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卜崽起身要去開門, 但叫韓先生一個眼神止住了,“我去。”
這敲門聲一聽就不對勁,哪裡像是正經人敲門?更何況這個時辰了,外面天黑地暗的。
他們這就是個小院子, 大家都在廳裡大敞開著房門, 正好對著院門, 所以當韓先生四平八穩地走過去打開門閂, 門就被一道巨大的力道給撞開了, 一個身材高大, 但十分陌生的男人闖進來。
這人比那雲眾山都要高大幾分, 真真像極了一座小蒼山一般,一下將整個門都給堵住了。他用那凶神惡煞的目光環掃著這院子, 眉頭陰沉沉的, 嗓門大如洪鐘一般從院子裡傳開:“周梨小賤人在哪裡?給爺出來!”
幾乎是他的話音剛落,就忽然發出一聲劇烈慘叫,眾人聞罵聲出來隻見著他扶著下顎,滿是怒火的一雙眼睛都要瞪出來了。想是因為他剛才向後撞去,以至於那轅門頂上的瓦片竟是鬆動了, 掉下來幾塊, 砸落在他的腳邊。
似是這瓦片的碎裂聲, 也叫他回過神來, 齜牙欲裂,隻捏緊拳頭朝韓玉真打去:“混賬,敢打老……”但是那個‘子’還沒說出口, 眾人又聽得一陣沉悶聲響,那男子大山一般的身軀已經橫躺在地上,韓先生的鞋尖便踩在他的胸口上, 叫他掙紮不得,隻能發出些悶哼聲音。
蘿卜崽見著沒了危險,也不知道哪裡端來的潲水,隻往那人的臉上潑去:“叫你嘴臭罵阿梨姐!”
隻是兩個幫傭的媳婦卻可惜不已,“唉喲,這是答應了拿去送人家喂豬的,你這孩子怎麼給浪費了?”
白亦初站在那人身旁,也是用腳尖往那人兩個膝蓋骨上一踩,頓時給他疼得哇哇大喊,再也沒有此前的氣勢。“的確是浪費了,去後門把桶提來。”
後面的桶,裝的可不就是那五穀在人體中輪回之後的殘渣麼?就組專門放在後門,好叫那倒夜香的方便提桶。
蘿卜崽馬上就去了,提了半桶來,隻拿了個漏鬥一般的東西直接塞到大漢的嘴裡,才揭開了蓋子,朝眾人道:“你們都先進屋去。”
味道的確不小。
但是蘿卜崽興致盎然的,從小在街頭上罵了那麼多人吃屎,這還是頭一次看到。
隻見他精瘦的手腳十分麻利,一下提起那桶,扶著桶底往插在那大漢口中的漏鬥裡倒去。
那是個什麼味道,自不必明說,東西灌入那大漢口中的時候,隻怕他現在就恨這輩子生而為人,偏又掙紮不得,又沒有辦法將穢物給吐出來,所以為了呼吸隻能給活活吞下去。
瞳孔越來越大,等著那小半桶都倒完了,他人也有些翻了白眼的樣子。
韓先生和白亦初將腳都給移開,卻踹了幾下,發現隻是給氣暈死過去,便沒多管。
而是進了廳裡問周梨:“你認識他?”
周梨方才也認真端詳,縱使對方臉上全是潲水,可是她怎麼看,印象裡也沒有。隻斬釘截鐵地搖著頭:“不認識。”
白亦初聽罷,“既是陌生之人,那這夜闖百姓家中,多半是欲行不軌之事,隻消捆了,直接扭送衙門裡去。”說罷,隻朝顧少淩示意,拿了繩子來,將這還在昏迷中的大漢給綁起來。
顧少淩見他嘴角還露出些穢物之物,嫌棄不已,生怕沾到自己的手腳衣裳,繃緊著神經小心翼翼的。
等綁好便問:“這會兒就送去?”
