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潮熱雨季06(1 / 1)

艾蘭因離開之後,安戈涅在臥室窗下的地毯上躺了很久。

心情低落的時候她就會那麼做。貼近地面、從奇特的角度仰視家具讓她平靜,能把回憶和隨之湧現的念頭一個個如擠泡泡般排除。

或許因為在行宮,而有心事的時候、尤其在行宮悶著的日子,安戈涅習慣找路伽傾訴,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他。

他們一開始關係稱得上糟糕,她認定路伽的柔弱纖細是張面具,那雙清醒得痛苦的眼睛深處彆有所圖;他對她說話和和氣氣,卻又會一針見血地調侃她享受的特殊對待,不知道是好奇還是敵意。

具體的契機難以分辨,但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就變得難以分離。

確切說……是她變得異常依賴路伽。

也是同一段時光,她深陷二次分化時期特有的困惑——她沒法一下子跳出beta的思維模式,原本會被她視作異性的對象一下子就成了同性。

喜歡和男性omega待在一起是友情,還是彆的種類的親密關係?

當狹義的性彆有六種,實在很難掌握好這方面的距離。

回憶起路伽,就很難不順帶想到艾蘭因。

艾蘭因對於她和路伽的關係持默許態度。他鼓勵她多交朋友,但也從來沒圈定她應該和哪些人多往來。但不難想見,能和她多有接觸的人,肯定由他篩選過。

就是這樣,他給她自由,但從來不是無限製的自由。

安戈涅側過臉,木然地看著窗外獵場邊緣的林地。

艾蘭因剛才那茫然的神色再度浮現在眼前。她雙掌蓋住臉,用力搓了搓,弄得臉頰發痛,試圖借此把他的臉徹底趕出腦袋。

也隻有此刻,她才能承認:比起應對西格,一想到回到首都星,給她造成更大壓力的是面對艾蘭因。

她習慣了看艾蘭因的背影,跟隨他,抬頭看他,懷著心思小心翼翼地靠近。這些都是艾蘭因的誘導嗎?即便是現在,安戈涅也無法下定論。

在她的境地,要對他產生好感幾l乎是必然。

誰讓艾蘭因總是不動聲色地幾l句話,就替她擋掉討厭的alpha的進逼呢?他還會言笑晏晏地讓有意為難她的家夥無言以對。

社交場合她耗儘精力了,就悄悄拽一下他的衣袖,大多數時候他會找到體面的由頭,讓她如願早退。

後來年紀漸長,抓衣袖不合適了,安戈涅就站在艾蘭因背後,悄悄地拉住他的外套下擺,做隻有他感覺得到的小動作。

——老師。

她這麼叫他。

也許這在他人眼裡是諂媚、是早熟的攀附,也由此滋生出一些流言蜚語,但那時候安戈涅眼裡,艾蘭因接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她和路伽搞不定的場合,隻要艾蘭因出現,她立刻就心定了。

