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倒沒有多懷疑, 畢竟這堪輿圖,多出在兵家手中,隻是隱隱有些擔心:“我知曉韓先生一直幫你聯係著將軍原來的舊部, 咱不會連累了他們吧?”
白亦初不以為然笑了笑,指著堪輿圖上面的一處小城鎮:“以前他們能躲過去,自然是有自己的法子, 倒不必擔心他們。晚上我們應該能在此歇息, 過幾日到了玉林山一帶, 那邊多雲雨,馬車不怎麼好走,興許是要多耽擱些時間。”
又看了看周梨置放在這馬車裡的幾件衣裳,嫌棄有些單薄了, “今晚到了前面的鎮子上,還是叫阿葉她們給你把氅子拿出來,這馬上寒氣來了,氅子便是手前之物,不必再入箱籠。”
“不用吧。”周梨拉起車簾看了看外面,雖是有寒風凜然, 但也沒到那要披氅子的地步。又看了看這堪輿圖,寶貝一般收拾起來, 放進那羊皮筒子裡掛到車壁上,翻找幾張信紙出來,拿了筆朝白亦初伸過去, “張口。”
白亦初見她沒擺硯台出來, 頓時了然,隻哭笑不得地隨了她的意,將口微微張開。
但見周梨拿筆尖往他舌頭上沾了沾, 先是正襟跪坐,隨後又一手托著腮幫子思考著看朝那雪白的紙張:“我要怎麼和陳慕說呢?他如今在東海好好的,還有他那許多家夥什怕是也不好搬運,到時候隻怕還要麻煩雲大哥他們那裡幫忙。”
可去這玉屏縣,用腳指頭都能想得到是個什麼貧寒之地,不管是哪一方面的建設都是必要性的,那麼人才自然是不可缺。
這陳慕就是個現成的當代魯班,當然不可能放過他,就是不曉得他願不願意了。
她這話說著,也就是發發疑惑,壓根就沒有指望白亦初幫忙做決斷,直接就開始動筆了。
白亦初換了個位置,與她並排一列,“隻是這樣一來,你自是沒有法子瞞住陳大人他們了,到時候你要如何說?”
周梨提著筆的手頓時就停下來了,一臉憂心,“是啊……陳大人那邊如何交代?”人家也是幫了自己許多的。
於是周梨又焉了:“算了,一籮筐的煩惱呢!哪個都要想,要把人弄瘋魔去。就這樣吧,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
車馬瀟瀟,夜色來臨之時,果然是到了那堪輿圖上所描的小鎮子,得了一夜安歇。
接下來幾日,隊伍便沿著官道,到了玉林山脈一帶。
此處往昔便多雲霧,如今到了這瑟瑟冬日裡,更是帶著絲絲寒雨,周梨的馬車裡已經燒上了小火爐,拉著車簾看著窗外那山嶺樹叢,卻見處處都像是裹了一層薄冰一般,就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鑲嵌上了一層透明的保護層。
他們因為下午的時候,一輛運載著貨物的馬車打滑,使得隊伍不得不暫停下來,就此沒能趕上原定的那個小村子去過夜,隻能就在山裡找了一處山崖,點了幾個火塘。
他們這隊伍裡,本就沒有幾個人,女眷更少,除了周梨這個主子之外,也就是殷十三娘母女阿葉母女,外加朱嬛嬛千珞兩個。
然後便是韓玉真蘿卜崽,挈炆和白亦初了。
如此這隊伍的主力軍,竟是公孫溶那一隊人馬。
眼下大家簡單吃過了晚飯,女眷們都馬車上歇息,男人們比較隨意,火塘邊墊著一層皮毛毯子,就地休息。
至於守夜,也是叫公孫溶的隊伍給承包了。
周梨很久沒有在外過夜了,又是這樣的寒冬裡,聽著那山上林間傳來的貓頭鷹叫聲,到底覺得有些心驚,隻同和自己擠在馬車裡的殷十三娘瞧瞧問:“咱們們這一整天裡,都沒見著半戶人家,這眼下離村子又遠,這一帶不會有山賊吧?”