“送吧,這樣臭熏熏的,總不能放在衙門裡。”白亦初嫌棄地看了一眼。
蘿卜崽自告奮勇:“我去衙門裡報案。”
周梨卻有些擔心,一來不知這人是什麼來頭,二來也怕他在外面還有同夥。
白亦初看了出來,便道:“我和蘿卜崽直接將人拖去。”本想趕自家小馬車來拉著過去,但又嫌棄他滿肚子的屎尿,彆到時候路上一顛簸便臟了馬車,於是又改口道:“還是我去衙門裡喊人吧。”
於是就留了這麼一大坨臭熏熏的玩意在院子裡,幫傭的兩個媳婦雖沒少看到韓先生在院子裡練武,但是卻不知他力氣還這樣大,這麼小山一般的大漢子,就輕而易舉的,叫他弄到在地上,都掙紮不得。
還有自家這個文縐縐的狀元公,竟然也是個狠戾的。那大漢也是活該,不曉得這狀元公和姑娘感情自來最好,本就聽不得人說她一句不好。
這大漢倒是不要命地趕上罵她,嘴臟也活該被灌大糞。不過也的一次看到有人吞屎吞尿,覺得新鮮,見人又還活著,兩人也不嫌臭,隻在這裡看,見他不動,一會兒又拿棍子戳他,就怕他斷氣去。
大約過了是半個時辰左右,白亦初回來了,帶著幾個衙門的人來,指著地上半死不活但又沒有一點外傷的陌生大漢,“他忽然撞門,你們瞧將這轅門頂上的瓦片都給撞掉下來不少,進來又罵人要動手,虧得我們這家中還有個護院在。”
且不說白亦初是見過皇帝的,就是他這狀元公的身份,衙役們對他也客氣得很,聽得他這般說,自然是不疑心的。
隻不過一垂頭看著地上這人,幾個衙役頓時大驚,“這不是前日在街上捅了殺豬匠的犯人麼?”當時叫他給逃了去,這些天都沒音訊,沒想到竟然跑到狀元公家裡來撒野。
當下幾人也不嫌棄他一身大糞臭味,隻忙捆的捆手,綁的綁腳,借了周梨家的扁擔,跟那挑豬一般,四個人給輪流扛著回去了。
又說改日來道謝,叫他們幾個白撿了這大功勞。
大家自是睡了。隻不過即便聽人說這大漢本就沾了人命官司,但他一進門來就罵周梨,分明是有備而來的。
所以翌日白亦初隻打發了蘿卜崽去衙門裡打聽,自己也推辭了今日的邀約,畢竟萬事再怎麼急促,也比不過周梨這裡重要。
更何況還險有性命之憂。
也不敢叫周梨出門去,元寶街那邊的院子,就隻讓顧少淩和阿葉過去收拾。
到了中午時候,蘿卜崽終於回來了,一進門就扯著嗓子喊:“阿梨姐阿梨姐,那人的身份出來了!”
周梨原本和白亦初在書房中的,一聽得他喊,忙走出來問。
蘿卜崽都顧不上喝口水,便將自己從衙門裡打聽來的消息一一傳達與他們。
“那人招了,想是因昨兒吞了那許多汙穢物,又是叫衙差大哥他們挑著去的,被顛著了,剛進衙門就吐得不行,那時候整個衙門裡是惡臭熏天,氣得衙役們一個往他背上按打了兩棍子,要他老命去!”
他自己實在忍不住,隻先招了那日在市場人同人起口角,不小心捅了殺豬匠一刀,然後跑了,自此後便躲在家中閉門不出。
又說他家中還有媳婦,丈母娘和嶽父老大人,以及小舅子。
小舅子因認得幾個字,在一家小鋪子裡做賬房。早前家裡也全靠他一個人撐起來,如今他衝動犯了案子,大家也不敢將他打發出去。
衙役問他怎麼又出來了,還跑到狀元公家裡鬨,不想那大漢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來一般,一面大叫起來,說自個兒是狀元公的親戚,是狀元公的姐夫。
周梨一聽到這裡,一時觸起黴頭來,“那人不是許二德吧?”許二德早就杳無音信了,也沒這樣大的塊頭。
白亦初搖著頭,“他叫什麼名字?怎和我等扯上了關係?”
蘿卜崽隻趕緊解釋,“說姓武,家裡排行老大,都管他喊大郎,嶽父姓周,是原籍蘆州,當年逃難到這上京來的。”一面看朝周梨:“說是阿梨姐你的親叔叔。”
這是七年不見了的人,這些年又一點音訊都沒有,周梨都快將這周老一家忘記了。
又想起對方當時欺人,周老大剛走,就想打自家房屋的主意,隻道:“我們這個周家,如今除了我姐姐之外,便是在老家看著祖墳地的堂兄周天寶了,旁的是一個不剩了。”
周老二他們雖還在,但在齊州那邊,叛徒呢!和他們斷絕關係都來不及,怎麼可能還去攀附?
