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心學院中庭的花壇角落。

“我有件事要和你說。”西格的語調分外嚴肅。

安戈涅心臟陡然懸起來,嘴裡的最後一口麥芬差點沒咽下去。西格見狀表情鬆弛了些微，無奈地搖搖頭：“你先吃完。”

她將西格帶來的無糖黑咖啡灌下喉嚨，嘴角沾了兩點褐色的水珠。西格立刻遞來一張紙巾。安戈涅習慣性地接過,擦拭嘴角的動作卻忽然一頓。

“怎麼了？”

“沒什麼。”安戈涅哂然搖頭。她沒法如實回答——她剛才一瞬間回憶起小時候,因為西格總是和她在一起,並且過於周到地照顧她,他遭受了不少嘲笑和白眼。

安戈涅是眾星捧月的學級公主，老師都對她和顏悅色。孩子們最會察言觀色，自然也喜歡她順著她。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開始有性彆意識的男孩兒們排擠並且嘲笑西格，說他窮酸又弱小，是陪安戈涅·羅伊大小姐上學的男仆。

那個時候的西格頭腦早熟，身體卻瘦小。他不願意給羅伊家還有母親惹麻煩，所以面對侮辱和挑釁都不反駁不動手，隻是繃著臉瞪視著對方。

他於是又得到了一頂膽小鬼的帽子。

安戈涅最後還是聽說了這件事。她和那幾個男同學打了起來，破天荒地收到了留校處罰通知單，打掃了三天教室衛生。

安戈涅的母親對女兒罕見的違紀行為大為惱火,西格被明令禁止幫她打掃衛生，他就隻能在她擦桌子擦玻璃的時候,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看著,等監督的老師走了才偷偷地幫她去倒垃圾。

似乎也是那場鬨劇之後，西格對她真正地親近起來。

“咳,我剛才想說的事是這樣的……今天我出門的時候，公寓外面有幾個蹲點的記者。從這個角度看，你今天提早出門是正確的。”

安戈涅扶住額頭，呻|吟了一聲。

她上個月剛滿十八歲，已經不受媒體默認的不拍未成年規矩保護。之前就有八卦版記者對她的時尚品位和感情生活表達出了濃厚興趣,並且尤其在意她是否會在一年一度的“社交舞會”上露面。

“揭秘羅伊子爵子女生活，精英公學和豪華公寓！”她已經可以想象得出小報的標題了。

“所以我在想，今天可能你還是不要回公寓比較好，”西格抿了抿嘴唇，“我父親在首都有間小房子，條件肯定不怎麼樣，但如果你願意，可以在那裡躲幾天。”

第二節課的鈴聲這個時候響起，安戈涅一下子從花壇邊彈起來：“數學課，遲到會要命，之後我再和你聯絡！”

她踩著點衝進微積分課教室，再一次在全體同學的注目禮下落座。

數學老師有張闖蕩學術界失敗的臉，還算年輕，卻常年顯得生無可戀。他讓所有人打開教科書查看今天要學的公式和例題，安戈涅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她那本厚厚的教材還在西格手裡！

怪不得剛才一路狂奔，她總覺得自己身上輕得不對勁。

安戈涅慶幸

自己沒有坐前排的習慣，把頭埋得更低，假裝在複習筆記，以此掩蓋自己忘帶教材的事實。

好巧不巧，老師一邊解釋著公式應用，一邊朝著安戈涅所在的右後方走來。她頭皮瞬間發炸，開學的時候，有人就因為忘記帶教科書被扣了平日出勤分。

左手邊忽然傳來一陣響動，另一張書桌挪了過來，和她的拚到了一起。幾乎同時，打開的微積分教材推到了她面前。

“卡杜西先生？”老師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這裡。

和安戈涅拚桌的金發少年抬頭，露出一個飽含歉意的無害微笑：“對不起，先生，今天我忘帶教科書了，所以要借羅伊小姐的用一下，希望您不會介意。”

“好吧，那你上去寫一下練習部分的1d。”