殷十三娘想著這才出燕州地境呢!可不曾聽說鬨過什麼山賊,“姑娘莫要多想,哪裡有那麼多山賊?好生休息,明兒還趕路呢!”
周梨聽了她這樣說,也覺得有道理的,此處離燕州那麼相近,若真有山賊,在上京的時候就聽說了。
接下來的日子,因這天氣因素的緣故,沒少在外風餐露宿的。
好在她不是那種嬌滴滴吃不得苦的,有時候在外頭,這生存經驗還比家裡這幾個丫鬟要強幾倍,也就是在山寨裡長大的千珞與她能平分秋色。
什麼野菜能吃,什麼地方有猛獸糞便,不能靠近,她們倆都清楚得很。
轉眼這十一月初,他們已是過了業州磐州兩地,當下全州也過半,想來再過幾天的功夫,就能到達十方州。
越過了十方州,就是目的邊陲靈州。
這個時節已經很冷了,山上的樹枝上到處都結滿了冰淩花,隻不過已經是見怪不怪的,周咯整個人都裹在氅子裡,懷裡抱著暖手爐,一雙眼睛憂心忡忡地看著這眼前的泥路。
白天的時候,白亦初一般情況下都和她在馬車裡的。
“這哪裡是什麼官道啊!和那鄉間小道有個什麼區彆?”非得說要有區彆,也就是寬敞幾分罷了。如今冬雨季節,路上到處是稀泥爛窪,稍不注意的,馬車又打滑了。
白亦初顯然也受夠了,“等到了屛玉縣,拖錢拉賬,咱們也先修路。”不管要做什麼,隻要將這路修好了,都是事半功倍的。
周梨一聽自然是來了興趣,“好誌向,俗話說的好,要致富先修路。不過我覺得就像是這樣的所謂官道,犯不著費勁了,到時候真要修,咱不求能鋪上石板,但多少弄些碎石子來,這樣雨天既不必擔心車馬打滑,又不會到處都濺得全是稀泥。”
隻不過說到這裡,她忽然又發愁起來,且不說這個時候開采石頭還十分艱難費勁,就是小石子兒還要靠著人拿那小寸錘一點點敲呢!
這樣大的工程量,哪裡耗得起?便道:“等陳慕來了,我一定要推薦他做個碎石機,將那百來斤的石頭一下就能打碎成麻糖大小,這樣用來鋪路,若是真能成,我方才的說的石子路就能實現了。”
白亦初聽了有幾分興趣,但實在是想不出來,到底是什麼樣的動力,才能將百來斤的石頭敲碎成麻糖那般?不過他並沒有覺得周梨是異想天開,反而滿懷期待,“你這樣一說,我也好奇,若是陳二公子能做出來,彆說是隻鋪官道了,就是鄉間小路,咱們也能鋪上這樣的細石子。”
兩人說著,隻將那尋來的玉屏縣誌給翻開來瞧。
但此處一直都十分偏僻,又是正兒八經的邊陲之地,且還住著許多山民,所以這地方縣誌,曆來的官員也是沒有十分上心,寫得很是粗糙。
也就是簡單寫了治下的幾個鎮子,都遠比上京要大許多,又都合適種植什麼農作物,還提了那久茂寨裡,有兩耳如扇,四腿高似巨塔的龐然大物,可怕得很,聽說會食人,但平時都是吃香蕉水果為主。
所以那久茂寨的山民能驅使這龐然怪物,也最是不好惹,所以屛玉縣官府一直對他們都是避之三尺。
加上此處是在上京掛了名的著名貧困縣,所以曆年來哪怕都曉得此處地大物博,但卻因人口稀少得可憐,所以各種稅賦,都充當衙門公用。
看似是朝廷的恩典,這上繳的稅賦都給衙門充了公,不用上到國庫去。
可事實上,也正是因為有了這前面的一條恩典,屛玉縣便喪失了衙門的各種補貼。
比如天乾日曬,便是地裂三尺,也沒有一石的賑災糧。
所以這確切地說,這屛玉縣除了存在於當朝的版圖上,朝廷打發個降罪的官員到此處來之外,其實便和當朝沒有一點關係的牽扯了。
周梨看了看那薄薄不過幾頁的縣誌,“這地方到底是如此貧瘠,連像樣的記載都沒有。”
白亦初卻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其實除了屛玉縣,整個靈州你沒有發現沒,對於靈州的記載都極少。你各處的州府遊記也是看過許多,叫你細細數來,你能說上幾個與靈州有關的?”
