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心王宮謁見廳。

“國民福祉黨黨首,現任首相西格。”

依然是淺發的beta秘書官布禮為他打開實木門，揚聲通傳，恭敬地微微向他欠身。上次這樣鄭重其事的情形還是五年前,國民福祉黨獲得王國第二屆全民選舉勝利的時候。

五年，又五年,七千多個日夜，近得像是昨天,卻又已然十分遙遠。

門再次在西格身後關上。

不大不小的謁見廳內布置得頗為溫馨，與王宮其他地方的風格格格不入。牆上流動著淺綠色的幾何圖案，家具不多,最醒目的是兩把相對的舒適靠背椅,座椅之間的小桌上放置著茶水和點心,是兩人各自喜歡的口味。

安戈涅已經坐在右手邊的靠背椅上，她看著西格走入廳內，沒有和往常一樣坐著等他靠近,而是主動起身。

隻是一個細節上的改變,卻意味著今天她不再僅僅以王國君主的身份與他見面。

西格自嘲地彎了彎唇角。而後,他向她頷首致意，一如往常。

臨時軍政府的兩年,還有過去十年,這十二年漫長的政治合作生涯中，與安戈涅單獨見面商談的時候,西格從來不向她躬身行禮，並且依然保持著對她稱“你”的習慣。

這是屬於西格的某種沉默的、持之以恒的抵抗。

“坐吧,”安戈涅拿起杯子沉默了片刻，見西格也不說話，於是隻好自己來說開場白,“所以，這就是最後一天了。”

“嗯，我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

在新的一屆選舉中，西格創立的國民福祉黨以小幅差距落敗。有人認為國民福祉黨落敗的一大原因是，西格在大選前就早早地宣布，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會在選舉後卸去黨首的職位，從政界隱退。

“其實你完全可以再乾五年，理論上隻要所屬執政黨能一直贏，首相任期沒有上限。”安戈涅歎息似的說。

西格側首看向窗外，或許因為想到這是最後一次從這間房間的這扇窗戶，從這個特彆的角度俯瞰聖心王宮的廣場，他的表情一瞬間有些惘然。隨即他臉上浮現淡淡的微笑，他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十二年，我已經很累了。”

安戈涅也隨著他的視線望向窗外。她現在已經相當擅長控製自己的面部表情，但是此時此刻，她沒有刻意隱藏那股悵惘和臨彆時在所難免的傷感。

“十二年確實很長了。”她輕聲說。

西格見狀打趣說：“而且，你也沒認真挽留我。”

安戈涅喝了一口甜冰茶，搖搖頭：“我不能強留你。”

他們都沒繼續深入這個話題：如果她要求他留下繼續執政，他是否會同意？他們同樣沒有回憶這十二年中曾經有過的無數次分歧和碰撞，以及將他們之間的信賴擺上秤盤稱量的一次次危機。

至於缺了西格這個重量級盟友，安戈涅是否能維持她隱性的政治影響力，更是誰都沒有擺到明面上談論。

西格會選擇在這個時

候離開政壇，一定是因為他覺得如今的狀況已經步入正軌，再沒有“非他不可”的事需要完成。

“那麼，能不能分享一下你的‘退休’計劃？”安戈涅語調輕鬆地說，“你準備回戴拉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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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先回戴拉星一次，之後在王國境內走一走，也可能到共和國還有開發中的星際邊界去，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如果途中找到了適合定居的地方，我就會住下。”

“很讓人羨慕。”安戈涅真心實意地說。

“是你選擇了一輩子都住在這座宮殿裡。”西格頗為辛辣地評價道。

她歎氣：“是啊，所以我隻有羨慕你的份。”

“你一輩子的美名已經確鑿無疑，後世都會記住你，而我……說不定還會因為什麼意外被拉下王位，落到一個悲慘的結局。”安戈涅的語氣輕鬆，現在他們已經可以很自在地拿安戈涅執意登基這件事開玩笑了。但她也並不完全在開玩笑。

“不會的。”西格認真地回答。

她怔了怔，笑了起來：“那麼我會努力的。”

他表露出些許無奈：“你已經很努力了。後人……如果未來的人類依然撰寫曆史，你的名字肯定已經在其中有了一個位置。”