又道:“他說是,他就是了麼?有本事去將祖宗書譜給拿出來,不然怎麼作數?我要真是認了,但凡蘆州來說是姓周的,都同我是親戚麼?”
周梨是斷然不會給他們一點同自己扯上關係的機會,她了解那一家子的人。一個個貪得無厭的,真招惹了,怕就是難填的無底洞,沒準往後還會牽連白亦初呢!
所以這個親戚,是如何也不能認。
白亦初也附和道:“若是衙門那邊來求證,就這般說。”
蘿卜崽笑著:“哪裡需要這樣麻煩,衙門裡可不信他的鬼話,更何況他們的原籍蘆州那邊早沒了,如何去查?反而當他們做那癩子來打整,畢竟阿初哥你才中了狀元,那想要碰瓷的多了去,衙門的人不知道見過幾多呢!”
他們原籍在那邊早就已經沒有了,畢竟這已經過了許多年,八普縣那邊當時又鬨了幾回災啊暴民什麼的,該燒的不該燒的卷宗都燒了個乾淨。
所以如今隻憑著他們一張嘴,哪個能信他們嘛?
於是周梨也放心了許多。
卻不想這傍晚些,便有一對老夫妻找上門來。
周梨硬是怎麼都沒認出他們,是當年那個囂張跋扈又高高在上的嬸楊氏,和攀附老丈人家的周老。
兩人都垂老得不像話,按理也才最多不惑之年罷了,卻是已經白了頭發,滿臉的皺紋,穿得也十分不體面,破衣爛衫,還臟兮兮的。
見著來開門的幫傭王媳婦就給拉住,“阿梨啊,你怎麼能這樣狠心,那可是你宜蘭姐的男人,你的親堂姐夫啊!怎麼能給送衙門裡去?你說你爹那樣好的人,怎麼就生了你這個黑心崽?”
被拽住的王媳婦也不是個任由人欺辱的,見他兩個又是眼淚鼻涕的往自己衣裳上抹,嫌棄得不行,連忙給他倆推開,“兩個老騙子,給我滾遠一些,果然是瞧著我們公子中了狀元來碰瓷的。”
看他們也不瞎,卻還將自己當做是姑娘。
就算是多年不見,他們又老眼昏花不記得長什麼樣子了,但這年紀總不能分不了吧?
自己這十多的年紀,也就比他兩個小了十歲左右。
於是氣得罵道:“兩個瞎了眼的老東西,睜大眼睛看看老娘是誰?竟然還想占老娘的便宜,充當老娘的老輩子,都給我滾出去!”一面罵著,隻拿起牆根下的掃帚,往他兩人身上拍打。
兩個多病的老身板如何抵得過年輕力壯的婦人?一下就被趕了出去,等周梨他們出來時候,人已經被她給打了出去。
更是氣得不輕,隻這會兒還掐著腰道:“這些人越活越不要臉了。”還朝著門外方向啐了一口,“碰瓷也碰得沒譜,也不想摸清楚了誰是誰再來!”
周梨也沒想到,這周老夫妻倆也沒瞎眼,怎麼就逮著幫傭的王媳婦當做自己呢?
但怎麼也沒想到,這兩老竟跑到衙門裡去告,說周梨忘本,反正黑白顛倒,說從前白亦初這個狀元公和周梨都是自己夫妻倆辛苦養大的,不然周梨一個死了親爹娘的,她姐姐又嫁了人,怎麼可能還活得這樣好?
衙門本是想給打出去的,但想著若是不查清楚了,反而害得狀元公身上一輩子不清白,便叫衙差來傳話。
周梨一聽他們竟然敢說自己和白亦初是叫他們養大的,氣得不行,也忍不住咒罵起來,當初他們怎麼不死在那天災裡頭?
