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聲音, 鬨起來的不止一處,咱們從哪邊走?”柳小八伸著脖子,試圖看清楚高聳的牆垣外面到底是幾方人馬在爭執, 反正那慘叫聲必然是傷了血肉的, 不然不可能叫得這麼慘烈。
白亦初這會兒卻是已經翻身上了足有成年男人高的泥土牆。
四鄰八方都是一樣的土牆屋,沒有哪家的牆壁有他們修築得這樣高, 所以他一眼便從那黑暗中看到了幾處燈火。
並不大明亮的燈火裡, 是渾濁的人影來來回回,打砸拉扯,隱約中像是看到了有人舉起用來切西瓜的一類長刀。
見此, 他眉心微蹙, 回頭隻朝牆裡幾人道:“果然是打起來了,還動了刀子,咱們快些走,就是硬闖也要走,留不得了!”
得了這話, 那薑玉陽便拾起了家裡的鋤頭,柳小八見此,心想自己也是個男子漢,轉到灶房裡拿了刀。
周梨從他手裡接過一把,推著有些緊張的莫元夕:“走。”阿黃已經跑在前面。
白亦初從牆上下來開了門,他們三人走中間, 那薑玉陽墊後。
世道不是很太平, 白亦初和薑玉陽會功夫的事情, 他們也沒有故意隱瞞,所以當從自家院子裡走出來不過十來步,便遇到兩個橫眉冷眼的凶惡面孔。
那倆漢子正要提刀上前, 其中一人認出了白亦初和薑玉陽,便將同伴攔住,不知對其說了什麼,對方陰沉沉的臉上露出幾分不甘心,兩人便調頭走了。
其實走在前面的白亦初心裡是慌的,見對方走了暗自鬆了一口氣,當即加快了腳步,朝著身後的幾人使了個眼神,那是連走帶跑,快速地繞過了這前面的小巷子。
他們這一路頭也不敢回,隻橫衝直撞地朝前跑,直至身後的那哭喊聲慘叫聲打砸聲離得越來越遠,幾人才暫時鬆了一口氣。
然而在他們這一路逃的時候,也遇到了不少人家也是背著包袱倉惶逃命去。
但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往高處逃,所以這些人自然是朝著縣裡的舊官道逃去。
唯獨他們背道而馳,朝著那藏在大山裡的桐樹村去。
也是如此,這路上遇著的人越來越少。
但人少,也就意味著安全多了幾分。
很快,他們終於脫離了那像是迷宮一般密密麻麻布滿了整座小鎮的土屋世界。
似乎逃離了那個世界,空氣都沒有那樣渾濁了,風裡也沒有了煙熏火燎和屬於鮮血特有的腥味。
她回過頭,這才新建好沒多久的許多土牆屋,大部份已經淹沒在火舌之中了。
“快走。”白亦初見她還在看,伸手拉了她一把, “跟緊些,隻怕山裡這會兒有狼等著。”
上一次撿了那樣的便宜,狼群一口氣吃了不少新鮮的兩腿羊,狼記性好,沒準還想第二次守株待兔呢!