就連她叫他“老師”,其實也是她爭取來的特殊對待。

艾蘭因最初會彬彬有禮地糾正她,說他擔不起當她的老師,讓她直接

叫他的名字就好。但是漸漸地,

她不甘心隻當他分心照看一二的公主殿下。

她需要更加獨特、更加緊密的紐帶。

最後安戈涅成功了。

首相艾蘭因的“學生”隻有她一個。

即便是特殊待遇也有邊界。安戈涅清楚不論是出於政治考量,

還是個人感情因素,他都不會回應。

艾蘭因的無懈可擊讓她一度迷戀,也讓她最終斷念。

可是事到如今,他又為什麼突然做出那麼有人味的舉動?倒好像他在因為她態度改變而掙紮、而困惑、甚至不由自主地示弱。

安戈涅討厭依然會因為艾蘭因有情緒波動的自己。

自我嫌惡像一層冰冷的黏膜,從頭到腳緊緊地裹住她。即便知道有許多事等著她去做,她卻始終無法積攢起撐起身的力氣。

期間有人進來送餐,安戈涅仰臥著,揚聲讓他們放下就離開。

又不知道多久,無法忽視的饑餓感一陣陣襲來,她突然間就擺脫了渾渾噩噩的平靜,從名為艾蘭因的症狀中複蘇,徹底活了過來。

她揉著肚子站起來,大步穿過房間,渾身上下又充滿改變現狀的決心與動力,以及許多沒來由的自信心。

昏暗的林地與草場燈火稀疏地,兩輪冷色的月亮高懸半空,像一雙窺探的眼睛。安戈涅把室內的每盞燈都打開,環視四周,離開臥室巡視套間的每個屋子。

她很快找到了目標。

書桌上放了一個精致的包裝盒,裡面是枚全新的腕帶式光腦終端,和政變前安戈涅使用的同款同色。

安戈涅啟動電源,毫不意外地發現光網身份賬戶已經認證鏈接完畢——當然是安戈涅名下的。

她沒急著清理爆炸的收件箱,而是在餐桌邊坐下,背脊挺直,專心致誌地吃飯補充能量。

那姿態有如生活劇舞台上,為透明的觀眾表演的主角。

飯後安戈涅先處理未讀的消息。

首都星被攻破當日擠進來的消息全都下載並存檔轉移到特殊文件夾,日後她可以從中篩選出名單,辨認現在還在首都星的人裡,有哪些可能對她抱有善意,哪些人則是不可信賴的牆頭草。

昨天今天收到的新消息基本是不太熟的熟人的打探,大概是發現她的通緝令撤銷,有所猜測。她一眼掃過去,大部分沒打開就直接刪除,少部分同樣歸檔等待觀察。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半個小時前的消息:來自內廷檔案係統通知,已經為她開通特殊閱覽權限,安裝加密載件後就可以在光腦上閱覽文件。

“很爽快嘛……”安戈涅嘟囔一句,沒有急著接入檔案庫,而是悠閒地在光網上閒逛了一陣:

查看王國局勢頭條,搜索“幽靈鯊號”,瀏覽這艘船的注冊記錄,而後順便看了看星際刑警組織對哥利亞的通緝令,再進入化樂星城的官方端口翻閱導覽手冊……

隻從她的光網活動軌跡判斷,她似乎在回顧這一次逃亡的每一站。

伴隨著虛擬

主播的悅耳解說聲,

安戈涅起身走進浴室。

她往圓形浴缸裡放水,

單手解開了那枚抑止環,光腦視窗則切換至剛才打開的化樂星城宣傳頁。

某個懸浮氣泡宣傳新一代市民服務輔助人工智能,即便不在化樂星城的用戶,也可以使用體驗版,感受一下聯盟科技都市的先進實力。

安戈涅打開了體驗端口,那個過於活潑的回形針蹦蹦跳跳地從側邊跑到了視窗中間,喋喋不休地介紹起自己的來曆和功能。

她沒搭理回形針阿夾的導航教程,徑自輸入了一個王國古代語詞組,要求人工智能翻譯。

“翻譯成通行語,這句古代語的意思是——我的寶貝!”大概是抓取到特定字符,回形針不存在的臉頰上突然多了兩團紅暈。

安戈涅忍住吐槽的衝動,將抑止環翻過來,在對話框中鍵入它內側銘刻的一串長字符。這應該是頸環的型號外加生產序列號。

正在浮誇扭動的回形針忽然靜止。

而後,視窗界面整個短暫凝滯,緊接著可疑地閃爍數下。

一個沒有說明的進度條浮現,走到頭後便悄然消失。光腦視窗隨即恢複正常,好像剛才的卡頓和閃屏都隻是偶發的係統故障。

回形針阿夾也活了過來,興高采烈地揮著手:“本地版本安裝成功!現在我可以隨時隨地為你服務啦。”

安戈涅關掉阿夾體驗端口,回形針吉祥物並沒有隨之消失。

這就是她和提溫維持聯絡的方法。為了提防有人暗中監視,她還特地做了一圈假動作,跑到浴室裡才鍵入暗號。

提溫聲稱這種方式的信息交互比常規的加密通信更隱蔽,人工智能的演算還可以幫她承擔一部分檢索資料之類的日常事務,比搜索引擎更加有效率。

但安戈涅懷疑,提溫純粹是覺得這樣更加有趣。

“晚上好,有什麼我能幫到你的嗎?順帶一提,明日首都星的天氣預定為多雲轉雨,注意不要淋雨感冒哦。”

安戈涅一瞬間難以判斷,這是設置好的自動回複,還是某個活人又在扮演人工智能。

她思考著是否要給提溫留言的時候,新氣泡又彈了出來:

“我以為您要過幾l天才會和我聯絡。”

居然是活人。

安戈涅隨手查詢了一下化樂星城眼下的時間,剛過淩晨3點。但對於提溫在這個時間點還醒著,她竟然不怎麼意外,更加不會擔心她吵醒了對方。

“現在你算是入侵了我的終端?”