不過氣歸氣,周梨還是和白亦初一起去了衙門。
又因此前他們來家裡,錯把王媳婦認成了周梨,王媳婦也跟著去了。
於是便有了那戲劇性的一幕,周老夫妻一看到王媳婦,就指著王媳婦罵:“就是這不孝女!可憐我夫妻從小拿你如珠似寶養大,如今發達了,竟然這樣對待我兩老,可憐呐!老天爺睜眼看看這不肖子孫啊!”
這話一出,莫說是堂上的大人,就是衙差們也愣住了。
這哪裡還要用查用審?這分明就是碰瓷的騙子啊!他們不是說周梨是他們養大的麼?怎麼人都能認錯?更何況周梨今年才十六的好年華,他們逮著一個十出頭的媳婦就硬是當成了周梨。
若是兩人眼睛有問題,也還好說,可偏偏眼睛又是好的。
堂上大人隻對白亦初萬分歉意,同他拱手歉意,“莫要怪本官,實在是這兩個老騙子說得有鼻子有眼睛,本官也是為了給狀元公證明清白,方打擾麻煩你們過來。”
白亦初隻同對方回著禮:“這本是應該的,反而是因我這裡,連累大人忙了一回。”
他二人自顧說著話,而這堂下那周老夫妻二人卻還逮著王媳婦不肯放手,隻問著她,“那忘恩負義的狗東西呢?還狀元公,見了我們不趕緊來磕頭,當初要不是我們心軟,將那房子留了下來,叫他們住狗窩裡去!”
周梨聽得這話,心中氣得不行。當初他們沒從自己手裡搶了房子去,如今反而成了心軟留給自己的?
但她肯定不會回嘴,還是忍住了。不然反倒是給了他們認親的機會。
而那邊白亦初和堂上大人寒暄好,這案子自然也是結束了,大人指著王媳婦再一遍問他們,“這果真是你們侄女?沒有一點虛言?”
周老夫妻倆都回得斬釘截鐵的,抓著王媳婦的手又捏緊了幾分,“就是她,一家人,化成灰我們都認得!”
堂上的大人一時隻覺得自己被這兩個老貨給侮辱了,自己到底是有多傻,才叫他們覺得,自己信他們的鬼話?信他們是狀元公的親戚?
也是一肚子的怒火,懶得再盤問,直接叫衙差拖出去打一頓,趕出衙門去。
兩老莫名其妙,隻喊著官官相護的鬼話,但到底被拖出去,狠狠挨了一頓打。
打得他倆半死不活的,還要罵臟話,動刑的才指著已經遠去的白亦初和周梨,“瞧著沒,下次碰瓷可先打聽清楚了,那才是狀元公和周姑娘呢!你們拽著不放要認侄女的,人家是幫傭的,也不過小你們沒個幾歲,難怪人家要打你們罵你們,任由哪個人,也不容許一個陌生的同輩人充當自己的老子!”
周老兩人一聽,目光中滿是難以置信,又因為才被打了一頓,虛弱得不行,那聲音也有氣無力的:“這這這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的?要不是看著你們倆老,人家狀元公和周姑娘又善良,今兒非得把你兩個關進大牢裡去。”然後便驅趕著,叫他們趕緊滾回去。
最終周老夫妻倆,隻相互摻扶著回了自家去。
他們這樣鬨,原本是想趁機要挾白亦初想辦法將武大郎給撈出來的,最好再給他們購置一處大宅院,買些奴仆,與周文才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做媳婦,也就罷了。
按理他們要求也不高啊!
可沒有想到,居然認錯了人。
兩人相互責備著回了家,如今已是二十多的周宜蘭便迎出來,“爹娘,怎麼……”隻是話還沒說完,就察覺到了爹娘的不對勁,“你們這是怎麼了?周梨又動手打你們了?”
隨後頗有些激動地要去關門,想拉著他們直接去衙門裡告:“這樣正好,今兒將你們打成了重傷,沒個千百兩銀子,看他們怎麼辦?”
卻被周老攔住,“錯了錯了!”
其實也不怪他們錯把王媳婦給認成了周梨,而是這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的周宜蘭,竟然比當初在吳家的周秀珠都要老態許多,法令紋深重就算了,那不笑的情況下,兩隻眼尾也全是魚尾紋,激動的時候抬頭紋也出來了。
臉色還十分蠟黃,怎麼看都不像是個才二十出頭的女人,反而像是個將近四十的老婦了。
也正是如此,周老夫妻倆想著周梨也沒小周宜蘭幾歲,不就應該是王媳婦那個樣子麼?
