榮華富貴,我都可以給你,你要怎麼才肯幫我?”

青年好笑地說:“贏不了的遊戲,誰去都沒用。”

“你之前說你隨便贏啊!”

“那是輸2局之前,如果一開始就能一口氣連贏三局,那惡神還會畏懼,但現在不可能贏了,即便能贏,惡神也不會讓你如願的。”青年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容,“神這種東西啊,和人一樣以貪婪為本質,垂手可得的勝利,已經上鉤的魚,你覺得誰會放棄?”

“是你的話一定可以,你當時明明說過……”

“喝多了說的吧,你聽錯了。”青年拍了拍他,“珍惜現在吧,吃點好的。”

然後從懷裡掏出了半個吃剩的大餅,遞給對方。

王不要。

青年又拿出盒飯和一瓶水,“這個呢?啊,雖然是隔夜的……”

也不要。

又翻了翻衣兜,翻出兩個饅頭和一根香蕉,“你餓死我不管啊。”

也不要。

青年的目光望向魚桶旁的蚯蚓盒,“你不會想吃這個吧……”

王:“…………”

第六天下著雨,

陳弦雨還是去釣魚,

白日湖邊消磨,夜裡縱酒言歡,我行我素,自得其樂。

王獻淵一肚子憋屈地跟著他。

兩人坐在湖邊傘下,誰也沒說話。

依然是一無所獲的一天。

在第七天,王獻淵才發現,這家夥釣不到魚,是因為他壓根沒有串上魚餌。

……他明明帶了蚯蚓和面團!

可他的魚鉤是空的,自始至終都是空的!

“你怎麼比我還蠢。”王氣死了,“這能釣什麼魚啊?”

青年看也不看他,繼續甩出沒有餌的魚竿釣魚。

距離第三場遊戲開始不到半個月了,王很著急,也很生氣。

氣自己被耍,也氣自己在這裡浪費的時間,他不剩多少時間可以支配了……

因為生氣,王心中閃過一瞬間的惡念。

王已經決定另謀高明了,但臨走之前,他一定要嚇嚇這個目中無人的騙子。

給他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於是,王消失了。

王潛入了水裡。

王露出了原型。

王已經能想象到這個狂妄自大的騙子嚇得掉進水裡的畫面了……

然後嘩啦一聲水面炸裂的轟響——巨大的金色章魚從湖裡冒了出來。

十二條觸手,粗如老樹,遮天蔽日,龍伏蛇行,群魔亂舞。

金色濃重到連天色都黯了一黯。

大章魚占領了滿滿的湖面,露出凶神惡煞的表情。

釣魚的青年就坐在岸上,用那雙無波無瀾的狐狸眼睛看著湖中的怪物。

青年笑了。

那大抵是一個算得上小小的真心的快樂的微笑。

和他對彆人笑的時候都不一樣。

王獻淵觀察過,他對彆人,即使是同齡的小張小孟他們笑的時候,他的眼底永遠是不見笑意的寂落。

明明是笑得最開心的人,卻是高朋滿座之中最孤獨的人。

那是王第一次看見他眼底也浮現出真心的笑意。

“你看,這不就魚上鉤了嗎。”青年微笑著對大章魚招了招手。

王這才發現魚鉤牢牢紮進了自己的某根觸手。

王:“………………”

這才明白晏老頭的告誡——誠心找他,不要騙他。

而一個神祇披著人皮來找他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欺騙。

王卻不自知。

“你早就知道了嗎?”王問他,“你第一天見我時,你就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嗎?”

青年蹲在湖邊,就像撩狗狗尾巴一樣撩起一根觸手看了看,眼中的笑容瞬間變成了嫌棄。

青年答非所問地說,“怎麼這麼大。”

王不得不披回人皮,不得不豎起大拇指:“能把神都玩弄的智者,果然是人類最後一塊拚圖啊……你要怎樣才能跟我走?”

青年抓過王的大拇指,

替他拔下魚鉤,

然後輕輕歎了口氣。

王沒有讓他鬆開手。

王抓著他的手,沉聲地問他:“這場遊戲,真的贏不了嗎?”

青年垂目不語。

過長的額發之下,是一種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的表情。

這是王第一次,也是一生中唯一一次,在這個自信無比的青年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

“雖然這現世如此令我討厭,但……”

青年仰起頭,望向湛湛青空。

在很久以後王才知道,原來在青年拿起釣竿出門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和他一起走上燃燒生命的逆天之路,賭上他平生所有的才華和驕傲,以及他……至死純白的理想。

“如果不用肩負這一切,你最想做什麼?”

“做條鹹魚,擁風抱月,快樂到老。”

“但你還是選擇跟我走。”

“大概因為,我也有一點點理想,微如星火,卻不死。”

陳弦雨走的那天,鄉長喊住他。

“小弦貓這就走啊?來我家吃了晚飯再走吧?”

“有你最喜歡的烤飯團啊,你等等馬上就烤好了!”

幾個背著行囊的年輕人站在夕陽下。

陳弦雨遠遠揮手:“等我回來吃——”

他終究沒吃到烤飯團。

記憶止在這一刻。

肋骨疼痛,再難入睡,陳弦雨撐著身體爬了起來,披上外套走出帳篷。

湖邊的傻子還在思考人生。

陳弦雨走到大蛋……走到王棲川身旁坐下。

和記憶中神似又無形似的眉目。

也許隻有“大”和“蠢”是一樣的。

王棲川看著他,“你,不舒服。”

王棲川又替他將衣服扣好,“你,在冷。”

陳弦雨啞啞地應了一聲。

王棲川還在看他,又昭然又不安。

“你,在痛。”

“你,為什麼,痛。”

陳弦雨垂眸:“可能是因為……沒吃到烤飯團在生氣吧。”

“我,還有,給你。”

又一個帶著體溫的飯團遞給他。

“給,就你,一個。”

“沒有,群星,彆,氣了。”

陳弦雨:“…………”

陳弦雨接過飯團,對著湖水抬了抬下巴,“你可以去遊個泳……給我看嗎?”

王棲川不明所以。

但他也沒問為什麼。

他低頭一卷一卷拔出了褲腰縫裡的錢,一卷一卷攤平,他把錢交給陳弦雨保管好。

然後默默走到湖邊,默默噗通一聲。

王棲川跳進了冬夜的湖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