提溫·卡杜西二話不說就上黑板解題去了。他寫得很快，比教室裡大多數埋頭自己做題的人快得多，結果而言，等於直接給沒寫完的各位提供了一個標準答案抄。

“很好，卡杜西，一如往常。”老師一瞬間顯得自豪又無奈。至於扣出勤分的事，他好像完全忘了。

這個在七年製教育最後一年轉學來的學生，在數學方面是無可置疑的尖子生，好像還是某個數學競賽隊伍的成員。在這間滿是為初級微積分頭大的學生的教室裡，這樣的家夥坐很難不讓人覺得，他是來混時間玩的。

提溫坐回安戈涅身側，向她調皮地眨了眨眼。

“謝謝。”她做了個口型，低頭繼續寫完題，才對照著黑板上的過程檢查自己的答案。

這堂課對安戈涅來說也不難。為了申請以太學院，她上個暑假瘋狂補習數學，就為了拿個漂亮的學科成績去申請大學。最後一學期選了這門號稱有本科入門難度的課在成績單上看起來漂亮，實際上是在偷懶。

往後翻了翻教科書確認今天沒什麼難點，她就開始盯著教材上的符號發呆。

她是不是該放學之後找校長或者七年級的輔導老師聊一聊，了解一下助學貸款這方面的事？

理智告訴安戈涅，無論混蛋老爹是不是要去坐牢還是虛驚一場，從他的好朋友們、還有各種遠親近親那裡獲得一些微不足道的幫助，讓她能夠平安無事地念完大學，甚至保持還算舒適的生活水平，那完全不會是問題。

貴族的關係網就是這樣的東西，一張能夠讓內部成員即便跌落困境，也跌不進普通人堆裡的安全網。

安戈涅相當厭惡這種帶著投資保險意味的人情往來。從中得益的人也必然要維護它、主動付出代價報答。一想到她可能不得不倚仗這張關係網，她就彆扭極了，好像全身都有小蟲子在爬。

一張筆記本紙悄無聲息地越過教科書兩側頁面的中縫，闖入她的視野。

——你再皺著臉，哈金斯先生恐怕就要覺得你聽不懂，點你起來回答你肯定能回答得出來的問題了。

後面還附加了一個眨眼的笑臉。

安戈涅不由側眸瞥了提溫一眼，沒忍住，彎了彎唇角。

提溫便把那頁紙挪回去，添了一句再放到她看得到的地方：

——突發新聞：目擊到羅伊小姐今天的第一個笑臉！

安戈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在這張紙的另外一邊潦草地寫了句：

——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如果被拍到面帶微笑，可能都會被解讀出豐富的政治意義。

她寫完就有些後悔。這種發言太不謹慎了。可卡杜西就是這麼個危險的家夥，在他面前會不知不覺地放鬆下來。

很難為她和提溫·卡杜西的關係定性。他們才認識不到一年，但因為課表高度重合，他們相遇的機會很多，不知道怎麼就熟絡起來。大多數時候是在聊課業。比如現在，提溫又加了一句：

——今天午休有時間嗎？我們可以交叉檢查一下生物報告。

他們下午選的是同一節生物課。

提溫不知道怎麼弄來了生物準備室的鑰匙（“今天是我幫忙準備器材。”），午休時間這間準備室隨意他使用。隻要不留下食物碎屑，在這裡避開食堂和中庭的人流吃午飯也完全可行——如果對著人體模型和泡在福爾馬林中的組織切片，仍然能夠保有食欲的話。

安戈涅很快看完了提溫的實驗報告，沒什麼問題。她放下紙頁的時候，對方也幾乎同步地擱下她的報告。

“雖然我們是一組的，但你的寫得比我好。”他坦率地表示。

作為某家知名跨國藥企的繼承人，他的生物成績普通得令人吃驚。

安戈涅擺擺手：“我能感覺到，你根本沒在這門課上花時間。”

“唔，”他略微拖長聲調，忽然笑起來，“這我沒法否認。畢竟我很忙。”

安戈涅沒有直愣愣地順著追問他在忙什麼。金發綠眼睛的少年感到十分遺憾似地聳聳肩，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或許因為他在海外長大，提溫的氣質與這所學校中的大多數人截然不同，有種懶洋洋的成熟，時常讓安戈涅想到看台上的觀眾。

