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沈家管事似乎對這件事情挺著急的, 聽見周梨的話,看了身前的祝子騫一眼,“這上京第一冰人我們大人都給請來了, 難道還能同周姑娘開玩笑不是?”
的確不大像是開玩笑的, 那祝子騫已經將寫著沈家二姑娘沈窕生庚八字的大紅名帖給遞了上來。
一雙眼睛笑眯眯地看著周梨,“其實這在下一直不信這些,更何況今日貴府中的小兒郎與二姑娘已算是有了肌膚之親,不管如何,二姑娘都隻能嫁了他。”
這特麼是強嫁啊!裡頭的顧少淩聽得已經激動起來,甚至覺得這沈家二姑娘鐵定是有什麼毛病,不然怎麼趕著將自己嬌生慣養的姑娘嫁給一個小廝呢?
這樣的事情,就算是上京城中, 庶女嫁小廝,也是前所未有啊!
但他又顧及自己這臉面, 隻能忍著在後面的小室待著。
周梨雖沒有像是顧少淩所想的這樣誇張,可這就僅憑著蘿卜崽好心救人, 成了和人家有肌膚之親。
這以後他若再遇到姑娘家受罪受難的,哪裡還敢去救啊?
而且如果一定要這般論的話, 自己得嫁多少男人才作數?她深深呼了一口氣,似乎讓自己冷靜一些,看朝那沈家的管事, “敢問先生, 你們家大人也是這般打算?”就像是祝子騫所言那般。
那管事頷首:“自然, 且這般事情, 宜早不宜晚,日子我們大人都已經看好了,這個月的二十六就是好日子, 若是周姑娘這裡同意,大婚之日前,便將這該有的流程走完。”
沈家的姑娘,雖是急嫁,但這該有的禮節一樣是不能少。
“不是,此事我還未問蘿卜崽意下如何?”周梨急了,怎麼聽著沈家管事的話,這事兒就已經敲定了呢?
那管事見她還如此推三阻四的,有些不悅起來,“周姑娘,我們家小姐琴棋書畫雖是比不得這上京第一才女,但也是能數得上名號的,若不是今日的意外,也不可能嫁了這尋常小子。這是他幾輩子額難以修來的好福氣,怎麼可能就拒絕了?”
“先生話既已到此處,那麼你家小姐樣樣這樣好,蘿卜崽也不過是當街拉你家小姐一把,這算得上是什麼?怎麼就能平白將她嫁了。”再有蘿卜崽也還小,他想不想成家也不曉得,還要問他的意願啊。
於是便道:“兩位稍等,那麼要嫁小姐,算是我們府上的福氣,隻不過這終究不是兒兒戲,容我叫人喊他來問一句。”說罷,隻朝門口旁聽的阿葉使了個眼色。
阿葉送茶來後,出去後就一直侯在廳外的。
當下得了周梨的吩咐,隻忙去找蘿卜崽。
這會兒蘿卜崽才洗澡換了一身乾淨衣裳出來,頭發還有些濕漉漉的,站在院子裡的桂花樹下擦拭著。
忽然聽得阿葉喊自己,隻忙回頭應著:“阿葉姐,可是阿梨姐那邊有差事叫我?”
阿葉想起那沈家迫不及待嫁女兒的事情,想笑又不敢笑,“哪裡有什麼事情,倒是你這個混小子,不曉得哪裡來的好運氣,叫天上的仙女給砸中了,如今要下凡來與你做媳婦。”
周梨他們也是才這花兒一般的年紀,蘿卜崽比她和白亦初還小,從來沒想過這要娶媳婦的事情,隻一心攢錢,好好學認苦練武,想著以後同大家一起風光回去,給幾位爺爺修大墳。
所以聽得阿葉的話,隻笑起來,“你拿我取笑做什麼?我才多大,想什麼媳婦?到底是什麼事情,你快些說,我馬上束了頭發就去。”
“我哪裡同你開玩笑了,你今日救的是那沈大學士家的二姑娘,如今他們家要將二姑娘嫁給你。姑娘叫我來問問你的意願。”阿葉見他不信,隻收起來笑容,將一旁的梳子撿起來遞給他,“快些收拾過去。”
蘿卜崽卻是愣住了,隨即笑起來,“你果然是同我開玩笑的。”
阿葉也覺得像極了玩笑,難怪蘿卜崽不願意相信,隻同他解釋著:“你可曉得,那沈大學士為何將他那大女兒嫁給王家那個花花公子?”