但是周宜蘭還不知道她爹娘這一趟出去,鬨了什麼?隻追問著:“哪裡錯了?就算是沒有了戶籍又如何?難道她真敢不認你們這叔叔嬸嬸?”
卻聽得楊氏哭著,“哪裡曉得那小賤人吃了什麼長生不老的仙丹,現在沒以前半點樣子,跟個能掐出水來的貴小姐一般,害得我跟你爹錯把她家裡的幫傭給認成了她,眼下我們便是衙門裡說破天去,也無人信我們真是她的親叔叔嬸嬸了。”
不想因為這大聲哭起來,扯到了屁股上的傷痕,那臉皺成一團去,頓時摔在地上去。
周宜蘭聽了他們的話,隻氣得罵了幾句話,“早曉得你們兩個如此靠不住,我便親自去了。也真是的,這點小事你們都辦不妥當,難怪大郎總罵你們倆老東西,虧得以前我還未你們鳴不平,白白挨了他好幾次打!”
嘴裡雖是如此嫌棄,但到底是自己的親爹娘,還是給扶著進屋躺到了床上去。
見著他倆身上那傷雖不要命,但也是血肉模糊一片了,少不得是要花錢買些金瘡藥來的,不然還不知道幾時能結疤呢!
可周宜蘭一想到自己的男人在大牢裡面蹲著,手裡也沒幾個錢了,自然是舍不得,面對疼得哼哼唧唧的親爹娘,隻道:“爹娘,我手裡眼下也沒幾個錢,咱還要吃飯,這藥錢咱就先省一省了,反正都是莊稼人出身的,又不是城裡人那樣嬌貴身子,非得吃藥才能好起來。”
當年逃難的時候,一家人全靠著周宜蘭跟了人高馬大的武大郎,才得以活命。
也是靠著武大郎,到了這上京也才安家立戶的。可那武大郎高興了要打女人,生氣了也要打女人,也是將周宜蘭折磨得不行。
但不打人的時候,也算得上是個他們認為的好人。所以夫妻倆大抵是覺得因為女兒吃苦受累,到底是有些心疼的,畢竟是十月懷胎的親生骨肉。
也有可能如今能在這上京有個屋頂遮風擋雨的,都來自於女兒嫁了男人的緣故。
所以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就開始順從起周宜蘭的話了,隻想著這樣叫她少些煩惱。
便是那從前最是囂張了不得的周文才,如今在周宜蘭的面前,也是低聲下氣的。
因此眼下周宜蘭說沒錢給他兩老抓藥,兩老也不敢吱聲,反而還要忍著痛附和著:“是啊宜蘭,我們沒事的,我們莊稼人身體賤,能自個兒好起來的。”
不想才得了一日的功夫,衙門裡又來了人。
就這兩天裡,也不知道幾波衙役造訪過他們家了,見著周宜蘭隻道:“那武大郎你男人吧?”
周宜蘭頷首應著,唯唯諾諾的,可沒有在她爹娘跟前的厲害勁兒。
卻聽得衙役說:“那受害者家裡也不要追究你們,你們趕緊湊五十兩銀子給人過去賠禮道歉,還有你男人,打發人趕緊給接出來。”
五十兩對於周宜蘭來說,不是什麼小數目,但是一聽到能接自家男人出來,便笑了起來。男人出來了,就代表以後還有銀子用。
於是隻連忙朝兩個衙差道謝,隨後高高興興就去接人。
至於那該賠給殺豬匠的五十兩銀子,她壓根就沒有放在心上,衙差也沒說什麼時候送去,送的是人用的銀子還是死人用的元寶。
哪裡曉得到了這監獄外面,沒見著自己威武雄壯的男人,反而是腳邊躺在那破席子上面,一副半死不活,臉色鐵青難看的。
她見此,當即心裡咯噔一回,隻覺得怕是難活了,難怪衙門好心叫自己來接人呢!隻怕是他們自己擔心死牢裡呢!
心裡這會兒是後悔急了,早曉得就不來了,這樣他死了,自己還節約一副棺材銀子呢!