西格對她和提溫的“互相幫助”有一些微詞，如果不是他的課表實在和她錯開得厲害，否則他肯定會包辦和她交換檢查生物還有數學作業的角色。

——有人在某些危險的派對上看到過卡杜西，你最好不要和他交往太深。他是那麼說的。

提溫將報告遞還給她，冷不防說道：“如果你需要幫助，任何的，都可以告訴我。”

安戈涅不禁揚起眉毛：“任何的？”

他笑眯眯地回答：“你可以把我的這句話錄音下來作為證據。”頓了頓，仿佛真的給她打開手機音頻備忘功能的時間，他重複一遍：“如果你需要任何幫助，都可以告訴我，我會儘力。”

“你能讓一樁政治醜聞消失嗎？”她以自嘲的語氣說。

“這可能有點難，但或許……”他謹慎地停頓了一秒，盯著她的眼睛，不漏過她的任何反應，“我可以讓你的名字、照片還有社交賬戶不被波及，不出現在社交媒體對於羅伊子爵的討論之中。”

對方給出提案的表情太過認真，好像隻要她一句話就能隨時付諸實踐。安戈涅反而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了，隻能開玩笑：“聽起來你真的很有能耐，神秘的轉學生先生。”

提溫抬了抬下巴，接受了她的這份“恭維”。

生物準備室忽然有些太過安靜了。安戈涅的智能手表驀地震動起來，她暗自鬆了口氣。

“抱歉，好像我父親那裡叫人來學校接我了，下午的課我恐怕要缺席了。”她將自己的報告再次交給提溫，“能幫我交一下嗎，謝謝？”

“當然，”提溫將她的報告收到自己的文件袋裡，揚了揚向她展示保存得當，而後將書包往肩上一甩，“校長室？我恰好要去小賣部，可以送你走一段。”

她還沒回答，他就笑笑地問：“還是我和你一起走會礙事？”

拒絕他同行、或者說拒絕他的任何提案總是有些困難。安戈涅想了想，最後沒推辭。如果父親那邊要提出什麼離譜的休學一周的要求，有其他人在場，或許他派來的代表會難以啟齒一些。

急匆匆走到教務樓門口，安戈涅隔了半個中庭看到了哥利亞·派拉特斯。確切說，是哥利亞看到了她和提溫走在一起，猛地上前兩步，瞪大眼睛，導致她也立刻注意到了他。

“安戈涅！”

提溫見哥利亞大步過來，維持著友好的微笑，卻站在原地沒有讓開。哥利亞瞪了他一眼，他才驟然驚醒似地往旁邊挪動了半步。

“抱歉，早上我沒意識到你家——”哥利亞突然收聲，尷尬地撓了撓鼻尖，“今天如果不方便出去，你可以來我家玩的，真的，那裡絕對不會有記者騷擾。”

“今天恐怕不行。有人在校長室等我。”安戈涅朝他微笑了一下，而後衝提溫也一頷首，而後便快步往樓內走去。

提溫沒有跟進去，而是看著哥利亞搖了搖頭，仿佛覺得他已經無藥可救。

哥利亞翻了個白眼，大步離開了，走時非常無意地恰好撞到了提溫。

與此同時，安戈涅在校長室外的秘書那裡簽到，很快被領進了裡面的房間。

“羅伊小姐到了。”

富麗典雅的校長室內有兩個人，與校長一同起身的還有另一個人。安戈涅見到那極具辨識度的銀白長發，不禁愣了一下。

“想必不需要我為您介紹西爾沃侯爵了，您父親的校友兼好友，我聽說您之前和他學習過繪畫，”校長自顧自地說個不停，顯然沒有察覺對視那一刻，安戈涅和西爾沃侯爵各自略有變化的微表情。

“羅伊小姐，現在的情況是這樣的……您在首都居住的公寓恐怕會有大批媒體蹲守，想要從您這裡獲取調查的最新進展。過度曝光隻會傷害到您，為了保護您，也避免記者到學院門口堵人影響正常的教學秩序，西爾沃侯爵受您父親之托，接您到他在城裡的私宅暫時住幾天。”

安戈涅的嘴角禁不住抽動。

非常好。和地下男友分手三個月後的第一次見面居然發生在這樣的情況下，堪稱頂級黑色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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