周梨聽他提起狼,一下也打起了精神,緊隨著他的腳步,很快跟上了前面的三人。
隨著他們的隊伍越是走向山裡的崎嶇小道,鎮子上慘絕人寰的哭喊聲,也徹底從他們的感官世界裡消失,耳邊剩餘的隻有那重新長出來的樹葉嘩啦啦的聲音,以及貓頭鷹有些恐怖的叫聲。
他們沒有生在那好世道,這樣逃命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也不要薑玉陽提醒什麼,大家渾身都充滿了戒備,但凡有一點多餘的風吹草動,那手裡磨得澄亮的刀便舉了起來。
是半夜從鎮子上啟程的,一路小心翼翼地穿越過了那一座座山嶺,等著回到熟悉的桐樹村時,正好天色破曉。
一推開自家的轅門,那早前沒割完的菜已經長得高大,有的甚至抽出了花穗,不曉得哪裡飛來的幾隻小蜜蜂嗡嗡地在上面盤旋著,風從花蓬上拂過,帶著幾絲清香。
這個充滿生機的早晨,一下叫大家忘記了昨晚的倉惶逃難,以及此刻的滿身疲勞。眼下這個世界,仿若和鎮子是一點不相乾的。
“這下也不用擔心沒菜吃了。”周梨撿起一張小板凳坐下歇氣,“不停歇地跑了半晚上,大家都先歇會兒,咱們再去地裡將糧食給挖出來。”
不過如今有薑玉陽和白亦初在,倒不用周梨再同柳小八去。所以等休息會兒,大家喝了些水,他們三人去地裡挖糧食,周梨和莫元夕將那窩棚簡單收拾了一回,又將灶火燒起,就等著糧食回來做飯了。
但柳小八家那些馬上可以吃的現成糧食,早就給吃完了,如今都是些帶殼兒的稻穀和大苞米,所以薑玉陽和白亦初將大部份糧食運回來,柳小八自己拿了些稻穀,去家裡那被大火燒過的石臼裡舂米。
也是這功夫,周梨和莫元夕已經摘了不少菜苔,炒了一盤。
又幸好當初搬去鎮子上的時候,糧食和大部份東西雖然搬走了,但也沒真將那些個作料都全帶走。
甚至還留了一塊熏肉。
周梨本來猶豫著要不要吃的,剛和薑玉陽忙完,準備衝個涼水澡的白亦初看了出來,隻直接將那熏臘肉扔了盛滿水的木盆裡就挽起袖子開始洗,“吃了便是,再放下去就不好吃了。我剛才還摘了些香椿,是有些老了,但是焯水切細些,跟著炒還是可以的。”
莫元夕先一步攔了他,“我來洗就是了。”
白亦初也沒同她爭,轉身便去打水往自己的窩棚裡去。
待他洗完換那薑玉陽,柳小八也早回來了,大米的香味已經從燒得旺旺的灶房裡傳出來,一旁的另外一口灶火上,熏臘肉已經開炒,地裡挖來的野生蒜一起放鍋裡,那味道叫一個絕了。
“今年春天晚了,香椿是有些過了季節,但山裡的蕨菜今年出得較晚,回頭我進山看看能不能獵兩隻兔子,再摘下蕨菜,左右咱守著這麼多山,是餓不死的。”白亦初已經換好了包袱裡帶來的衣衫,那退下來的臟衣裳自己正在洗。
得閒的周梨本來是要幫忙的,但被他按在一旁坐下休息。
聽到白亦初的話,卻是有幾分擔心,“這村裡許久不住人,沒了煙火氣,隻怕那山裡的牲畜膽子大得很,沒少來這村裡,你要去不如叫薑大哥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白亦初覺得自己一個人完全可行,但抬頭對上周梨那擔憂的目光,隻笑了笑:“也好。”
這廂說著話,柳小八也簡單擦了擦身子,略講究些的薑玉陽也差不多才收拾好出來,恰好莫元夕的飯也煮好了。
早前薑玉陽做的活動小桌搬了出來,一疊油爆菜苔尖兒,還有香椿炒熏臘肉,另外還煮了一鍋油菜湯,這叫累了半夜本又沒休息好的幾人,一下被勾起了饞蟲來。
拿筷子搬小凳子的,一下將小桌子給圍滿了。
吃了飯,周梨見著還早,隻讓白亦初他們休息休息,等著過了晌午再進山也一樣。
畢竟大家也是奔波了大半晚上,本就心身疲憊,這會兒酒足飯飽,正是困意來襲。
左右也不急著吃那一口兔子肉。
但這樣安逸的日子,仿若又有些不真實。周梨補覺醒來,聽莫元夕說,薑玉陽和白亦初已經去山裡了,雖不知道要在這裡避災多久,但她閒著沒事,還是將牆角的土重新翻新了一回,撒了些菜籽。
周梨過來澆水,抬頭看了看湛藍天空中飄浮著的白雲和刺目的太陽,“你說真奇怪,明明是一片天空下,怎麼有的地方水生火熱,有的地方又仿若世外桃源呢?”
莫元夕如今可沒心思再去想那麼多莫名其妙的問題,聽得周梨的話,隻順口回了一句:“那一種米還養白樣的人呢!”
“也是。”周梨聽罷,像是頓悟了一般,讚同地點了點頭,又想起昨晚那光景,一片兵荒馬亂的樣子,不禁又長歎了一口氣。
忙活了一圈,將白亦初早就曬乾的衣裳收起來,才發現少了個人,方問起起比自己起得早的莫元夕:“小八也和他們一起去山裡了?”