但如今衙役催促著,她實在沒辦法,反而還花了幾個錢去雇腳夫給抬到家裡去。
一路上總有一個大糞臭味,腳夫們嫌棄不已,後悔接了這一單活。
周宜蘭隻當他是大小病失禁在□□裡了,畢竟聽說頭一天就挨打了,不想回了家裡檢查,卻發現也是乾乾淨淨的。
後來給他倒水的時候,才發現這大糞臭味竟然是從他嘴巴裡溢出來的,頓時把周宜蘭惡心得吐了兩回。
等晚些那周文才回來,見著不過一天的功夫,家裡就倒下去了個人,自家爹娘還好說,那武大郎他卻是厭惡不已,又想起這些年在他和姐姐的淫威下,拿自己做粗使一般使喚著,心裡便有氣得很。
所以周宜蘭再叫他做什麼,他也不似此前那般老實聽話了,反正那武大郎都這副鬼樣子了,難道還能跳起來打自己不是?
把周宜蘭給氣得不行,“你不乾,就趕緊給我搬出去,住著我的房子吃著我的糧食,你當我是爹娘啊?”
周文才正巴不得呢!馬上就收拾了包袱,“走就走,這個家裡我反正早也受夠了!”他看著爹娘那樣子躺在床上,還要擦屎刮尿的,自己可伺候不得。
更何況天氣這樣逐漸大起來了,他們身上那傷若是不抓藥來治的話,遲早化膿生蛆,到時候哪裡還有什麼活命?
自己才偷偷攢了幾個錢,還要留來娶媳婦的,倒是姐姐手裡有不少錢,她都舍不得拿出來,那也隻是爹娘命不好。
而眼下自己走了,到時候爹娘真死了,自己也省得花錢埋他們。
於是高高興興,一點都不留戀,收拾了包袱就去跟周老和楊氏告辭,“爹娘,我也和你兩老一樣寄人籬下,如今姐不高興,要趕我走,我也是不敢不從,你老二好生保重,短缺什麼,叫我姐就是,我得了空,自回來瞧你二老的。”
然後,也不管楊氏揮著手用那乾啞的嗓子喊什麼,便自顧走了。
且說楊氏和周老兩個在衙門裡挨了一頓打,雖也不是什麼致命的傷,隻是兩老一路自己走回來,當時憑著一腔的怒氣,也沒有覺得疼,又可能那時候才挨打,屁股上都是火辣辣的,沒感受到什麼疼痛感。
可這回了家躺到床上去,趴著休息了一會兒,便覺得這傷疼得鑽心,動也不敢動一下,不然好似有人拿刀在傷口上戳一般。
所以兩老要喝口水,也沒法子,隻想著等女兒周宜蘭回來服侍。
可周宜蘭高高興興去接人,卻是接了個要死不活的武大郎回來,心情十分不好,哪裡顧得上他們?
加上又因那武大郎滿口的大糞味道,叫周宜蘭吐得個昏天暗地的,自然是沒工夫管他們夫妻倆這裡。
至於到了這會兒,周老和楊氏那嗓子眼都乾得快要冒煙了,話喊出來幾乎沒了聲音。
也是這般,那周文才一丁點沒有聽到。反而在心裡想,爹娘果然是無情,自己走了同他們打招呼,明明醒著的,也不留自己。
便是不留,也要好生交代自己,或是給自己一兩個錢吧?畢竟在身無分無在上京難生存,他們又不是不知道?
心裡就想,沒準銀錢都叫周宜蘭給哄去了,這些年來他們拿周宜蘭夫妻做主子,自己甘心做牛馬就算了,還要帶著自己。
也是越想越生氣,隻氣得想往後他們死了,自己也不可能回來燒一炷香。
周宜蘭見他就這樣走了,也不留,隻氣呼呼去給自己煮了一頓豐盛的飯菜,便倒頭大睡。
不想第二天一早卻是叫一股子臭味給臭醒的,一扭頭卻發現枕邊人武大郎不知道什麼時候,吐了些紅白之物出來,惡心不說,還臭味熏天,害得她膽汁都給吐出來了。
自然是不再踏進了那屋子裡去。
又聽的爹娘的屋子裡有響聲,隻走進去瞧,一推門卻是聞到一股子的尿騷味。
原來是周老和楊氏因為嚴重缺水,喉嚨乾啞,喊不出聲音來,這屁股又實在疼得厲害,連起來解決這大小便都是問題,於是沒忍住,到底是拉在了床上。
周宜蘭頓時心裡一陣難過,一邊哭一邊罵:“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啊?怎麼攤上這樣的男人和爹娘?”