周梨一時啞口無言,思來想去,竟然隻有靈芝的竹筍。不過即便如此,她對於靈州這屛玉縣也沒有喪失半點希望,心想反正隻要有山有水,人是餓不死的。當下隻雄心壯誌地說道:“既然這地方誌不齊全,往後我就一一給填補上,我就不信這樣一個寬廣之地,竟是沒有一處半處的優點了。”
這一夜,因為下午的時候忽然下了一場小雪,落地沒多久便又融了,使得那原本就滿是爛泥的路面,如今積了許多泥水窪出來。
彆說是馬蹄上滿是黃泥,便是周梨他們這馬車,已經看不出來從前到底是什麼顏色了,外頭硬是糊了好一層稀泥。
哪怕逢著那天氣好的時候,大家也將上面的泥土給扒拉下來,但很快又敷上了新的一層。
而這一次,理所應當又是一次夜宿山嶺。
大家早就已經對這樣的生活輕車熟路了,並且曉得如何對抗著夜裡的寒涼。
可是沒想到才吃著晚飯,忽然聽得不遠處的路上竟然熱鬨起來。
周梨滿腹的疑惑,將頭從馬車裡探出來,“怎麼還有大晚上趕夜路的?”
隻見著前方來的路上,竟然出現了許多大小不規則的火把,隻不過隊伍並沒有很壯觀,因為那火把大小不一,高低不齊,總叫人覺得不是正規的隊伍。
她正欲下車去瞧,那公孫溶就急忙跑來喊,“不對勁,表嬸快進馬車!”一面隻朝自己那隻有二十來人的隊伍大喊:“列陣!”
一時間,連帶著他二十一便將周梨他們的隊伍給圍在中間。
白亦初幾人也滿身戒備。
不過怎也沒想到,那隊伍走近了,竟然是些普通的老百姓,背著背簍或是挑著筐。
筐裡是家當或是嚶嚶啼哭的孩子,半大的孩子背上,幾乎都背著自己的被包。
此情此景,在車窗裡挑出個小縫隙的周梨見了,隻覺得異常眼熟。
那年大災,他們村中人四處逃去之時,可不就是這般樣子的麼?她一下就慌了神,一面仔細回憶,並不曾聽說何處鬨災?不禁朝殷十三娘她們看去,“你們也沒聽說吧?怎麼瞧他們這樣子,像是要逃難去?”
這廂白亦初他們面對著手無寸鐵,大冷天裡仍舊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老百姓們,也是動了惻隱之心。
約莫也和周梨想到了一塊去,隻示意公孫溶收起武器,自己走上前去詢問。
對方並不知道白亦初是朝廷命官,就當他是那一處的行商,畢竟他們這個隊伍,女人極少,有了公孫溶那隊伍的加成,看起來更像是個小小的私人商隊。
因此見白亦初沒有惡意,還叫手下人收了刀,那老翁也是壯著膽子上前好言勸著:“這位少爺,聽我們一句勸,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幾個縣城,如今都沒有一粒糧食,你們若是再往裡走,少不得是遇著那些個亡命之徒,丟了錢財糧食是小,性命是大啊!”
