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應許冠冕01(1 / 1)

安戈涅立刻回轉身直視前方,就像目擊幽靈之後,隻要不做出反應就可以當作沒見到。

窸窸窣窣,細密的人造雨敲擊著窗戶與飛行器外殼,節奏不急不緩。某根緊繃已久的弦在雨聲的節拍中鬆弛,下飛船的時候她自覺精神不錯,此刻卻幾乎被突如其來的疲憊淹沒。

隨即湧上心頭的是憤怒。

她握緊雙拳,嘴唇抿起。她應該是在等待對方主動開口,但良久良久,隻等來一聲呼喚:

“安戈涅。”

這種語氣很熟悉,充滿長者居高臨下的寬容和無奈。倒好像毫無緣由鬨脾氣的是她。

“你不準備做任何解釋嗎?”安戈涅扯了一下嘴角,話語中的尖刺也變得更加明顯,“比如為什麼明明還活著,卻完全不聯係我?”

她得到的答案沒有一點讓她意外的地方,這確實是艾蘭因,如假包換,不是幽靈也不是偽物:“隱瞞我的生死有利於觀察局勢,確定誰是敵人、誰又是真的朋友。而且如果必要,‘艾蘭因’可以就此死亡,我就此隱退到幕後。”

“如果你真的有隱退的打算,你大可以直接讓人公布死訊。”

“這取決於你是否需要我協助,”艾蘭因的聲音裡多了絲安撫的笑意,“但你做得很好。”

以前他很少那麼直白地誇獎她。安戈涅彆開臉看著窗外的雨霧,一言不發。

艾蘭因向來是個有耐性的人,但今天他缺乏和她沉默角力的興致。等了片刻,他就略微傾身,越過座椅觸碰她的肩膀。

安戈涅猛力甩開。

他的手在原位停頓了半秒,按在了座椅靠背上段,無聲地將皮面按出深深的褶皺。

“你在共和國境內,我無法確定你身邊有多少其他勢力的眼線。如果你表現得不夠自然,暴露我的動向在其次,或許還會給你帶來危險。”他又解釋,還在解釋。

安戈涅扯起嘴角:“完美的騙局要最先騙過自己人,我能理解你為什麼瞞著我。但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控製情緒是另一回事。你應該清楚身邊人生死不明對等待消息的人來說……是什麼感覺。”

她最後一句話堪稱露骨,直指她和西格一起失聯時他的反應。

艾蘭因良久沒開口。

安戈涅閉了閉眼,哈地嗤笑了一聲。

他卻忽然平靜地說:“我不覺得你有我那時那麼焦急。你並沒有那麼在乎我。”

她呼吸一滯,謔地回頭。

從重逢到爭執開始,他們終於又一次對上眼神。

艾蘭因不知道什麼時候摘下了帽子,他偏分的發絲垂到頰側的樣子十分陌生,但他隱含不快的溫和表情又是如此熟悉。

他以陳述事實的口吻說道:“你也沒有試圖直接聯係我,確認我的生死。我什麼都沒有收到。”

安戈涅太陽穴之間嗡地震了一下。她不假思索地反問:“如果我聯絡你,你就會回複?”

艾蘭因沒有立刻作答。

她笑了:“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所以我已經學乖了,我就不該向你尋求答案。”

他瞳仁收縮了一下,溫文的表情像一張揭不下來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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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消失的這72個標準時……不,不止是你失蹤的這段時間,我離開你身邊的這幾l天內發生了太多事,多到我仿佛已經變成另一個人,”她低頭看了看自己,“上次也是。政變的時候也是。好像每次隻要遠離你,我就終於擺脫了某種靜止的魔法,變成我也覺得陌生的樣子。”

“現在易耘走投無路主動來尋求和我合作,陶朱雙蛇的人有意在我身上下注,西格說不定也會同意我登基。即便你不在,我好像也不是什麼都做不到。所以為什麼我……”

安戈涅哽了哽,深呼吸。

“艾蘭因,你倒是告訴我,我為什麼一落地就要被你這麼驚嚇、這麼……試探?你還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她在艾蘭因身上察覺到相似的困惑。

他也並不想和她在重逢的五分鐘內就爭吵起來,可他們還是不可思議地達成了這小小壯舉。

又過了幾l秒,艾蘭因忽然開口:“如果你之前聯絡我,我確實無法立刻回複你。因為直到昨天,我都在接受各種手術。”

安戈涅愕然沉默。

“你要回來的消息我也是從其他渠道得知的。我可能潛意識裡期待著,你見到我會更欣喜、更關切一些——”艾蘭因唐突地收聲,將下半句藏在了略帶自嘲意味的微笑裡。

“你身邊的人我完全聯係不上……布禮也是……”她不由為自己辯護了一句,然後她硬著頭皮問,“傷到哪了?”

