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昨日朝露14(1 / 1)

半個小時後,兩星群衛A星,獨立紀念碑下。

安戈涅抬頭仰望利劍般直通天幕的偉岸建築物,鏡面碑身晃得她眼花。

今天著實是個好天氣,也可能是這顆星球的光照一年四季都比首都星強烈,她覺得如果沒戴墨鏡,此刻估計眼淚已經潸然而下。

“碑上面好像刻了……”

她剛準備眯縫眼睛辨認,這副墨鏡就貼心地放大了視野,“數字和字母?”

“都是光網身份賬號編碼,屬於在共和國獨立戰爭中陣亡還有失蹤的士兵和平民。”提溫接口道。

安戈涅陷入沉默。她沒有問這座獨立紀念碑上一共有多少人的代碼。

密仄的細小字符串僅僅以小點間隔,乍看恍若首尾相接,宛如一條纏繞棱鏡形碑體的無儘長河。

“地下是獨立戰爭紀念陳列館,要去參觀嗎?”發問的是提溫。

“那個沒什麼好看的,彆去了。”回答的是哥利亞。

安戈涅調整了一下呼吸:“我想去看看。”

她早有心理預期,知道共和國角度講述的曆史必然與她熟知的版本不同,但兩者之間的差異之大還是讓她錯愕。

王國從未正式承認過第九共和國的合法性,在各類公文中依然固執地將兩星群衛稱為邊境行省——在人類遠航艦隊抵達這個星係的最初,當今的共和國區域還是全無人類足跡的待開發深空。

後來在這一帶的行星發現了礦石和自然水等資源,來自王國的探索者與嚴酷的環境對抗著,在荒野中逐漸建立起殖民地。

就這樣數百年過去,儲備耗儘的礦星遭到廢棄,但是星係沒有探索到儘頭,總有新的資源星出現在地圖上。有的地名以富有和機遇流傳一時,而後又如遠去的彗星銷聲匿跡,也有的星球找到了長久維持人類據點的方法。

兩星群衛的前身便是王國直屬的行政中心兼物流樞紐。

到這裡為止,展廳講述的邊境行省早期曆史,安戈涅略有耳聞,隻不過沒有機會詳細接觸開拓者們的生活有多艱辛。

時間線抵達一個半世紀之前,多維展廳以投影和實物訴說的經由開始與安戈涅所知道的徹底錯開。

在王國人眼裡,獨立戰爭是一場未能平定的反叛。

即便是對王政並無好感的王國人,一旦談及共和國,也不免帶上些微居高臨下的鄙夷:

共和國人的血管裡流著一代代投機者和亡命之徒的血,說到底要“低他們一等”。的確,即便是邊境行省也不乏有勇氣的能人,但大多數人到底缺乏底蘊和手段,那種地方內部不一團糟地打起來就夠可以了,他們居然還宣稱自己過得更好更文明!

邊境人自豪的姿態總是教自詡延續人類文明的王國人很難心平氣和。

但兩星群衛確實就是發展起來了,變得雜亂而繁榮。

野蠻生長的城區流動著活躍的空氣,甚至吸引了越來越多覺得首都星令人窒息的逃亡者。其中有全家資產隻剩自己這具軀

體的,也有攜帶一船收藏品遷居的。

與此同時,邊境行省的地位卻沒有變化。

為了維係日益臃腫的行政機器、養活聚集在王國心臟的權貴,也為了偶爾能用福利安撫一下王國民眾,君王和他的大臣們(大部分時候確然是一群第二性彆為alpha的“他”

)需要金錢。

很多很多錢。

於是,邊境行省的資源和稅收源源不斷地流向舊世界。想在邊境創出新事業的人惱怒地咬緊牙關,一轉頭忍著喉頭的血腥氣,向把持著兩星群衛上流社會入場券的行政官賠笑;而在礦底一天操作12小時機械的勞工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從生下來就沒喝過營養液。