“怎會沒有糧食?這不是才秋收兩個月左右麼?”白亦初愕然,他在上京的時候雖是待在翰林院,但終究在皇城裡,各處真有什麼大風聲,自然是能聽到的。
若真有地方受災,朝廷也不可能真不管,隻不過是沒有那樣全面罷了。
一面又問起老翁何處人,因瞧出這些個難民,都聽老翁的行事,便也是冒昧多問起了他的身份來。
方從老翁口中得知,這個隊伍是他們整個村子的人,因他是村長,所以大家願意將性命交托在他的身上,如今是計劃要去往磐州。
因幾乎都是一個姓氏的本家人,在外也沒有什麼遠親,所以他們趁早就從村裡出來,打算到那磐州去,到時候化整為零,到各處的小縣城裡去乞討,將這個寒冬過了,等開了春再回鄉裡種地,到時候就靠吃些野菜度日子。
至於他們沒糧食的緣故,竟然是七八月份的時候,全州下了好幾場暴雨,為了保全上遊的縣城,州府衙門那邊決定開放水閘,使得他們下遊的幾個縣城都儘數被湮沒,死了許多人不說,莊稼房屋也全都被衝走,如此自然是顆粒無收。
“早的時候,衙門還開倉放些糧食,但到這後頭,糧食裡摻雜的河砂越來越多,一碗飯裡,竟然選不出二十粒米來。”老翁當時見光景,曉得衙門是靠不住了,隻能自己想法子求生,索性房屋也沒有了,因此便和全村上下商議,一起逃出來求一條生路。
原本他們是沒有打算去彆的州府,就在全州苟存性命,可是全州的各大縣城,他們這樣的人根本就進不去。
無奈隻能想著去彆的州府。至於不往那十方州走,隻因十方州的官員更是冷血,早年他們自己鬨災沒糧食,還將難民往彆的州府趕呢!
因此自然是不敢去那邊自討苦吃的。
但像是他們這樣從打算去彆的州府的並不多,幾乎都在本州府打轉,有的急了,已是占山為王,專門搶路過行人。
不過白亦初觀這老翁身後的人,其實便是算那還在繈褓中啼哭的孩童加起來,也不過七八十人罷了。
因此心中已是有數,怕是餘下的,早就死在了洪水中,想來是也是十分可憐。
隻不過這樣大的事情,怕是上萬條人命,這全州衙門卻是捂得死死的,上京一點風聲不曾聽到。
那麼他們怎麼可能放這些難民出全州呢?不然必定會朝外露了風聲,到時候整個全州的官員都是吃不了兜著走。
老翁因和白亦初說話,想著大家趕路也累了,也叫村裡人在旁邊擇地休息。
有人膽子大,跑來他們這邊引了火源。
白亦初也趁機問了老村長許多話,趁著他們休息的功夫,便折身去喊了挈炆,一同找在馬車裡急不可耐的周梨商議。
自是先說了這些人的身份,又道了前面幾個縣城的境況。
周梨一聽,頓時反應過來,“難怪咱們進入這全州後,到處都要盤查,感情就是為了防止這些災民們逃出全州去,露了風聲。”以此好瞞住他們那遮天手段。
當下又氣又怒,“這些人,既是不配為人,又不配為官,這也大的事情,竟然不上報朝廷。”那些個死了的人,難不成就這樣枉死了不是?還有這些活著的人,他們不想辦法補救,卻還想著將人活活困死在這全州。
這時候挈炆卻幽幽道了一句:“他們都聰明著呢!如今上京那邊,隻一心一意要在這重修九仙台上下功夫,還打算往豫州軍餉上動心思呢!如此哪裡有銀錢賑災?怕是全州的官員也想到了這一處,才不去自討苦吃,索性此處離上京又遠,還不如將消息瞞下來,即便是露了風聲,但等著朝廷的人再來時,再想辦法一起瞞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畢竟當初蘆州十方州等幾個州府遭遇大災的時候,朝廷的賑災糧食和款項,也隻有那麼一點點罷了。
與其也管朝廷求不來可供災民吃飽穿暖的災糧和衣裳,倒不如索性不提,還免去了許多麻煩呢!