“那麼我們的名字大概經常會出現在同一段文章裡。”

西格深藍近黑的眼睛裡短暫地泛起潮湧。他微微笑著，平靜溫和地回道：“說不定還會有很多人揣測我們的關係，並且困惑，為什麼我們最後沒有走到一起。”

安戈涅嘴唇微張，仿佛要說些什麼平複那一瞬間洶湧起來的暗流。但最後，她隻是垂下視線，微笑著沉默。

一秒，兩秒，三秒。

“啊，對了，我這裡有兩份轉交給你的禮物，祝賀你如願隱退。”她起身，從椅子後拿起兩個包裝好的禮物盒，面色如常。

“兩份？另一份是誰的？”西格也反應自然，驚訝地挑眉。

“哥利亞，他的船員回王國境內補給，托人送來的。他讓我轉告你，他歡迎你乾回老本行，到星係邊緣清掃垃圾打太空盜，如果你真的想要，他也可以招你進他的冒險艦隊。”

昔日的太空盜現在也是頗有名氣的宇宙冒險家了，因為發現了星係邊緣的一顆資源豐富的宜居星球，他現在的日子過得非常不錯。

西格接過禮物盒，毫不客氣地伸手搖了搖，試圖從響動中判斷提溫和哥利亞各自送了他什麼。可惜兩者的內部填充物都很厚實，搖一搖也聽不出個響。從包裝的風格倒是很好判斷哪份是誰送的。

安戈涅見狀噗嗤一笑：“你要在這裡拆開嗎？”

“那倒不必，”西格把禮物擱在桌子上，“提溫沒什麼要轉告我的嗎？”

她愣了一下，最後實話實說：“我問過他，有沒有必要三個人聚一聚道個彆，他說他無所謂，但你大概不會有興趣，所以就算了。”

西格笑了：“確實。”稍作停頓，他語調有些微妙地補充：“而且他時不時到處跑，我很可能會在意想不到的

地方碰到他。”

“那看來之後我們也會時不時碰面了。”安戈涅大大方方地說。

或許因為在實驗室中悶了太久，提溫對於探尋有趣的旅行目的地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情和好奇心，並且那麼多年了依然沒有衰退。近年政局逐漸穩定，需要安戈涅費心留神的事越來越少，所以她抽得出身的時候，經常會和他一起到王國境內的目的地小住一陣。

這事西格也知道。他怔然沉默須臾，笑著點了點頭，拿著禮物起身：“我差不多該走了，還有新首相等著要見你。祝你好運。”

安戈涅送他到門邊：“一直以來謝謝你，也辛苦你了。能和你共事……有你這樣的同伴，是我的幸運。”

她如此鄭重其事地道謝，西格眉眼間略現怔忡。他搖搖頭，帶了點玩笑意味地回答：“也是我的榮幸。”

“那麼再見了。”

西格這次沒有作答。

下一秒，他忽然駐足回身，鄭重其事地喚她：“安戈涅。”

她安靜地看著他，等待他說下去。

暌違許久，兩人面對面站著，專注地望著彼此。

“現在的世界，是你想要的世界了嗎？”西格問。

——想要一個她想要生活在其中的世界，這正是她當初堅持要登基為王的、用來說服他的理由。

安戈涅沒有立刻給出答案，而是認認真真地回想了一遍過去這十二年內發生的變化，最後微笑著說：“我不敢說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不滿，但比起那個時候，現在的世界已經好了不少。而且至少，我對自己現在擁有的生活很滿意。”

西格點了點頭，沒有給出多餘的反應：“那就好。”

語畢，他便轉過身，最後一次以首相的身份打開謁見廳大門。

※

安戈涅與新首相首次會面結束時接近黃昏。

她坐在窗邊的靠背椅上，闔上雙目，整個人沐浴在暖色的夕照中，灑落在皮膚上的輕微暖意仿佛能填滿心中那因為離彆而空出的一部分。

門輕輕開啟，安戈涅坐在原位沒有動，依然閉著眼睛曬太陽。

熟悉香根草柑橘氣息悄然靠近，她睜開眼，提溫正俯身低下來看她，濃綠的眼睛裡笑意流轉，帶得晚霞的輝光在他的瞳仁深處輕輕地搖曳。

不知道他是想偷偷親她一口，還是想借此逼她放棄裝睡。

“布禮怎麼又放你進來了。”她抬手刮了刮他的下巴。

提溫笑眯眯地回答：“因為她知道攔著我也沒用，而且也根本攔不住？”