即便如此,王國首都星依舊像個黑洞,吞下再多亮閃閃的東西依舊不夠。

安戈涅在藏品標題為“礦工葉瑞塔的止汗發帶”

的藏品櫃台前站了很久。

那是一根幾乎看不出原來染料顏色的褐色織物,上面的深色汙漬是葉瑞塔參與勞工暴動被射殺時的血。

“你在想什麼?”提溫低聲問她。

她看了看周圍,確認沒其他遊客聽得到,才輕輕回答:“首都星有座王國將士愛國紀念館,裡面有個櫃子裡放著一個去‘平叛’的士兵的軍服紐扣。那個人叫利曆,和我的名字很像,又出身戴拉星,所以我印象很深。”

她不知道利曆的性彆,就姑且叫她好了。

“利曆囑托戰友,如果自己陣亡了,就把身上的隨便什麼東西帶回去給她的伴侶。她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為沒有彆的東西能留給伴侶。

“那粒金屬紐扣因為高溫有點融化走形了,中心有一個小小的洞,是激光槍留下的致命傷彈道。”

提溫並無明顯的情緒表露,隻是看著她,等待她說下去。

“我剛剛在想,那個利曆,和這個葉瑞塔,他們死的時候都在想什麼。”

一個作為革命者的碎片被記住,另一個則成為愛國將士的一員獲得生前想象不到的表彰。

“對布置規劃紀念場館的人來說,這兩個人在想什麼不重要,這麼說起來,聯盟好像沒有這種紀念館,”提溫環顧四周,忽地哂然搖頭,用上明顯在嘲弄的語氣,“我們這些陰險狡詐的聯盟人這些懶得標榜自己在道義上的優越性。”

以安戈涅為圓心、三步為半徑晃悠的哥利亞突然插口:“生死關頭誰有空想那麼多。前一秒可能還在想著要乾死對面那個,不往前就要被老大弄死,真的死到臨頭,隻有怕和不甘心了。”

安戈涅苦笑了一下。

可能這次哥利亞是正確的。她經曆的那數次死亡的瞬間,她除了恐懼和痛楚幾乎來不及去感受彆的。

複雜的問題答案經常很簡單。

維持統治的名目五花八門,反叛的理由也往往簡單:

再這樣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紀念館以動態地圖表現獨立戰爭的每一場戰役,並未肆意渲染戰事的血腥。最後一個展廳還特地開辟出了觀影廳,循環

播放45分鐘長的戰時主題紀錄片。

在戰爭一年半中徹底摧毀的行星和人造太空城的名單很長,

??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絕對是平叛的王國軍占優勢。

但最後還是反叛的邊境人勝利了。

是因為正義站在他們這一邊嗎?還是因為王國軍太過昏聵,像一台內部鏽跡斑斑的機械,空有上過油的漂亮外表?

勝利後的邊境人們習慣著先鋒共和國這個新名字,還沒機會享受和平生活就被迫卷入新一輪動蕩:第九共和國這個名字簡單粗暴,說明了在抵達眼下這個秩序之前,獨立戰爭的幸存者要熬過多少次試錯。

某個不存在的世界線上,活過獨立戰爭的勞工葉瑞塔很可能會死在下一年。

但這部分曆史不在獨立戰爭紀念館的宣講範疇中,至少並非重點。

安戈涅知道,至少在首都星的大人物圈子裡,至今仍然有許多人把共和國獨立成功怪在王太子斐鐸身上。

這位外貌出眾的王國繼承人短暫地出現在紀念館這部紀錄片最後的幾分鐘。他身穿深紅色的禮服,作為王國代表彎下腰,簽署暫時停戰協議。

直起身的時候斐鐸神色嚴肅,儀態端正得讓人忘記他在默認己方的敗北。

這張臉曾經在行宮入口樓梯右上方一格的畫框裡,與其他聖心聯合王室的成員們俯視登上階梯的每一個人。

斐鐸沒有被王室除名,但他的名字總能讓聖心王宮眾人陷入了然的寂靜。

斐鐸一度權勢蓋過父親,在戰爭後期是實質上的王國掌權人。眼見著王國秩序有從內部分崩離析的危險,他毅然與邊境叛軍議和,收回兵力鎮壓有意反叛的地區,以舍棄邊境為代價,求得疲於戰事的王國不再進一步分裂。