蘿卜崽一臉茫然地搖頭,“這我如何知曉?”
阿葉到底是在上京待著,雖此前一直躲躲藏藏的,又都在那深宅大院裡,信息不多,但這件事情還是曉得的。
隻說道:“那沈大學士最是一個迂腐又古板奇怪的人,莫說是整個朝廷,就是整個上京城也找不著第二個。當初他家那大姑娘,就是叫王家少爺不小心撞了一下,他便認定了姑娘叫人碰了,沈大姑娘拒絕不得,隻能含淚嫁過去,過上了那守活寡的苦日子。”
“真的假的?”蘿卜崽見她面色也不像是開玩笑了,有些著急起來。
“自然是真的,人家不過是撞了一回,可你把沈二姑娘從人群裡救出來,又是脫了衣裳給人遮身子,這不嫁給你,還能嫁給誰去?”阿葉說著,又忍不住歎氣,“姑娘還不知道這沈大學士是個怪人,同他們在廳裡說,我又不好上去與她解釋這些緣由。”
隻是她這話說完了,卻見蘿卜崽匆匆束起頭發,卻是朝著反方向跑,不禁是急了,“你作甚去?姑娘還在廳裡等著你呢!”
蘿卜崽頭也不回地跑著:“我自然是出去躲一躲,我是個什麼身份,哪裡做得了人家的夫婿,你快去與我同阿梨姐說,我不配!”他的銀子他還要攢來給爺爺們修大墳呢!
那沈家大學士一聽就不是個小官,他家的姑娘肯定是要錦衣玉食,還要丫鬟伺候,自己這點錢夠她花兩天麼?
那哪裡是娶媳婦,分明就是好大一個吞金獸。再說今兒他也看到了那沈二姑娘雖不似阿梨姐和阿葉姐這樣漂亮,但也是玉娃娃一般的人。若真嫁了他,他還擔心在自己手裡給摔碎了。
阿葉見他就這樣跑了,急得隻連忙追去,“你跑什麼?你願不願意的,你倒是去廳裡給人說清楚,難道他們家還要將姑娘強嫁給你麼?”
可蘿卜崽才不聽這些鬼話,憑著從韓玉真那裡學來的本事,往日裡怎麼都一口氣翻不過去的牆,今兒一抬腳,竟然就越過去了。
可見這人急了,潛力都出來了。
旁的丫鬟見阿葉跑得氣虛喘喘的,“阿葉姐,你這怕是追不上了,不如先去回了姑娘吧。”
阿葉隻彎著腰,上氣不接下氣的,忍不住罵起來,“這個缺心眼,真是不會享福,人如花似玉的姑娘白給他做媳婦,他都不要,天生的苦命啊!”
這回去同周梨稟了,那沈家的管事和祝子騫也聽到了。
沈家管事不等周梨開口,就說:“這個小子,我們小姐清白已經叫他毀了,容不得他答不答應。”
那祝子騫也忙附和勸著:“但凡在下結了的因緣,就沒有不成的,也沒有過得不順的,周姑娘趕緊準備成親事宜吧。”
兩人說罷,好似那惡霸上門一般,自己做了決定,這就大搖大擺地走了。
周梨眼見著二人離開的背影,有氣無力地朝身後的椅子上坐下去,“這,這都是什麼人家?土匪窩裡還要講究個眼緣呢!”
