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無執之本心 自在愉心(1 / 1)

現在要走, 僅憑他們之力當然來不及。

但有人相助,就大不一樣了。

一團草木之氣涓流而至,將他們所在的木舟庇裹, 暴烈的海風霎時被削弱,過濾成了習習涼風。

修士們驚魂未定,眼見這草木之氣如一塊半透綠蛹,從暴湧互撞的風團中將六隻木舟逆流推遠。

其後海面波濤洶湧,烏雲滾滾傾覆而下, 驟然闊升, 使人心中悚懼的海平面, 一個高攀襲來,就將他們的視線完全阻斷,唯見滔天一幕轟然砸墜過來:

浮浪如天錘衝湧,將眼前一切猛地擊沉,頃刻墮入無邊昏暗。

六隻木舟安然離開,雷雨風暴不止, 反倒愈演愈烈。

瘋浪拍打一葉扁舟, 將扁舟顛高墜落,時刻有傾覆之險。

但李邀卻像個沒事人一樣, 耐心等待時機,等到風浪將木舟席卷到巨大漩渦的邊緣,便縱身一躍。

人影如撲火飛蛾,落入一瞬, 就被高速轉動的漩渦噬沒的無影無蹤。

謝靈引動草木之氣,在漩渦的恐怖吸力之下,將兩艘木舟緊緊縛住,生定在了漩渦的邊緣。

斐雲有些擔憂, 道:“雖李邀道友是元嬰修為,但如此貿然進去,是不是太危險了。”

謝靈態度不變,更頗有十拿九穩的感覺:“比這更驚險的她也經曆過,隻是拿一柄靈劍而已,我想不會有事的。”

但李邀這一下去,就去了整整兩天三夜。

期間門,謝靈一直感知著海面下方的動靜,見海底攪動所有的靈氣核心,正以一個極限萎脫的速度被從海底拔出,便任憑外界雷電交加,風雨滔滔,也無一絲焦急緊迫之意。

暴雨又連著下了一整夜,從前半夜到後半夜,雨勢不知不覺漸弱下來,天色原本漆黑不見一絲光芒,臨至黎明時分,旭日久違地冉冉升起,垂澤而下的橘光染的海水瑰幻一片,接天一頃,搖搖蕩蕩,一切終將安定。

海上晨霧跟著遙遙漫升,一座隻有淺淺印廓的山嶼浮波而來,不出片刻,謝靈與斐雲所在的木舟便咚地一聲撞上地石,被擱淺了。

呼啦啦……!

李邀忽然泅水上岸,揚起一圈水花。

她渾身濕淋淋,發間門一綹一綹地往下流水,踏步上岸時,臉色陰沉難看:

“這不是靈劍,是誰傳出的謠言?”

謝靈循聲望去,看到她手上攥著的是一把羽狀金匙,不似巧工雕刻,而根根分明,與柔軟初生的鳥羽幾乎一模一樣。

但又有一點不同。

那羽毛末端鑲嵌了一截鑰匙,花紋繁複,純金打造,有如凡世凡人所幻想的那般,正是用來開啟輝煌仙境之天門的。

所以,即便是一小小鑰匙,但因與仙境沾邊,也富貴難言。

謝靈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出了這等想法。

而斐雲亦有所思,二人一時沉默無言,直到李邀開口打破:

“這山是怎麼回事?”

謝靈緩緩微閃目色,回過神時,臉上染了一絲凝重,道:

“這裡有幻術。”

在她說出口之時,斐雲從垂頭沉思到目不斜視盯著仙山,沉寂了一會,忽然拾步上前,步伐僵硬地登上了這座霧中仙山。

李邀眉目微微一蹙,伸手攔她,但手劃過去,直接撲了空,捉到的不是斐雲的胳膊,而是有如實質的光影。

謝靈見狀,凜了心神,看來要將斐雲救出,隻能上山一闖了。

整座仙山都被籠罩在白霧之中,但高度不高,隻有一個山包大小。

石階蛇行而上,三人排成一列,登上頂峰的那一刻,一道忽來威嚴之音,從三人天靈蓋的神海處振聾發聵:

“你所欲何物——”

“我所欲,仙熔靈愈草。”

斐雲目光緩緩清晰,恢複神智,下意識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在她說出的那一刻,周遭白霧驟然驅散,無數珍奇仙花破蛹而出,如衝天舒延的夢毯,無處不靈光沐綻,熠熠生輝,一陣仙雨霖霖而下,數不清的靈種從土壤萌生,茁壯,成熟,綻開,又是一片凡世夢寐以求的仙草。

“我再問一次,你所欲何物——”

那詰問又一次響起,斐雲初見這些稀世奇珍,一雙瞳仁被映照的透如金水,仙雨不斷落下,激起漣漪,令人心馳神動。

斐雲有些緊張,不安,口中一遍一遍重複:

“我所欲,仙熔靈愈草……我所欲,仙熔靈愈草……”

“我所欲,仙熔靈愈草……!”