更何況在他們看來,這全州才是淹了幾個縣城罷了,隻怕在上京那些尊貴人的眼裡,也是不值一提的。
“昏庸至極!”在上京的時候,周梨到底是有些害怕禍從口出,從來不敢這樣直接了當地罵李晟。
但眼下山高皇帝遠,自然是沒了半點擔心。隻是可惜罵過後又能如何?最後也隻能朝白亦初看過去,“他們隻怕還不知道前面又重重關卡等著他們呢!若是真繼續往前走,恐是性命難保。”
“可是不往前走,他們留在原地,也隻能活活餓死。”即便不被餓死,馬上就要下大雪了,也要被凍死。挈炆說罷,回頭看了看在遠處圍著烤火的村民們,心中的同情心是猶如那雨後春筍一般,怎麼都抑製不住。
所以他又滿懷期待地看朝周梨和白亦初,“阿初阿梨,我知道這些罪孽,我那該死的舅舅才是源頭,若不是他要修什麼九仙台,朝廷不是省不來銀子的。可是眼下朝廷咱們都曉得,指望不上了,所以……”
挈炆的聲音越說越小,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難民可不止這些,若真朝他們這些人伸出援助之手,那麼後面便是千萬家產,也不夠這許多張嘴來吃。
更何況這等同於肉包子打狗,花了個傾家蕩產,便宜的還是這全州的官府衙門,誰會記白亦初的功勞?
而且這還算是最好的了。就怕這些人吃了糧食還起了壞心,到時候一個不留神,大家恐還要在他們的手裡丟命呢!
但周梨和白亦初相視了一眼,默契無比的兩人已經達成了共識,隻聽周梨說道:“屛玉縣眼下最缺的便是人,若是他們能願意遷了戶籍跟我們去往屛玉縣,他們接下來的糧食,我是可以負責的!”
白亦初點著頭,“不錯,隻不過當下我不必亮明身份,他們隻怕眼下就最是憎惡這朝廷官員。但阿梨說的對,他們的戶籍必須遷移到屛玉縣去才作數。隻要他們願意,這戶籍遷移不是個什麼難事,如今有人接手他們這些難民,本地官員還不知道多高興呢!”更何況在本地官員看來,他們不過是些窮苦之人罷了,且真正的勞動力不過占了三分之一罷了,餘下的都是些婦孺老人。
這對於本地州府來說,隻怕完全是當作累贅來看待了吧?
可與白亦初和周梨來說,正是因為有了這些老人婦孺,他們才敢冒險將這景家村的人留下來。
因為這些人,就是那些勞動力的牽掛。
挈炆沒有想到,白亦初和周梨居然就這樣簡單地同意了,且還有了應對的法子,當下便主動道:“若是他們願意遷移戶籍,這事情我帶了幾個人,拿了阿初你的官印,就直接能去辦了。”
白亦初連說好,當下便和挈炆下了馬車,一起去找景家村的人們。
也順道帶了些乾糧過去給他們墊肚子。
那老翁見他們此舉,隻連忙起來帶著村裡人要磕頭謝恩,“好人呐,恩公,我們這一路上也是遇到不少富貴人,唯獨你們願意朝我們伸手,這樣的恩德,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報,你們以後也一定會有福報的。”
白亦初隻將老翁扶起來,“老先生不必客氣,你快坐下,我還有要緊事情同你們說。”
老翁聞言,心裡便猜想,莫不是這糧食要賣給他們?一想到這裡,淳樸的他立馬就不收那糧食了,隻朝身後的人示意眼色,大家見此也紛紛將那才到手的糧食歸還。
畢竟他們的口袋裡實在摸不出一個銅板來。
白亦初和挈炆見他們此舉,皆是十分意外。白亦初隻連忙說道:“這些乾糧竟然是送了你們,便不要你們的什麼好處,我如今隻是想提醒你們,那前面的各縣城,到處都設了關卡,查得嚴實,我們原來也不知是為何,如今見了你們,才恍然大悟,隻怕他們原本是不願意叫你們出這全州的。”