阿葉這會兒也喘過氣來了,隻將這沈大學士的古板偏執同她說了。
周梨一聽,忍不住罵起來,“他那書都念叨腳後跟去了吧?自己生養的姑娘,就這樣推到火坑裡去,如今這案子,沈大姑娘怕也是難逃一劫。都有了這先例,他還要將小女兒胡亂嫁出去,天底下哪有這樣做父親的人?”而且兩人都還這樣小的年紀,簡直是胡鬨。
顧少淩這個時候已經從廳後的小室裡出來了,隻讚同道:“是啊,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但是這樣的親爹還頭一次看到,若是窮苦人家實在沒法子糊口,將女兒賣了,那還有的說,可這家財萬貫的,又是做官的人家,怎麼就這樣糊塗了。眼下他們就是要強嫁了姑娘過來,阿梨你這裡看怎麼辦才好?”
“我也不知道,這事兒告官不頂用吧?”周梨搖頭。
“沒聽說過,隻聽說過強搶民女都能辦,這姑娘要強嫁的,還沒又先例,怕也是難。”阿葉接過了話去。
但覺得眼下最難的,莫過於跑掉的蘿卜崽了。少不得是要說他幾句:“這好端端的,叫他出去玩耍一日,他偏要跑去湊這熱鬨,如今可好,出了事情自己跑得比誰都要快,隻留下了這爛攤子。”
他跑掉的事情,周梨倒也不擔心,“他能去哪裡?左不過是銀杏街和文和巷子罷了,早晚要回來的。”一面撿起那沈家掌櫃留下來的沈二姑娘生辰帖子,翻開瞧了一眼,“竟然這樣小。”
“應該也是十四歲五了吧?”阿葉其實也不大清楚。
周梨將那帖子遞給他,“十三歲的小姑娘呢!這是什麼黑心爹,這怕是不世仇吧?”
也就比蘿卜崽小個一歲來著。
阿葉見著婚事是沒有法子拒絕,怕是再拒絕下去,那沈大學士又做出什麼混賬事情來,比如叫他們小姐廟裡去做姑子,或是自裁什麼的。
於是便將自己的擔憂和周梨說了。
周梨聽了更是發愁,這好端端地救人,怎麼就遇著這樣一檔子事兒?
隻見才是黃昏,便喊了殷十三娘來,陪著自己去了一趟公孫家。
白亦初回來得晚,這個事情同他是商量不著的,顧少淩又是個不靠譜的,顧十一還做主給他答應了寧安侯府那邊的今晚一起吃飯。
一會兒還打算將他直接綁過去呢!
所以周梨便想著去找崔氏,終究是那沈大學士不是尋常人家。
她換了一身合歡色的齊腰襦裙,到府上來,崔氏自然是歡喜不已,隻拉著她笑著說:“我還想著改明兒就去找你說話,婆婆這裡也一直念叨,奈何她身體不算好,我們不敢叫她出門去。”
又因是這個時辰了,有些擔心起來,“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情?”不然周梨怎麼這個時候才來呢?
周梨本就是來找她打聽那沈大學士家的,自然是沒有一點隱瞞,“今日街上的事兒,你大抵也聽說了吧?”
崔氏想著出了好幾條人命官司,隻唏噓不已,“誰能想得到,就兩個女人起了爭執,最後竟然鬨了這幾條性命出來,王大人這一次怕也是難逃其救,可憐那沈家的大姑娘,原本也是個溫柔端莊的好姑娘,真是毀在王家這兒子手裡了。”如今她怕是要吃官司蹲大牢了。
周梨一聽她說,隻忙頓住腳步,“我也不瞞著表嫂了,今兒沈大學士家這二姑娘,和那大姑娘在一處的。我家中那個蘿卜崽,因他那朋友明日要隨著主人家去任上,我便給了他一天的假期,哪裡曉得遇著這事。”
她一說蘿卜崽,崔氏倒是想起個事兒來,但這會兒也顧不上了,隻急忙問:“他也出事了?”
周梨點頭,“人倒是好好的,就是見義勇為,救了個姑娘出來,哪裡曉得不是彆人,偏是那沈大學士家的姑娘。”
她話才說到這裡,崔氏隻滿臉吃驚,嘴巴成了個喔形,“彆是這沈大人要將二姑娘嫁給蘿卜崽吧?”
周梨沒料想她竟然猜中了,“你如何曉得?”