斐鐸某種意義上結束了戰爭,卻也失去了王位和性命。

老國王剝奪王太子繼承權重新回歸王座,王太子反叛,次王子奉命剿滅叛亂,王太子斐鐸舉家自儘,老國王暴斃,次王子登基……

這一連串劇變發生在三天之內。

安普阿是次王子這條血脈的第三代。

如果斐鐸不死,她或許根本不會成為公主安戈涅。

這些幽微的念頭很快消散了,因為安戈涅的右手邊傳來低低的鼾聲。哥利亞看得睡著了。

她側眸往左看,提溫恰好也看過來。兩人相視莞爾。

“你剛才表情很嚴肅。”他附耳過來對她說話,吐息擦過耳垂。

其實沒有必要壓低聲音,到了飯點,放映廳裡的人很少,為數不多幾個看到一半也覺得無聊離開了。

於是除了他們兩人,觀影廳裡現在沒有清醒的第三個人。

屏幕上開始滾動製作組名單,安戈涅視線落回熒幕上,聲音很平靜:“我比之前更理解西格為什麼會那樣想。”

她的記憶模糊不清,她最了解的世界由過去五年構建:王宮,行宮,侯爵宅邸,一些首都星社交場碎

片。

身為omega公主,她對王政的憎恨和嫌惡抽象又具體,她厭惡那些束縛,那些黏著在她身上的打量,可過去五年,她遭受的最深重的苦難可能也不過是城破之日的倉皇與離彆。

她所看到的王室的邪惡應該還算那許多的惡之中相對溫和的一面。

“你動搖了嗎?”

提溫一如既往地尖銳。

安戈涅沉默了數秒:“我不知道。”

若是她因為那王座太過肮臟而拒絕往上面走,她還能去哪裡?

假如把籌碼全壓在西格和反抗軍那裡,相信他們能夠建立清廉道德的新秩序,她能確保他們能挺過舊黨的反撲嗎?一旦雙方決裂,內戰勢必一觸即發。

如果的如果,王國成為另一個共和國、或是擁有其他的新名字,她能活到那個時候嗎?能在新秩序爭取到什麼位置?拿什麼爭?

“很奇妙,這座紀念館裡也沒有出現omega這個詞。”半晌,安戈涅輕輕說。

離開紀念陳列館十五分鐘後,前路這類複雜的正經事在勾人的食物香氣裡變得遙遠。安戈涅目前最關心的事成了什麼時候才能進店,吃上聞著就異常美味的燒烤。

三個人在排隊,兩個高挑的青年在安戈涅一前一後站著。

哥利亞戴了面罩,提溫和安戈涅墨鏡沒摘,他們理論上都做了偽裝,但可能因為提溫一身衣服肉眼可見地昂貴,走過的、搭乘飛行器路過的人好像都難免多打量他們幾眼。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排隊。”提溫此話一出,排在前面的人立刻回頭看他。

哥利亞聞言翻了個白眼:“沒人想知道這種事。”

這家店是他強力推薦的,聲稱整個A星都找不出第二家更好吃的特色店。安戈涅原本半信半疑,但是聞了幾分鐘簡樸的店內飄出的華麗香氣,她已經信了大半。

“還要排多久……”安戈涅嘀咕。

哥利亞往前方張望:“快的話十五分鐘?”

提溫倒是有耐心,排隊顯然是他此次出行的新鮮體驗的一部分,但他沒忘記確認安戈涅的狀況,半真半假地體貼她:“如果你站著累,我可以讓人送個凳子或者輪椅過來。”

前面的人差點又回頭。

安戈涅努力控製著表情:“不用了……”

“嗯?”哥利亞忽然看向道路對側,皺緊眉頭。

她也望過去,正見到一個青年男性扶著櫥窗玻璃,無力地往地面上癱軟,面色潮紅,胸口劇烈起伏。

下一刻,她感受到了蓬勃擴散的omega信息素。

“有人進發熱期了!”