……

她起先是下意識地重複,隨之是清醒,再後來是越發認真,徹底堅定了本心。

重複了足有數百次,那詰問才漸漸淡去,震的她頭皮發麻的無形威嚴也不複存在。

而謝靈是下一個。

“你所欲為何物——”

又是一樣的問法。

謝靈神思清明,但依然受到了震懾。

她腦海中的意識飛快在搜索答案,但無論如何使力,都一無所獲。

謝靈從未深想過,自己所欲之物為何。

她一向要的不多,也不少,她可以要一樣,也可以要兩樣,但她也可以什麼都不要。

她從未執念於一物之上。

而她執念長久的,都憑一己之力達成,無需向天索求。

所以,她答不出來。

但那威嚴震懾卻更深了:“你所欲究竟為何物?!”

謝靈承受這振聾發聵的聲音,一時六魂無主,但比這更清晰的是厭惡。

被逼迫著質問時,這厭惡瞬間門攀登到了頂峰。

她退無可退,想要將這個感覺抓住,就當做答案說出來:她所欲——不受束縛。

可當她察覺到這厭惡的源頭來自於誰,就死死壓住了傾吐的欲望。

詰問在她神海之中震如擂鼓,瘋癲似鬼,但謝靈咬牙強撐著,無論如何也不肯屈服。

一個朦朧的念頭在無數次逼問中被打磨,逐漸破土而出。

詰問在這時忽如潮水褪去,緊接著找上了李邀。

李邀的應對比二人簡單粗暴的多,根本不搭它的茬,無論它怎麼震怒發瘋,都隻淡淡回懟四個字:

“我不需要。”

後來回應煩了,就直接一個字:

“滾。”

踢皮球一樣來回打架,那詰問很快支撐不住,直接消失匿跡了。

周遭白霧漸散,一同漸弱的還有雷霆欲降的烏海。

她們不曾察覺,這烏雲之海一直鎮壓在頭頂,而那雷劫蟄伏其中,隻差一步就能將她們徹底絞殺。

斐雲瞳仁微微顫動,顯然是受到了那詰問的震懾而久久未能抽離,但從剛才那一劫的所見所聞,她已有所得悟:

“那是雷劫,若我們之中有一人違反本心,它就會劈下來。這上萬年來,太多人為求登上仙山,而有去無回,隻有無欲,無貪,無執之人,才能渡過此等審判,可曆經千難萬險來到此地的,又皆是與之所念相反的人。”

“真真是造化弄人。”

李邀神色淡淡,眉眼不乏唯我之意:“管它是什麼,它都沒資格審判我。”

謝靈緩目,沉默良久,才意味深長道:

“是我們自修煉以來,就慣於被高者審判,又依於被高者審判,所以仙山的法則才會浮現如此,實則從頭至尾,都是我們借這一股無知無覺的力量,在自己審判自己。”

“但以審判本心為界來磨練心誌,本就是何苦如此。”

謝靈能感到體內靈氣已在蠢蠢欲動,有突破之勢,但她不想順遂為之,因為她不願悟的,即使強迫自己領悟,即使能符合世間門法則又有什麼意義?

“我的本心,一呼一吸皆在微變,便是上一刻找到了本心,下一刻變了,又能如何?”

“非要固守一心,不越雷池一步才是唯一之路?”

“可這天下,隻有審判與被審判者眼中的唯一之路,而其外從無唯一。”

她話音剛落,周身草木之氣如龍卷風,席卷仙山五色花瓣,肆意飛揚,下了一場無邊無儘的花海。

花瓣紛紛揚揚地落,未曾落向海面,卻被道道淩厲劍氣滑過,一刀兩斷。

瓣葉被切成上下分離的兩片,被風吹拂,自由飄向天海兩岸。

斐雲身上融融白霧,被四面八方吸湧來的海量靈氣包裹,這其中靈氣,一部分是她晉升吸引,一部分鋒利無匹,另一部分卻舒暢無拘。

但這三股靈氣,無一不被這仙山吸附,化作甘霖,源源不斷地灌注其中。

“原這仙山……竟就是一枚無名靈種。”

斐雲喃喃自語,恍然悟道:

“我所欲之仙熔靈愈草,即其為之所生。”

仙山靈氣凝聚,一時光輝澎湃如日月相交。

數個呼息間門,如瀑熔流而下的幻影,是為仙氣相熔,凝練成草,又需以身為容,以心為載,即是仙熔靈愈草。

斐雲膚染靈光,骨沾星爍,一副幼弱身軀透晰可見,骨骼隨仙熔靈愈草所耗的呼吸,一呼一息,皆在抽芽伸枝。

最後一息停止,斐雲已然恢複貌清神穩,成人之身。

李邀誤打誤撞,沒拿到靈劍,反而開竅晉升,但她覺得除了修為晉升,化神期也與之前沒什麼區彆。

謝靈覺得很有區彆,不無誇讚道:“非也,我倒是覺得你比之前更天不怕,地不怕了。”

謝靈此言是揶揄,又並非玩笑,李邀作為劍修,總是一往無前,所求的便是在實力之上唯我獨尊。

她並不執固,但想要登頂的所願,比誰都強烈。

而這份所願,除了不斷精進的實力,還有無人可擋的心誌,二者缺一不可。

至於自己,謝靈依然沒有答案。

因為她不寄念於任何一個答案,她隻需要遵從此刻本心,自在愉心地活著,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