老翁一臉驚愕,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哀嚎哭起:“這,這是真要了我們的命才甘心麼?”然後忍不住老淚縱橫,跪在濕漉漉的荒草甸上哭起來。
挈炆見此,忙上前去將老翁給扶起來,“老先生,如今也還沒有到絕路,咱們在想辦法。”
老翁卻是已經絕望不已,“還能想什麼法子?我們即便是想做山賊去,可是這隊伍裡老的老,小的小,他們不要不說,怕是我們村子裡這幾個僅剩下的年輕媳婦和姑娘都要遭了秧。如此還不如直接死在官府的手裡算了。”
這般水生火熱的環境中,也就是好人活得最是艱辛了。
他這話一說,周邊的幾個村民也都神情淒然,抹起眼淚,好不可憐。
白亦初見得此情此景,心中難免也是起了惻隱之心,又看著這些個面黃肌瘦的村民們,當下隻道:“老先生,不瞞你說,我其實並非什麼商人,不過是得罪了家中長輩,被打發到那靈州屛玉縣去生活罷了,你們若是願意相信我,這一路上有我一口吃的,自然是餓不著你們,隻不過卻要將你們的戶籍都遷往那屛玉縣去,你們若是願意,這個事情我便打發我兄弟去給辦。”
說著,指了指一旁的挈炆。
老翁是個明白人,曉得白亦初要叫他們將戶籍遷往那屛玉縣,必然是擔心大家白吃了他的糧食,等到開春後就又跑回老家來繼續種地。
如此,豈不是叫人白忙活一場。所以便猜想白亦初是想將他們收做家奴,畢竟那些個大戶人家,多的是家生子,幾十人算什麼?那幾百的都不少呢!
但這要賣身做奴才的事情,不是他自己一個人能決定的。不過仍舊感激白亦初此刻拋出的救命路,“多謝兩位少爺,隻不過茲事重大,不是老朽自己一個人能決定的,且容我同村裡人商議一回。”
白亦初也沒有催促他的意思,當下隻叫他去,自己也和挈炆回了馬車這裡。
周梨心急如焚等著,見他兩人回來,忙問:“如何了?”
“人說要商量,但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白亦初回著。
果不其然,不過片刻,那老翁就托了那邊在等著答案的蘿卜崽來傳話,說是願意的。
白亦初聞言,當下隻叫了挈炆公孫溶,一起去那隊伍中。
將他們的戶籍都給一一拿到手裡來,明日便打發兩人隨著挈炆,捧著白亦初的官印直接去他們的縣裡,將這戶籍一次性給辦了。
老翁這會兒心中已然是默認將白亦初作為主家,便也是掏出內心話來,“老朽是一把年紀了,不怕死,隻不過這哇哇啼哭的娃兒,托生到了我們的村子裡,我們卻不能不顧他們的生死性命。思來想去的,眼下活命才是最重要,賣身做奴,其實又算得了什麼?說一句膽大妄為的話,我們不也一直是天子的奴才嘛。”
白亦初這時候才明白,老翁要去商議,竟然因為誤會了自己要將他買來做死契的奴才。
不過當下也沒有忙著解釋,隻道:“老先生放心,既然是將滿村人的性命都交付與我白某,自當是不會辜負。”
老先生當下又細細道明了他們姓甚名誰等。
因他說話行事,都是有些樣子的,聽說還認識幾個字,白亦初便稱他為景翁。
如此這般,他們隊伍隔日又掉頭,叫景翁組織著,跟在白亦初他們的車隊後面,周梨這裡也是騰出了三輛車來,供給他們村子裡的孩童使用,叫了兩個身體單薄的婦孺一起在上面,既能照顧,她們也能修養身體。
景翁先是覺得使不得,他們如今既是奴才,怎麼能上主人家的馬車?更何況這小的也做不得什麼事情,還不知道要白吃幾年飯才能給主人家看牛放馬呢!