這會兒總算反應過來,自己將周文才趕走,反而便宜了他!俗話說養兒防老,他憑何將爹娘扔在自己,不一並給帶走了去?
隻到他幫工的鋪子裡去鬨。
還汙蔑周文才偷偷拿櫃上的錢,試圖將周文才逼回家去替自己服侍床上的人。
這不就把周文才這賬房鬨得沒了嘛。
雖她也是冤枉了周文才,可掌櫃的一看周文才有這麼個難纏的姐姐,也不敢再留他。
周文才本來沒住處,但好歹每個月有月錢拿,正合計著租個棚子住一陣子,沒想到叫他姐姐這樣一鬨,什麼都沒了。
也是氣得動手打了她一巴掌,便走了。
鬨了這麼一回,周宜蘭什麼都沒撈著,還挨了一巴掌,偏又追不上那周文才,隻能萎靡不振地回了家去,接待她的又是四處彌漫的各種臭味。
挨了一日,她就忍不住,隻去抓了藥。
卻不是給她爹娘吃,而是給那武大郎,“大郎,你起來把藥喝了!”
武大郎也不是完全不行了,回家後也醒來好幾次,但那被迫吞了半桶大糞的事情總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加上胃裡總有臭味散發,自己還時不時吐出些臭臭的汁水來。
如此什麼都吃不下,整個人本就沒精神,如今更是瘦了不少。此前也催促過周宜蘭給自己請大夫,但是周宜蘭卻無動於衷。
如今見她終於給自己抓藥來吃,隻掙紮著勉強爬起來,心裡想著這娘們兒這兩日見自己病了,這般囂張,當自己好了,看不把她打得鼻青臉腫!
於是也不用那周宜蘭喂,也不曉得哪裡來的力氣,一把將藥碗給奪了過去,昂頭一口全部喝了下去。
興許是心理作用,也有可能是回光返照之相,他竟然忽然就有了精神,隻惡狠狠地朝周宜蘭罵道:“賤婦,看老子好起來,不打得你屎尿齊飛,還敢嫌棄老子臭。”
周宜蘭這次沒有像是以往那邊,連忙抱著腦袋伏低做小說好話賠不是,反而用一雙垂老得不像是她這個年紀一般的眼神,冷冷地看著武大郎。
武大郎被她那眼神看得心裡發毛,但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去威脅她,隻躺了下來,這想趕緊休息,早日恢複身體。
又說他們的後續,周梨是一點都沒有關注,因為這武大郎忽然敲門進去罵人討打的事情,第二天自然是被耽誤了,所以白亦初和那段少白他們的邀約,也就推辭了。
這些日子裡,也是同窗同籍學子一同相聚。
然後今日才得了空,周梨給他收拾打整好,備了些禮物,便去往將軍府正式拜訪。
兩人坐在馬車裡,趕車的是韓先生。
阿葉帶著蘿卜崽早先過去等著了。
白亦初看似老神在在,但周梨見他那略有些僵硬的姿態,心裡便猜測出來,他多半是有些緊張的,隻伸手過去捏了捏他的手,“你怕什麼?”
“不怕,隻是覺得很奇怪,他們將我做至親之人,我卻沒有辦法回予他們同樣的感情。”白亦初也試想過,和公孫家的人親近些,可一時間還是有些覺得不適應。
隻覺得即便是親人,但多年不見自己又無記憶,還是須得循序漸進才好。
而到底是沒了從前的記憶,似乎也將這血脈關係給塵封了一般。
“沒事,親人之間不就是這樣的麼?全力以赴的給予,卻從未想過對方必須要付出。何況你也不用緊張,等大家熟悉起來,便沒有什麼了。”周梨寬慰著他說。
白亦初點著頭,目光一面掃視著準備的禮物,“我雖同阿瀟他們打聽清楚了,我姑姑大表哥他們的喜好,可是也不曉得,我挑選的這些,他們究竟會不會喜好?”