“是落單的omega,沒有同行者!”

許多路人立刻啟動終端做緊急聯絡,但都很謹慎地沒有靠近那個男性omega,防止被信息素影響。

安戈涅手心有些發汗。她快速打量著哥利亞和提溫,確認這兩個alpha的狀況。

哥利亞揪緊了眉毛,渾身有些緊

繃,金屬薄荷味的信息素氣息增強,但看著還很清醒。與她視線相對,他一昂下巴:“你擔心什麼?”

提溫的反應更加輕微,隻有站姿透露出些微戒備,同時一眨不眨地盯著事件現場,對於這樣的意外事件會如何收場,他顯然很感興趣。

數分鐘內,緊急醫務組乘坐飛行器抵達現場。他們立刻為那個omega注射了抑製劑,將他架進飛行器內,同時四處噴灑信息素稀釋劑,減緩現場殘留的費洛蒙影響。

“等等,這裡有alpha,兩個!”隊伍裡忽然有人指著哥利亞和提溫揚聲喊。

哥利亞低聲咒罵了一句,提溫抬起眉毛,興致盎然地看著兩個醫務人員小跑過來。

“兩位先生都是alpha嗎?”得到頷首回答,這位beta護士亮出了兩管口服試劑,“為了排除引發連鎖易感期的風險,請二位立刻服用輕型抑製劑。”

安戈涅突然後頸發毛,直覺地往後面退。

護士卻眉頭一皺,朝她看了過來:“您的性彆是……?”

“Omega……”她的聲音不由自主低下去。

“能請您到那邊去,我們必須快速確認一下您的狀況,您的這兩位……”護士看了一眼剛剛喝下抑製劑的兩個alpha,“朋友,他們必須暫時和您保持距離。”

“我不需要被看護起來吧?”安戈涅的腦子裡對這樣的流程響起警鈴,不禁以求救似地目光看向提溫。

護士見狀愣了一下,笑了起來:“您應該是第一次來共和國吧?請放心,隻是在那邊的流動醫療站做個簡單的檢查,沒事的話您就立刻可以離開了。”

提溫向她點點頭。

十五分鐘後,各自喝下一管藥劑的三個人再次聚在了一處。

流動醫療站離開後,這條道路恢複了原樣,排隊的繼續排隊,過路的人依然不多不少。

“啊。”安戈涅看著緩慢移動的隊伍,發出了一個呆滯的單音節。

哥利亞也反應過來:“離隊了!”

提溫不慌不忙地走過去,面帶微笑地試圖和負責維持秩序的店員商談,周圍人都能證明他們剛剛在隊內,並且現在應該已經排到店門口了雲雲。

“十分抱歉,不論是什麼原因,一旦離隊,就請您重新到隊伍最末去排著。”店員指著牆上投影的說明,態度禮貌而強硬。

其他排隊的客人向提溫報以不知道該說是幸災樂禍還是同情的注視。

哥利亞磨牙又握拳,最後居然忍住沒有發作。安戈涅覺得不可思議極了,但再一看牆面投影的下方小字,就明白了:鬨事的客人會被列入黑名單,之後拒不接待。

看來這家店是真的很好吃。

也最好真的好吃,值得重新排隊。安戈涅走到隊伍最後,有點恨恨地想。

結論來說,重新排隊花費的時間和體力確實值得。

安戈涅對於在共和國吃到的第一餐很滿意。

如果哥利亞沒有因為提溫比他多吃了一塊安戈涅動手烤的海獸觸角(其實烤得有點焦了)、又不小心和她共用了一隻杯子,一路耿耿於懷嘴臭個沒停,導致提溫都有點繃不住,最後兩個人差點在返回藍色靜電的路上打起來的話,她就更加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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