崔氏自是將沈大人當初如何將大女兒嫁給王家的事又說了一遍,周梨聽罷隻忙問:“他這是個什麼毛病,沒有這樣做親爹的。”
“這你就不知道原委了。”崔氏隻拉著她一起到小廳裡去,一面喊了管事來,安排晚飯在老太太院子裡,她一會領著周梨直接過去陪霍琅玉用晚飯。
等著這事兒安排好,丫頭那裡給周梨奉了一杯碧螺春,她才說:“那沈大人年輕的時候是有些本事的,那個【九州民風錄】就是他編著的,隻是人到了中年,反而糊塗起來,信奉起了那些歪門邪道,如今家中養了幾個煉丹師,總聽那些個瘋言瘋語的,他本來又是個十分古板的人,是不準許姑娘與外男接觸的。”
還又說什麼這兩個女兒影響他煉丹。
也正是如此,他家這兩個姑娘從前都單獨養在彆的院子裡,滿院子沒有一個男丁。
沈大姑娘叫王家公子撞了那一處,還是有一年,年底的時候,皇城放了煙花,但凡四品以上的官員,都要攜著家眷去瞧,他才領了兩個女兒去。
便叫那流裡流氣的王公子撞了一回,就這樣跌了火坑。
這樣的事情,在彆家算得了什麼?
今兒也不知為何,竟是準許二姑娘去瞧大姑娘出門,這大姑娘也是要送她回院子的途中,才遇著了這王少爺的外室。
然後就起了爭吵,還引了這人命案子。
周梨聽了半響,實在是匪夷所思,“照著你這樣講來,他就是怕這二姑娘繼續留在府裡,影響他煉丹;二來本又是個迂腐古板之人,如今逮著了機會,隻想將女兒送出去。”
卻又覺得這樣不對勁,“若真如此,早就有人趕著上去同二姑娘接觸了。”白做了沈大人的女婿,聽著不十分風光麼?
崔氏搖著頭,“他信奉那些煉丹師的話,從前不敢叫外男與之接觸,就怕影響他煉丹。伺候的也都是女人身,院子外面也是層層疊疊的護衛。更何況他家這二姑娘如今也才十三四歲的年紀,哪個曉得他會這樣狠心呢?”
“是呢,阿葉說我若是不允這婚事,早早按照他們的要求將人接來,怕是他要叫姑娘去廟裡。”這還算是好的,就怕是叫姑娘自裁了。“關鍵蘿卜崽也被這沈大人家的舉動嚇著,跑了。”
崔氏聞言,不免跟她一道歎起氣來,“可憐了這沒娘的孩子,沈大人也真真是瘋魔了,這以前年輕時候,也是個端方雅正的君子,哪裡曉得這些年就像是變了個樣子。”
兩人為此事發愁,又可憐那沈二姑娘遇著這樣一個變態父親。
最後崔侯崔氏說:“要不你就允了,反正你也是拿那蘿卜崽做弟弟的,回頭你就替他將這沈二姑娘迎過門來,當個妹妹養著罷了,等過幾年他們大了,自己做決定便好。”更何況沒準那時候沈大人已經吞多了他那些毒丹藥,一命嗚呼了呢!
周梨也沒彆的好法子,“隻能先是這樣,當做善事了。”到時候姑娘到了自己家中,如何做媳婦,可不關那婆家的事情了。
兩人這才一起去霍琅玉那是正院裡,霍琅玉聽得了這事兒,自是將那沈大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又憐惜周梨,白撿了這樣一樁麻煩事情來做,往後姑娘又要在她手底下過活,還是個整日關在院子裡長大的。
不免是擔心起來,“那二姑娘向來都鎖在那院子裡頭,隻怕是五穀難分,到時候不曉得要怎麼過日子呢!”
若是沈大人那裡給陪嫁些豐厚的嫁妝還好,可這幾年他煉丹越發沒個樣子,家裡總是家累千金,但也經不起他這樣造作,何況那幾個煉丹師也不端正,不曉得從他手裡白騙了多少白花花的銀子呢!