艾蘭因往座椅上一靠,看向身側的空位,動作意味明顯:他要她坐到他身邊。

安戈涅不解地偏頭,拒絕接他的眼色。

“直接親眼確認更加直觀。”

她頓時無語,但艾蘭因情緒起伏比平時大,大概確實還在傷病員狀態。和他計較細節就沒完沒了,她這麼說服了自己,神色淡淡地挪到後排。

她打量了他一眼,沒看到什麼受傷的端倪,抬手就要調亮內部照明。

艾蘭因按住了她的手。

而後,他解開高領襯衫的衣扣,一粒,兩粒,三粒,直到她能看清楚他從頸側到右肩膀的皮膚——

一道不長但醒目的傷口斜斜滑過他的右邊鎖骨,打了個叉似地深入右胸。

創口處理得很乾淨,並不可怖。新植的皮膚呈現出淡粉的色澤,與他原本白皙的膚色形成鮮明的對比。依靠最先進的醫療技術,這道傷口估計不久後就會徹底消失。

即便如此,現在它極度刺眼。

因為艾蘭因身上原本是沒有任何傷疤的,確切說,稱得上瑕疵的地方都找不到。他以鋼鐵的意誌嚴苛地貫徹著對自身的管理,從生活作息到體態健康。無暇是他彰顯自身意誌和能力的外在體現。

所以哪怕對他的憤恚多到難以細數,安戈涅和他在同一張床上醒來,看到

他在晨曦裡穿衣的樣子時,心裡總是很難湧上憎恨的情緒。

美麗是不講道理的。

而現在,這道傷口給她的感覺,就像是無暇的畫布被粗暴地勾了缺乏美感的一筆。

“爆炸前我就跳出去逃生,但飛行器的零部件像一層暴雨,很難躲掉,其中一片插在這裡。”艾蘭因輕描淡寫地講述當時的情形。

她因為這番描述屏息的同時,感受到他的視線遊移。他在緊密觀察著她的反應。

艾蘭因大概希望看到緊張和疼惜。但她不知道自己表現出了什麼。

安戈涅垂眸,指腹在傷處上方將觸未觸:“很痛吧。”

他笑了笑:“鎖骨差一點斷掉,沒有紮進胸骨縫隙傷到肺葉是萬幸。但疼痛本身還能忍受。”

“隻傷到這裡一個地方?”她無端有些懷疑。這好像還不至於需要接受接近兩天手術的地步。

艾蘭因沉默了須臾,才淡淡道:“頭上有一處皮肉傷比較嚴重。但現在基本看不到了。”

安戈涅皺眉,壓住他的肩膀要湊過去在發間尋找受傷的痕跡。

他輕鬆地躲開,淺灰色的眼睛裡有她難讀懂的霧氣:“不是什麼好看的東西,我不想讓你看到。”

她啞然,轉而想到:“不對,你說你在接受手術,那麼哪裡還有閒心觀察局勢……”

“大多數時候我都清醒著,外面的動向一直有人向我回報。精密的頭部手術有很高風險,如果我接受麻醉,可能會再也醒不過來。”艾蘭因用的是理所當然的口氣。沒故意遮掩,但也沒強調傷勢危急。

他向她展示算不得太嚴重的傷口,好像要博得她的同情和憐惜。但又把更嚴重的那部分事實遮掩過去,她不問,他大概根本不會說。

自相矛盾,不知道他到底想乾什麼。

兩人再度陷入難堪的沉默。

安戈涅張了張口,最後還是抿緊嘴唇。她沒法對他道歉,但這樣不再無堅不摧、向她示弱的艾蘭因讓她不知所措。

她就這麼沉默著,替他一顆顆扣好紐扣。這樣至少她不用抬頭。

艾蘭因的聲音從很近的上方傳來:“看到我還活著,你有沒有哪怕一點慶幸?”

安戈涅扯了扯嘴角,含混地答:“我知道你沒有那麼容易就死掉。”

“失血再多一些,或者那時候沒撐住閉上了眼睛,我就確實死了。”嘴裡說著糾正的話語,他微涼的手指順著她的發梢挪動到耳垂,而後是頸側動脈的位置。

血管脈動的起伏因為觸碰變得愈發鮮明,幻覺緩慢降臨,好像她的血液和生命在他的指腹下流動,而後與他身體裡流淌的血同調,以相同的節奏舒張。

奇異的緊張感和安心感同時來襲。

艾蘭因沒說下去,但話語明顯未儘。

他是否在等待她順勢問一句“為什麼你堅持下來了”?安戈涅從這個問題面前逃走了,她突然說:“如果發消息給你,卻一直未讀……那會影響我的情緒。那個時候我

需要保留精力做正確的判斷。”

“真的嗎?”艾蘭因問。

她愣了一下,因為這問句的誠懇。

——他確實不知道答案,無法確定她在說漂亮話安撫他,還是真心實意地坦白。

她給了他一個微笑:“真的。”

其實她也不知道答案。

飛行器穿過綠化帶,滑入安戈涅新居半地下式的停車空間。

“你打算藏在我這裡?”這個問題本身就有種奇異的錯位感,一直以來都是她因為各種原因在艾蘭因的宅邸裡避風頭。

“不歡迎我嗎?”飛行器門已經開了,他卻沒有立刻下去,好像真的隻要她一句話,就會坐著這飛行器回不知道哪裡繼續銷聲匿跡。

安戈涅含蓄地翻了個白眼:“你的醫療團隊呢?”