“隻是建立了一個數據交互端口,您放心,我沒法監控您在光網上的一舉一動,也看不到您的視窗。”回形針做了個淚花盈盈的表情。

安戈涅對此持懷疑態度。

對方猜到了她為何沉默:“您的新終端有額外的安全措施,如果您不協助我在物理機上動點手腳,我這邊沒法主動突破那些防線。

“不談這個了,您感覺怎麼樣?”

“我見過艾蘭因和西格了。

回形針蹦了一下:“您和西格見面的時候,我也在場。”

安戈涅一噎。

“您覺得自己的計劃可行嗎?”

“可行。”她即答,而後又補充:

“但是對於下一步,我需要建議。”

“您到了首都星就直接去了行宮,我在那裡沒有信息源,不清楚您的狀況。所以我能提供的建議是讀一讀這篇文章。”

安戈涅點開,彈出的是一篇非常古老的成功勵誌向心靈雞湯美文。

她用標點表達了感想:“……”

“開玩笑的,如果能逗您一笑就更好了。”

安戈涅怔了一下。

實話說,如果面對面,提溫說出這樣的話,她多半會覺得他在假惺惺地客套,實則在揶揄她不肯大方給出情報。

然而剛才這下,竟然讓她短暫地產生錯覺:提溫敏銳察覺了什麼,於是說笑照顧她的情緒。

但提溫並不是那麼溫情脈脈的家夥。

或許正因為他遣詞造句總是禮貌風趣的,而挑釁和嘲諷則依賴語境,一旦缺失表情和肢體動作,他每句話的本意就變得異常模糊。

安戈涅沒有回答,阿夾又主動吐出文字氣泡:“您才回到首都星,不宜太快和多方人士接觸,可以先觀望。”

“我知道了,那麼今天先到這裡。”

她將回形針撥到視窗邊緣,它就乖巧地往旁邊一縮,自動隱藏起來。

安戈涅將抑止環隨手放下,決定一邊泡澡一邊瀏覽她能調取哪些內廷檔案。

她的首選是王宮安保部門的檔案:她要確認自己進宮前後是否發生過什麼事。

然而讓人失望的是,她雖然擁有瀏覽II級以下機密文件的權限,通過自己的終端卻隻能看到意義不明的各種文件名,具體內容必須到安保部的檔案資料室瀏覽才能知曉。

隻能改天了。

安戈涅隨後快速掠過大片的王室成員起居紀要和財政明細,最後停在了醫療衛生板塊。她能查看的隻有直係親屬和自己的醫療檔案。

純粹出於好奇心,她打開了她那便宜父親、也就是目前處於軟禁中的前國君安普阿的健康檔案。

“嗬。”她看到各項優良的指標,不禁嘲弄地低哼一聲。

以他的年紀來說,可真是位健康的中年人。

安戈涅隨即看到不止一條臟器移植記錄,臉上嘲諷的微笑也收斂了進去。

當今人類的壽命本就與自身所處階層和地域息息相關。縱然人工器官培植技術成熟,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負擔得起手術的花費。

除此以外,有些星球因為環境原因,使得那裡的居民更容易罹患獨特的地域慢性病。如果不遠離環境,就根本無法隔絕病源。在這方面,首都星的地理條件非常優異。

安戈涅面無表情地關掉了父親的檔案,打開自己的。

這份檔案並沒有導入利麗此前十五年的體檢記錄,她往下拉,沒立刻

見底,這裡記錄的數據比她預想中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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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mega的第一次發熱期象征著性成熟,而對安戈涅來說,這也意味著她正式擁有了聯姻對象的價值。

為了防止突然進入發熱期引發意外,密切觀察也很自然。

檢查結果看上去沒什麼大問題,她確實沒生過大病。而且即便記憶出了問題,大概也不會直觀體現在這種地方……

想到這裡,安戈涅不禁歎了口氣。再繼續泡澡可能會暈過去,她正打算關閉投影,動作倏地一頓:

她在王宮內的健康檢查數據最早始於首都星的初夏,與最初的與繡球花小道有關的記憶是同一個季節。

這似乎很合理。但她隱約記得,離開戴拉星恰逢一年的末尾。

這中間的幾l個月……她在哪裡?發生了什麼?