一頓飯的功夫,都是繞著這沈家來說,後提了那案子,公孫曜晚飯也沒回來,便猜想隻怕如今這案子已經是鬨到了禦前去了。
不過事發突然,又在這天子腳下,公孫曜雖為這燕州巡撫,但也算不到他的頭上。
隻不過這樁案子,若是刑部不接,是該到他手裡去的。
吃過了晚飯,周梨略坐了會兒,就決定按著崔氏所言,先把人給接過來,便是做個丫鬟也使得,免得那沈大人真是丹藥嗑多了壞了腦殼,叫她一條白綾了結了性命。
周梨回到家中,白亦初和挈炆已經回來了,剛好遇著還沒去文安侯府的顧少淩,也是從他口中曉得了整件事情的始末,眼下聽得周梨從公孫府那邊得來的建議,想來也隻是這樣了。
因此韓玉真也是親自去銀杏街,將蘿卜崽給捉了回來。
蘿卜崽氣得一張嘴高高地翹著,緊綁著身體站在廳裡,委屈不已,“我早曉得她家要這樣賴上我,我才不管呢!”
“說個什麼胡話,那活生生的一條命呢!眼下喊你來,也不求你答不答應了,反正沈家那邊就是認定了你,你若是不願意,隻怕真要叫那二姑娘丟了性命。”周梨曉得他委屈,也知道他和旁的孩子不一樣,人人都想要媳婦熱炕頭,才不想要媳婦,隻覺得媳婦兒還要花他辛苦掙來的錢呢!
這樣想,果然還是個孩子。
蘿卜崽不信,“少哄我。”
“沒騙你,你阿梨姐特意去公孫家那邊問過了,這沈大人沉迷煉丹,怕是吞多了丹藥,腦子給壞掉了,你要是不上門去將人娶過門來,可能真會叫那二姑娘丟了性命。”白亦初見他氣,隻出言安撫。
這事兒的確是對蘿卜崽不公平,但如今也沒個什麼法子。畢竟不能同一個瘋子講道理,那沈大人都瘋了,同他說道理他哪裡聽得進去。
蘿卜崽見白亦初也這般說,想起白日裡那怯生生的沈二姑娘,難免是有些心軟,“她爹真瘋了?這當官的還能瘋?”
“你現在也不要管這些,我如今是打算按照他們的要求,你把人娶進門來,各住各的,以後你們大了,若是真能在一起,便在一起,不能一起,便和離了。反正那沈大人吃了這許多丹藥,怕是早就羽化飛升去了,可管不得這許多。”這樣一想,周梨覺得也是個好法子了。
蘿卜崽果然是聽話的,但他還是提了個要求,“我可以上門去迎她,但我不要她做我媳婦,到時候她自己養自己,阿梨姐你可不能拿我的月錢給她管。”
“行行。”周梨隻需要他將面子上的事情都做好,餘下到了這府裡,他照例過著他原來的日子便是。
蘿卜崽一聽,終於鬆了口氣,“那好吧。”
這事兒算是答應了,周梨夜裡躺著,隻覺得仿佛玩鬨一般。隻是終究覺得哪裡不對勁,隔日又同白亦初商議,決定還是先暗裡查一查。
過了兩日那阿葉的母親蘇娘子就過來了,她幫忙管著,又打發了人去找那祝子騫,隻將餘下的禮節都走完。
如今大家都在關注著那案子,沈二小姐出嫁的事情,卻是無人問津,加之她常年累月都被鎖在院子裡,哪裡有什麼朋友來往?