周梨聽著他憂心忡忡的話,卻是忽然笑起來。
這叫白亦初十分不解:“你笑什麼?”
“我笑你傻,嘴上說沒有辦法回饋他們同樣的感情,可我現在瞧來,你雖想不起他們這些人,但心裡卻在乎得很,不然怎麼會擔心這擔心那的?若是不相乾的,你哪裡會想著許多?”
白亦初聽到周梨這些話,似有若無地點了點頭,“你說的,興許有些道理。”但他總覺得,那缺失掉的記憶,讓他有些遺憾。
也是這個時候,白亦初忽然起了找回從前丟失掉的這些記憶的想法來。
大抵是白亦初長久處於這種緊張中,以至於這馬車在公孫家門口停下時,他還有些詫異,“這麼近的麼?”
“近麼?走了一炷香不止呢!”周梨將禮盒都一一移到車門邊上。
白亦初過去把禮盒都塞給外面早就候著的蘿卜崽和阿葉,隻吩咐著:“仔細些,彆摔了。”
轉眼禮盒都拿完了,他還在那邊上遲遲不下車。周梨見了曉得他是緊張,隻安慰著,“沒事,自家親人呢。”然後朝他推了一把。
白亦初這才跳下車,然後立馬就扶著周梨下馬車,不想一回頭,卻見這公孫家大門敞開,馬車旁邊咫尺再近就黑壓壓站了不少人,除了自己早見過的公孫曜和四個表侄兒之外,還有許多面生的。
他一下緊張起來了,下意識握緊了周梨的手。
隻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隻見一個白發老太太叫兩個丫鬟扶著,忽然走來將他的另一隻手拉起,隨後就忍不住哭起來:“我可憐的阿聿,姑姑還以為,這一輩子是見不著你了,往後到了地下去,有何面目見你爹娘啊!”
霍琅玉哭著,一面又抬起頭來,一手捧著白亦初那張酷似與她弟弟霍輕舟的臉,看著看著,哭得就更傷心難過了。
可將一旁的眾人都給急壞了,忙著安慰,又怕她年紀大身體不好,給哭壞了去。
白亦初最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擁著進入公孫家的,隻是始終沒敢將周梨的手放開。
另外一隻手,卻也沒被霍琅鬆開過。
瓊林宴那晚,他和挈炆被留在宮裡,大家本就好奇到底是何緣由?便是欣賞他二人才華,陛下也不至於如此心急。
後來公孫家幫忙舉辦那宴席的時候,還打發了個小子來幫忙,連自己親戚崔家那頭,都沒這麼上心,便又有人說,白亦初沒準是公孫曜的私生子等等。
畢竟上京這些個喜好玩樂的公子哥兒,十四歲弄出孩子來的可不在少數呢!
而且見過白亦初的不少人,都覺得他和公孫曜還真有些相似之處,幾乎都已經要石錘了。
卻不想這會兒公孫家門口,有人見著近年來深居簡出的公孫家老太太霍琅玉,居然抱著白亦初哭,隻稱他做阿聿等,又自稱她的姑姑。
她雖哭,周邊圍繞勸說的人也不在少數,但還是有而那耳力好的,給聽了去。
不一盞茶的功夫,就以那龍卷風似的趨勢,朝著整個上京城的每個角落都席卷而去。
將軍府那邊自然也不例外了!
街上多的也是人歡喜。
於是當年白亦初丟失,又被將軍府證實已經早夭的舊事又被重新提起。
這會兒白亦初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還拿了今年的狀元,陛下又親自留他在皇城裡過了半夜,可見真的是霍將軍的骨血了。
於是便細細解剖起當年白亦初如何從將軍府裡走失,公孫家霍琅玉這個親姑姑回府想將他接走撫養,又是怎麼被將軍府的人拒絕。
甚至翻出了當今的將軍府老太太,是當年霍老將軍的繼室,是如今這個霍將軍霍南民的親娘。
如此,也就是白亦初的繼祖母。
都說那後母黑心肝,挖出來比火塘裡的碳都要黑呢!更何況這還是繼祖母呢!如此怎麼可能對白亦初真心好?而且他真沒了,霍輕舟的一切就都是霍南民的了。
不然的話,要是白亦初在府裡,必然是子承父業,哪裡能輪到霍南民做這個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