安戈涅扶著牆上的把手站起來,看向浴室另一側的鏡子。

材質特殊的鏡面並未沾染水蒸氣,忠實地映照出她本應最熟悉的臉孔。可她的記憶、由記憶塑造的自我說不定都沒那麼堅固牢靠。

安戈涅看著自己的臉和身體,忽然感到陌生。

“記憶缺失有哪些成因?”

安戈涅躺在床上,從投影視窗邊緣拽出阿夾,輸入問題。

距離上條消息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提溫可能已經睡了。

但安戈涅考慮到陶朱雙蛇有生物科技業務,他們開發的人工智能說不定能夠給出更加準確權威的答案,因此她決定自行搜索前,先問一問神奇的回形針。

“記憶缺失大致可以分為器官性和功能性兩類。前者類彆很多,碰撞之類的外傷,藥物,酒精暫時性失憶,疾病造成的大腦創傷,衰老的並發症(過去所說的阿茲海默症)……

“後者則可以簡單概括為心理原因,選擇性地遺忘創傷的記憶,或是與某些特定情景關聯的記憶,還有很多成因複雜的心因性暫時和長期失憶。”

稍作停頓,又一個聊天氣泡彈出:“以上都是無人為乾涉記憶的情況。”

這種大喘氣的說話方式,讓安戈涅立刻肯定另一頭的依然是提溫,而非自動回應的程序。

“什麼意思?”

“雖然稱不上普及,但修改乃至抹消記憶的技術是存在的。”

她謔地坐了起來:“在陶朱雙蛇手裡?”

“這問題我不好回答(笑)”阿夾捂著臉抖了抖。提溫又問:“您怎麼突然想到問這個?”

安戈涅立刻捏造了一個借口:“打發時間打開了一個很老的遊戲,失憶主角第一視角的解謎類型。”

沒想到提溫對這個話題頗感興趣,很認真地回複說:“這種經典類彆的故事裡,失憶大都是心因性的。隻要主角勇敢面對心結,或是被愛的力量感化,就能找回失落的記憶。如果現實也那麼順利就好了

(笑)”

他話鋒一轉:“不過也有另一種,主角追尋的記憶或許一開始就不存在,是虛假的。”

安戈涅隨口接了句:“仿生人或者人造人之類的?”

提溫沉默了片刻:“或者主角是個遊戲角色、故事中的人物,所謂的記憶是寫好的背景設定。”

安戈涅原本想說她最討厭這種敘述詭計,轉而將這句話刪掉了。話題的走向很有趣,但她談論的並非虛構的失憶問題。

“你所說的人為修改過的記憶,有可能複原嗎?”

這次提溫沒有沉吟:“很難,乾涉的結果幾l乎是不可逆的。”

安戈涅沒有再輸入新消息。

但過了幾l分鐘,阿夾忽然舉起一個文件圖標,頗為激動地左右搖晃:“收到新文件啦,要打開嗎?”

提溫乾什麼?不會給她打包送來了什麼失憶題材文藝作品精選集吧。

安戈涅心懷戒備地打開,表情隨之凝固。

那是一張入伍通知書截圖,最上端是戴拉星E區政府的徽記。

最醒目的就是留檔照片裡黑發青年的臉,比她幾l個小時前見到那張面孔要更青澀一些,輪廓還沒那麼深刻,額發稍長,氣質也更文靜。但無疑是同一人物。

安戈涅的目光機械地移到姓名欄:西格。

出生年月日,性彆,身份注冊號,體檢指標合格,教育履曆,背景審查……

然後在“本地通訊地址”那一欄,熟悉的名詞撞進她的視野:

仲夏街。

那是她居住過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