所以匆忙被嫁到這周梨家,倒是都一直安安靜靜的,外面沒什麼風聲。甚至許多人都不知道沈家還有這麼一位小娘子。
周梨有蘇娘子幫忙,疼了些空閒出來,就在這元寶街的院子裡給收拾出了一處小院落,紮了紅綢花,貼滿了紅雙喜,二人就在這裡成了親。
沈二姑娘沒有什麼嫁妝,就幾身衣裳。果真是如同崔氏所言那樣,沈家沒有什麼銀錢了,早幾年沈大姑娘運氣還算好,出嫁的時候得了幾抬嫁妝。
蘿卜崽一拜了堂,就匆匆跑了,也不知道是去了哪裡躲起來。
周梨索性也到新房中,叫那沈窕自己摘了喜帕。
沈窕見了周梨,十分緊張,捏著那喜帕在手心裡,一雙乾淨清澈的眼睛直至盯著自己的裙角。
周梨給她遞了一碗清涼的甜湯,“這大熱天的,穿這樣厚,怕是也不舒服,你去將衣裳換了,我與你說會兒話。”
果然還是個小姑娘,看著那甜湯沈窕是沒有辦法拒絕的,隻伸手接了過去,小聲說了聲謝謝,三下兩下給喝完。
可見也是真是口渴急了。
她除了那幾身衣裳,什麼陪嫁都沒有,更不要說身邊有人伺候了。
如今便也是自己去換衣裳,穿了一套鵝黃色的夏衫,有些扭捏地走到周梨面前,“夫人。”
周梨完全愣住了,隻詫異地看著她問:“你叫我什麼?”雖然好像也沒有叫錯,但感覺就是有些奇。
沈窕有些害怕地垂著頭,低低又叫了一聲:“夫人。”
“誰讓你這樣喊的?”周梨見她也可憐,也是把聲音放軟了一些。
沈窕那聲音真真是如蚊蚋一般,“我爹說,到了這裡,以後就聽您的,我夫君是您家的小廝,我往後也要學著做事。”她其實都會,在那院子裡的時候,婆子們也使喚不動,都是自己做事。
周梨忙將她的話打斷,“彆聽你爹那套,你還是同大家一般,喊我一聲姑娘便是。”然後示意她不要緊張,拉著她那有些發抖的小手到桌前,給她盛了湯飯,“你先吃飯,我們一邊說。”
沈窕看著一桌子的飯菜,本意要拒絕的她,那肚子就不爭氣地咕嚕叫起來,頓時小臉紅了大片,隻恨不得將頭埋到桌子底下去。
周梨見了,又瞧她雖穿得還算是體面的,可那身子板瘦瘦弱弱的,分明就是營養不良的樣子,便道:“快些吃吧,往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或許是前世的緣故,周梨看著這些受苦受難的小姑娘,就實在控製不住那軟心腸。
沈窕微微抬起頭來,捧起了碗,卻是不敢夾菜,隻拚命地往嘴裡扒著白米飯。
周梨見了,隻管她夾了些菜,“我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隻不過你阿葉姐的廚藝向來好,你都嘗一嘗。”
沈窕大口大口地吃著,一點是沒有周梨預想中的大家閨秀的樣子,反而像是那餓了許久的孩子一般。
正要問她從前自己獨自在那院子裡,過得如何?卻見沈窕那豆大的淚珠兒不斷地滴在碗裡頭。“你這是怎麼了?是不高興蘿卜崽將你丟下,還是想家?”