安戈涅看了看牆上的投影：“抱歉，是我忘記時間，已經過了和你約好的點了。”

他一擺手示意自己並不在意這個，反而追問：“新首相是個棘手的家夥，讓你見面完之後就立刻電量耗儘了？”

她笑了：“那倒沒有，除了她曾經是個激進反王室運動組織的成員以外，新首相是個好相處的人。正常公務交際沒什麼問題。”

安戈

涅手指在嘴唇上一按，做了噤聲的手勢：“不該議論首相，走吧。”

提溫卻沒就勢起身，反而懶洋洋地在對面屬於首相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了，盯著她觀察了好一會兒：“你和西格好好道彆了？”

“嗯，”她斜睨他，“怎麼了？”

“沒什麼。”

安戈涅眉心微蹙，想了想，試探著說：“我一直沒直接說，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是因為顧及他的感受，才到現在都沒和你正式注冊伴侶關係。”

提溫愕然眨眨眼：“我知道。”

“需要我暗中表態施壓的事現在沒有那麼多了，你作為聯盟人的出身也不會引來那麼多關注。如果你很在意形式上確立和我的關係，我們可以把這件事提上日程。”

說來奇妙，這是他們第一次那麼直接地談論是否要注冊為官方伴侶關係的事。一直以來，他們對這事保持著默契的沉默。

主要也因為提溫從來不在這件事上向她施加壓力。

提溫聞言輕笑，歎息著搖頭：“好吧，我承認我確實有那麼一點點擔心，怕他走前會和你說什麼讓你動搖，時隔多年突然懊悔當年的決定。但注冊不注冊伴侶關係……我沒那麼在意。”

安戈涅狐疑地追問：“真的？你不想要一個婚禮儀式或者布告之類的？”

他們相伴的時間夠久，足夠輕鬆讀懂彼此每一個微妙變化的小表情。

提溫眼珠轉了轉，似乎在用力想象這些場景。他隨即聳聳肩：“有當然很好，沒有也無所謂。當然，如果你希望走完形式上的流程，我很樂意奉陪。但我也知道，你擁有正式的alpha伴侶會帶來一些麻煩的政治風險。”

安戈涅垂眸微笑：“是，那很容易讓人覺得，我就此成為了你的附屬品。”

“那就不需要形式上的東西，我原本就不那麼在意這些，”提溫淡然斷然地說道，“作為一個omega君主，你在眾人眼裡必須是‘無法標記’的，永遠不被任何人標記。”

安戈涅怔了一下。

“就像我之前和你說過很多次的，身為alpha，我當然不可避免地有想要永久標記你的本性。但我不會那麼做，到死我都會和這種本能反抗到底。”

提溫笑得有些惡劣：“這種煎熬本身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樂趣，讓我感覺到自己活著。”

“況且，我和你的關係也已經是眾所周知的秘密了。隻有我可以堂而皇之地拐走你。”這麼說著，提溫牽起安戈涅的手，拉著她往謁見廳門外去。

在外面的布禮看到他倆這樣愣了一下：“陛下，還有幾件需要您確認的——”

“已經到下班時間了，布禮女士，選舉季節終於過去了，您也該多回家陪伴愛人了，有什麼要緊事過了周末再說。至於陛下，我就偷走了。”

提溫沒回頭，繼續拉著安戈涅直接沿著走廊往外去，步子很快，幾乎是一路小跑。

一邊跑，他一邊還抬手隨意地擺了擺，頗有點像偷了東西就跑，邊跑邊炫耀的囂張慣犯。

“這次陛下和您要去哪裡，至少先通知我一聲……”

“保密。”

布禮追上去兩步，最後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唇角卻不自覺上翹。

安戈涅被提溫拉著往外跑的時候回頭看了她一眼，臉上是難以抑製的快樂笑容。

看在這笑臉的份上，布禮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神秘的提溫先生再一次地把女王陛下從王宮中偷走了。

-EndofEpilog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