所以也是幾番拒絕。
白亦初如今正在前頭和挈炆商議著分道,他直接帶兩個人去景翁他們地方衙門將戶籍遷走。
周梨聽得景翁不願意叫孩子們上車,便下了馬車來,走到跟前同他說道:“叫他們上去吧,這天寒地凍的,小孩子又穿得單薄,到了那車裡到底是能遮風擋雨,也免去路上惹風寒之憂。”
景翁一聽,到底是心疼孩子們,因此便誠惶誠恐地同意他們上車去,隻叫那照顧的婦人千萬小心,不可臟了馬車等等。
一頭又是對周梨這個夫人千恩萬謝的。
此舉不免叫周梨覺得這景家村的人,真真是淳樸老實,不過些小恩小惠罷了,他們就這樣記掛在心頭上。
隻不過隊伍裡多出這許多人來,周梨也操勞了不少,幸好大家都是勤快人,到了飯點也是不用周梨這裡吱聲,各自見什麼忙什麼,沒有一個懶人。
便是一開始最不同意的阿葉母女,也覺得真真是撿了寶,得了這一幫勤快人。如今又遷了戶籍去往屛玉縣,到了那邊土地寬廣,隻要他們是勤快,是不會餓肚子的。
唯獨是有些擔心這全州既是鬨了災荒,那糧食怕是價格不低。
果不其然,到了前面的縣城時候,一打聽糧價,果然是高得嚇人,也虧得車上還有些糧食,緊著點吃,是能撐到離開全州的。
所以周梨也沒有花這冤枉錢。
而這個時候,挈炆已經將這景家村村民們的戶籍全都更換成了靈州屛玉縣的。此處的官員隻覺得他們是魔怔了,那屛玉縣已是糊口艱難,白亦初還要弄這些個要飯的去,準備一起餓死麼?
景翁他們發現了每日飯菜驟減,便曉得是因為他們這七八十人的隊伍,連累了人家四十人不到的隊伍,便和周梨說,接下來幾日他們吃一頓就可。
但叫周梨給拒絕了,仍舊是每日保持兩頓,有一頓還是吃乾的,帶著些肉乾。
此舉讓景家村的人覺得,真是遇到了神仙主人家,竟然為了他們這些個窮苦人,也一起跟著挨餓。各自隻教育著自家孩子,往後可要千萬效忠主人家才是,不可做了那背信棄義的人。
畢竟他們這一路從村子裡逃難出來,旁人都見他老弱婦孺,隻想欺負拿捏,唯獨這白公子和周姑娘好心腸。
而這接下來的路上,也遇著是了幾波山賊匪徒,都是那災民們一起彙聚而成的。
周梨是萬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也能看到一人抵萬軍之勢,雖說這些山匪都是不成氣候的災民聚集而成,但在公孫溶帶著的那二十人面前,竟是猶如土雞瓦狗一般,瞬間就瓦解土崩,丟盔棄甲一散而去。
原本公孫溶見周梨和白亦初帶著這些個景家村的人一起去屛玉縣,便想著這些災民聚集而成的山賊都是青壯年,到了那邊正好做勞力。
也是有意給勸說一並帶回去的,隻是叫白亦初攔住了,“不可,這些人雖是被逼無奈才做了這營生,但我見他們面貌奸惡,沒有幾個面善的,若跟隨隊伍,怕是要日日防著,到了屛玉縣那頭,也不見得願意安家樂業,肯聽我們的安排。”
公孫溶不解,“可他們都是青壯年,是極好的勞動力。”屛玉縣不是正好需要人麼?就這樣錯過了,豈不是可惜?