沈窕搖著頭,咽下了口中的飯菜,轉過頭來,用那一雙小鹿一般的可憐眼睛看著周梨問,“我今日是不是把姐姐害死了?都怪我,要不是我的話,姐姐也不會與那個人遇上的。”後面的事情也不會發生了。
她哽咽地說著,斷斷續續的。
好久周梨才聽得了全貌。
方曉得她比不得她姐姐性子潑辣,姐姐被她那不靠譜的爹匆匆嫁出去後,滿院子伺候的人雖不少,卻曉得她是個軟包子,扣了她的飯菜不說,平日還沒少欺負她。
沈窈見了,自然是百般心疼,偏又不能接家裡去,隻能偶爾來看她,敲打那些仆從罷了。
而隨著這後來她爹那邊煉丹越來越沒譜,煉丹的材料都是要些貴重的,院子裡的仆從也逐漸減少。
她衣食都成了問題,身上的和陪嫁那幾身衣裳,都是叫她姐姐早前給置辦換洗的。
周梨見她可憐,她那姐姐也比她好不到哪裡去,便道:“明日我送你去瞧一瞧你姐姐。”
現在人就在公孫曜那裡關著,刑部到底是沒有接這爛攤子,終究是推到了公孫曜的頭上去。
沈窕一聽,果然來了精神,隻忙起身要朝周梨磕頭,周梨見她拉住,“我這府上,便是買回來的人,也沒有一個需要同我磕頭的,你到底還是嫁過來的呢!不過你們年紀都還小,今兒也是做個樣子給你爹瞧,免得他逼你。往後啊你同阿葉千珞她們住在一個院子裡,蘿卜崽你見了,也不用喊他什麼夫君,曉得不。”
沈窕也不知聽懂了沒,點著頭淚汪汪地,“我曉得了,多謝姑娘。”然後就立即收拾自己的那幾身衣裳,要去阿葉他們的院子裡住。
周梨見著會兒夜深了,隻喊她今晚就在這裡休息,明日再搬過去。
也如同自己所言那般,因蘿卜崽不會面,便叫了殷十三娘送她去看她姐姐沈窈。
周梨則領著阿葉去同老六繼續做那倒賣房屋的事情。
到了下午些回來,得了老家來的信,隻說已經收到了好消息,那邊好些人來祝賀,原來的人情來往,元氏也照例走著,家裡什麼都好,叫他們這裡不要擔心。
除此之外,還收到了莫元夕跟王洛清以及那陳茹母女的來信。
還有一封嘴角她高興,雲眾山從東海帶來的,是那陳慕寫來的,他不但複原了那木流馬,還意外發現那殘圖中有一樣飛弩,若複原出來,威力不知道多大呢!
倒是叫周梨歡喜一回。
這時候沈窕來找她,是個憋不住話的,見了周梨就‘噗通’一下跪倒在她的面前,隻哭道:“姑娘,對不起,都怪我。”
周梨甚是疑惑,隻朝著那一旁練鞭子的殷十三娘看過去,“這是怎麼了?”
殷十三娘搖著頭,“我如何知道?我也不好叫公孫大人難做,便沒進去,隻叫她和她姐姐在裡面說話。”
周梨隻能看著跪在自己跟前不肯起來的沈窕,“到底是怎麼回事?”
沈窕抹著眼淚,“姐姐今日才和我說,她和我爹都活不得多久了,怕死了沒人管我,活活餓死在那院子裡,她原本想將她那些銀錢收拾起來,給我遠走高飛的。可是沒想到遇著了那女人,一時氣不過,惹出了這人命官司,情急之下,便找了祝公子幫忙。”
她爹是丹藥吃多了,暴斃是遲早的事情,她卻是叫自家男人給傳染了臟病,這一輩子真的是注定沒好日子過了。
原來那沈窈早就認識祝子騫的,如果沒有幾年前那場意外,她該是要嫁給祝子騫才是,偏她爹迷上了煉丹,什麼都聽那些煉丹師的,活斷了她一門好姻緣,叫她生在那水生火熱之中。
本來想著若是有個孩子,就認命過下去。可是一想到自己和妹妹遇上這樣的爹,便又無心要孩子。
她這裡嫁過來幾年沒消息,公婆自然是十分不待見,更是直接出錢給了姓王的在外面養外室。
若是養個良家女子就算了,偏還是個勾欄院裡出來的婊子,身上還帶了病。
連帶著她都叫傳染了,所以氣不過,才起了後來的矛盾。
後來出了人命,她本也想像是那賤人一般逃了,但想起妹妹,隻能留了下來。又訪得這狀元郎小夫妻倆為人善良,家中奴仆皆得到了善待。
這個將妹妹救了的,同周梨和白亦初關係還不一般。