“治療已經基本結束。你這裡也配備了醫生。”

“你不怕我身邊的人走漏風聲?”

“我很放心。”

話說到這份上,再趕人好像不太厚道。而且之後一段時間,如果有艾蘭因在旁提供建議,她心裡確實會更踏實一些。

即便如此,安戈涅整理完行李,換了一身衣服走近臥室,看到艾蘭因正靠在窗邊的長沙發上看書,她還是先怔愣了須臾。

他是那麼自然地融入了她的生活環境,好像他原本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就像她不知不覺就會在他的莊園裡過得很舒服一樣。

“今天有什麼打算?”他抬起頭。

“沒什麼打算……”即便有,也被艾蘭因的出現打亂了。

“那麼不如先好好休息,你回來的消息要明天才發布,其他的事也可以屆時再說。”

安戈涅克製住癱到床上的衝動:“這幾l天我好像一直在休息……”

“但你休息好了嗎?”艾蘭因一句話問住她。

不論在化樂星城,還是從聯盟回首都星的途中,她都是斷斷續續地睡,靠藥物也靠要養精蓄銳的意誌,但睡的總時長不短,睡得卻大都很淺,還經常做夢。

她沒正面回答,反而說:“你比我更需要休息。客房已經收拾好了。”

艾蘭因了然笑了笑,委婉卻也直白地回答:“我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你了。”

安戈涅注視他片刻,慢慢地踱過去,在沙發另一端坐下。艾蘭因摸了摸她的額發,很自然地按住她的後心,引著她枕到他的腿上。

“你腿上沒受傷?”她確認。

他有些哭笑不得:“沒有。”

安戈涅閉上眼又睜開,冷不防問:“路伽……他的身份,你一直知道嗎?”

撫摸她頭發的手停了停。

“斐鐸一脈並未完全斷絕的傳聞一直有,但我並不知道他就是那位王太子的後裔,否則我也不會允許你和他交好。”

她嗬了一聲:“王宮裡竟然也有你不知道的事。”

“斐鐸死去的時候,上一代侯爵

都還很年幼。”

聞言,她打量了艾蘭因一眼。她從來沒見過艾蘭因雙親的畫像,他幼年和少年時期的照片也從沒找到過,也很難想象他是除了現在這樣以外的彆的模樣。

就好像他沒有幼少時期。

“你的那個神秘朋友呢?他沒有跟著你回首都星?”艾蘭因的提問同樣突然。

“他有自己的事。”安戈涅一筆帶過。其實是提溫把哥利亞“借走”了。他沒說要乾什麼,她也沒細究。

艾蘭因抬了一下好看的眉毛,似乎對此有些驚訝,但沒做評價。

安戈涅闔上眼簾,沒話找話地問:“你在看什麼?”

“古代詩歌。”

“在這種時候讀詩?”

“正因為是這種時候。”

她嗤笑一聲,仍然閉著眼睛:“什麼詩,能念幾l句給我聽嗎?”

艾蘭因沉默了片刻才問:“就像以前一樣?”

她的睫毛尖惘然顫動了數下,但是沒有撩起眼簾看他的神色,隻輕快地回答:“就像以前一樣。”

於是艾蘭因開始用古代語中的某個亞種語言念詩。

安戈涅原本想抗議他為什麼不用通行語譯本,但想想就算了。可能因為一丁點的心虛——在艾蘭因的督促下,她學過一點這種語言,但疏於操練,已經忘得差不多。

她隻大致連蒙帶猜地知道這好像是首敘事詩,可能還有些宗教元素,講某個惡魔的人間故事。

“我以創世的第一日起誓,

以創世的最後一日起誓,

我以犯罪的奇恥大辱

和永恒真理的勝利起誓。

以失敗時的傷心痛苦、

勝利後的片刻遐想起誓……”*

當惡魔開始以花裡胡哨的排比向迷戀的人類女性起誓時,安戈涅已經昏昏欲睡。她對詩歌總是缺乏耐心,無法在和諧的音韻節奏裡找到樂趣。

艾蘭因的聲音止歇的時候,安戈涅突然清醒了一點。外面的雨已經幾l不可聞。

“讀完了?”她迷迷糊糊地問。

他笑了笑,很輕很溫和的一聲,而後說:“還沒有。”

她就等著有催眠效果的朗讀繼續,卻等來了彆的。

“你這次……你辛苦的時候我都沒能在你身邊,”艾蘭因好像屏住了呼吸,終於吐出的後半句便更像是歎息,“我很抱歉。”

睡意瞬間消散,安戈涅驚異地瞪大眼睛看他。

他低眸也看著她。她未加掩飾的錯愕讓他的眼睛更像起霧的鏡子了,他小心地將情緒用恰到好處的陰影包裹起來。於是她看得到霧氣後有波動,但隻能看個隱隱綽綽,包括瞳孔裡映出的她的小小輪廓。

這可能是他第一次對她鄭重其事地道歉,為“這種程度的事”道歉。

艾蘭因應該也意識到了這點。

就像以前一樣,但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

安戈涅隨意地搖搖頭,重新閉上了眼睛:“沒關係,我沒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