周梨走過來正好聽到他二人說話,見他疑惑隻笑著解釋道:“屛玉縣的確需要人,可他們無家無業,到了那邊心無任何牽掛,怎麼肯安定下來?我們眼下也許不了他們多大的利益,所以想叫他們心甘情願同我們走,怕是不可能的。”
而景家村的這些青壯年,他們雖都各自帶著老人婦孺,看起來的確像是帶著些個累贅,可這樣才像是過日子的人。再何況,不管是人或是物,如果隻單一一樣的話,做什麼也是成長不起來的。
所以屛玉縣也不單隻是要青壯年勞力,更需要女人孩子。尤其是那孩子,才是屛玉縣的未來。
公孫溶沒有想到這一層,其實也不奇怪,畢竟他是軍營裡長大的。如今聽了周梨的話,若有所思,“原是如此。”因此也斷絕了這心思。
如此這般,隊伍也是順利地越過了全州,進入十方州地境。
十方州還是如同十年前一般一成不變。不似那蘆州那樣,短短幾年裡,頗有一日千裡之勢。
也是如此遠將十方州給甩在後頭,成為這西南第一州府,這就不知道為何,無形中就叫十方州的人對於蘆州人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厭惡憎恨。
而到了十方州後,這邊物價正常了許多,周梨和白亦初這裡也是分工明確。
糧食短缺不是一天半日了,所以白亦初和挈炆去置辦這接下來路上的糧食,周梨則領了蘇娘子殷十三娘她們去買辦些布匹,再稱棉花。
天寒地凍的,景家村的人雖穿了好幾層,但都是秋夏兩季的疊在一處,並無棉襖,是抵不住寒意的。隻怕當初隻顧得上逃命,那大水來時,都給衝了去。
所以既然是做了好人,自是要顧全人家性命,畢竟大頭糧食都出了,這身衣裳還舍不得吧?
但話雖如此,這到底是八十來號人,所以棉花都是一百多斤。
景翁起先隻曉得包了這一處客棧小住,是因為要去置辦糧食,卻沒想到糧食還沒回來,卻有鋪子裡送來了棉花和布匹,他哪裡還不懂是個什麼意思?
果然等周梨回來,隻叫了景翁來:“屛玉縣雖是在靈州境內,有的地方千年不見雪,四季如春,但咱們還要在十方州走個七八天,到了靈州去往屛玉縣的路上,最少也是十來天左右,總不能叫大家就這樣憑著一身正氣抗凍,勞煩您老去請了族裡會針線的都過來,咱們抓緊些,把棉衣給縫出來。”
景翁聽到她的話,已經是熱淚盈眶,但也曉得周梨是不喜歡叫人跪拜的,隻忙應了,一頭擦著眼淚去將人都喊了來。
沒有跟著去買糧食的男子,即便是不會這縫補的針線活,但也叫景翁喊來學著鋪棉花。
大家分工合作,那裁剪的裁剪,鋪棉花的專門鋪棉花,穿針引線的穿針引線,流水線製作棉衣居然效果奇快。
周梨還想著,這麼多人的棉衣,怕是得最少三天才能逢完,沒想到第二天中午就完工了。
雖是不怎樣好看,但好在防寒,一個個穿上新衣裳,那臉頰都紅潤了許多,乾勁也十足。
白亦初那邊糧食也置辦好了,於是也是提前啟程。
不過因為靈州因為已是屬於邊陲,許多在彆的州府習以為常的物件,那裡即便是有,但價格也昂貴得很。
周梨也是費心思打聽了一翻,加上蘿卜崽和街上的乞丐總是能馬上打成團,確定好了那邊什麼東西珍少,因此從十方州這裡,一路上她是七七八八買了不少東西。
小到繡花的線和女人用的香粉胭脂紗巾,大到一群牛羊。
也虧得是如今有景家村的人在,不然就叫他們這原來的隊伍,如何能帶得了這許多東西?
死物到底還好,綁上車馬就好,可那些鮮活的牛羊群,就難了。
每日白亦初都是叫那牛羊叫聲給吵醒來的,隻有些哭笑不得,同挈炆和公孫溶說道:“這自古以來,拖家帶口上任的不少,但是像是我這樣帶著牛羊上任的,怕是頭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