她這個時候都快要死了,隻能急急忙忙給妹妹找個可靠的落腳之處,又十分清楚自己那親爹是什麼做派,所以祝子騫主動做媒,這事兒就水到渠成了。
然周梨聽了,卻是一點也不意外,隻憐惜地摸著她的頭安撫道:“你嫁給蘿卜崽,就是胡鬨。我一開始答應,的確是因擔心你爹為此逼死你。”
不過後來,她和白亦初想著,到底對蘿卜崽不公平,隻請了那韓玉真幫忙去探。
沒想到從祝子騫那裡,意外發現他跟著沈窈原本是舊識。
就這段期間,他沒少去監裡偷偷探望沈窕。
便曉得這事兒不簡單,更何況白亦初和挈炆的身份都不尋常,周梨也擔心這沈大學士是打著這個裝瘋賣傻的旗號,將自己的女兒安插進來有什麼不良企圖。
不想這一深查下去,竟然都是那沈窈的用心良苦。
至於為何她不將妹妹交托給那祝子騫,隻因祝子騫家中前年給他定了一門親,又是他的表妹,他心裡沒他表妹卻又退不掉,若是這沈窕跟了他,在他家是沒什麼好日子過的。
說起來這祝子騫也是可憐人,自己十五歲開始接替他父親做了這冰人,十年間就成功牽了那麼多對夫妻的姻緣線。
偏他自己的姻緣線卻由不得自己。
與這沈窈也算是一對苦命的鴛鴦。
而這些事情,周梨自然是沒有瞞著蘿卜崽。
蘿卜崽雖說生在市井中,但也是個深明大義之人,竟是與那沈窈共了情,當時隻說道:“我也是做兄長的,若沒有阿梨姐你們的收容,叫山藥他們有個落腳處,我哪裡能分心在這上京待著。”
所以十分體諒沈窈,也不怨她設計害自己。她這個做姐姐的,左右不過就是想替妹妹找個活命的路罷了。
大家都一樣是可憐人,自己怪她作甚?
不過說到底,都是攤上這樣的爹,要怪也該怪她們這爹才是。
沈窕眼下聽周梨說早就曉得了,反而是滿臉的震驚,可愣了好一會兒卻是高聲哭起來,隻覺得自己拖累了姐姐,要是自己出息幾分,隻怕就不是這樣的光景了。
這完全就是薛定諤的貓,周梨也不知道答案。
隻是見她哭得傷心欲絕的,也叫阿葉她們不必勸,“讓她哭吧,哭累了就停下了。”反正現在勸,她多半也是聽不進去的。
阿葉和千珞以及那朱嬛嬛,這府裡就她們三個年紀相近,其他幾個小丫頭又都粗蠻,玩不到一起。
所以她三就要好,常在一起玩,少不得是要說自己的過往。
都覺得自己苦,一個身負大仇;一個叫繼母賣了;一個又是出生在土匪窩,爹娘沒見過,唯一的姐姐幾歲的時候還叫人賣了去。
她們不知道各人的事情之前,都覺得天底下自己最苦,最叫老天爺苛待的。可是曉得了眾人的過往,又覺得好像大家的人生,也不見得都是一帆風順的。
如今曉得了這沈窕的事,覺得她也好不到哪裡去,一樣悲慘。尤其是她那姐姐,才叫悲慘啊。
“難怪書裡說,這紅塵裡苦有萬千種,幸福卻隻有一樣。咱們都苦,果真都苦得不一樣。”幾人待在那第一場春雨後,就抽了葉子的芭蕉樹,如今好大一叢。
朱嬛嬛聽那沈窕哭得難過,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千珞是個開朗性子,見她要掉眼淚,“書裡還說苦儘甘來呢!我看咱們姑娘和公子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老想從前作甚?沒準往後我也能發達,做個大官夫人呢!”
“喲喲喲,什麼時候還會說成語了?哪裡學來的?”阿葉聽她說了個‘苦儘甘來’,覺得十分稀奇,畢竟這個認字隻認半邊或是第三分之一的人,口中能說成語。
千珞一臉的得意,“這是我在寨子裡的時候,跟那個書生學的。”不過下一瞬,又開始歎氣,“不曉得他趕上春闈沒有。”早曉得當初問他叫什麼名字?
不過她想,那書生好聰明,被抓的時候喊他書童帶著名碟跑了。不然就算他後來能逃脫出去,但若是被寨子裡扣了名碟,也一樣沒法上京來參加春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