“是呢,還背了個大背簍,說也不曉得咱們要在這裡避多久,所以打算多采些蕨菜回來,便是吃不完跟焯水晾乾,回頭也就不擔心缺菜吃。”莫元夕回著。
周梨心想這樣也好,天曉得要在這裡住多久呢!
自己也不能閒著,拿了小鋤頭,去田壩裡挖了不少野蒜回來。
白亦初他們好像是踩著太陽尾巴回來的一般,剛到家那太陽也徹底沒入山後,夜幕一下就來了,將整個村莊都籠罩在其中。
收獲的確不小,那背簍沒有白背去,如今滿滿當當的一大背簍蕨菜,周梨見了滿臉歡喜,馬上就去燒水。
那麼多蕨菜,一鍋壓根就裝不下,來來回回七八才,才給全部都給焯完水,一一撕開不斷頭,就這樣晾在院子裡那來來回回拉直的藤條上,等著明日太陽出來。
若是太陽好,一天就能曬乾個七八成。
菜算是有了安排,這麼多每日也不用多,但凡吃一頓,一個月是僅夠了的。
另外這不是還自己種了菜,以前留下的老菜幫子也能堅持一陣,還有那田間地裡的野菜。
不過周梨去田壩裡挖野蒜的時候,看到不少陌生的動物糞便,隻怕是果然如同她所想,這村裡沒了煙火氣,田地也荒廢了,山裡的野獸就越來越膽大,逐漸下山來遊蕩。
所以叮囑著莫元夕,萬不要一個人去,便是要去也不能走遠。
兔子獵了兩隻,野雞沒有,反而是在快天黑時候路過河邊,竟然在那荒草裡驚起一群野鴨子,白亦初手快抓了三四隻。
柳小八看著這葷素菜都有了,能吃好一陣子,那叫一個歡喜,“河水又漲回來了,咱到時候還能去抓魚呢!果然還這鄉下還,隻要人勤快,是真餓不死的。”甚至有了些想長久留下來的意思。
不過這想法,第二日他就沒了。
因為半夜裡,聽到了狼叫聲,就是村子裡傳出來的。
以至於第二天,柳小八都不願意一個人出院子了。
但大夥兒也沒什麼事兒乾,就這麼坐著,也實在是無聊得很,那薑玉陽有些可惜白浪費了這好時光,隻惋惜道:“若是有幾本書翻看也好。”
“書?”柳小八實在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喜歡看那東西呢?那麼小小的一張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些亂七八糟的字,有什麼好看的?自己一看就腦殼痛。
“你有?”薑玉陽問。
柳小八搖頭,不過隨即又道:“周家祠堂那邊,有一大箱呢!就是有些被燒著了。”
“不早說。”薑玉陽說罷,起身就出門去,不過下一瞬又推門進來,“周家祠堂舊址在哪裡?”
“學堂那裡啊。”柳小八回他。
可是薑玉陽哪裡曉得什麼周家祠堂在哪裡?學堂又在何處?他這會兒正是心急如焚,見柳小八一棍子難打出一個屁來,直接朝屋子裡的周梨喊,“阿梨,你們周家的祠堂在何處,那頭還有書,我去取。”
屋子裡的周梨探出頭來,朝著牆外指了個方向,“打穀場斜對面,有個池塘那裡就是。”學堂就建在祠堂外面,不過那裡早被大火燒了個乾淨,連池塘邊的柳樹都沒避免,給燒禿了,哪裡還會有什麼書?
但沒想到薑玉陽還真抱著一個燒得烏漆嘛黑的大箱子回來了,仿若寶貝一般打開,隻見裡面七零八落地堆著些許的書,隻是不是被大火燒了過半,就是被雨水打濕過,卷在一處,有的甚至都黏在了一起。
然這對於薑玉陽來說,還是猶如寶貝一般,動作小心翼翼地一本本拿出來。
見他此舉,柳小八朝周梨小聲問,“你看他這樣,好似那書裡真像是先生說的那樣,有黃金屋和美嬌娘一樣。”
周梨白了柳小八一眼,心說真真是個文盲,“夏蟲不可冰語,你哪來曉得那書於讀書人來說,是怎樣的寶貝。”
柳小八十分不服氣,得意地比劃著手裡新做的彈弓,“能有我這個寶貝?我這個坐在牆頭上,能瞄外面的狼,那書能砸死人麼?”
不過他這做彈弓的粗糙手藝,還是從薑玉陽那裡學來的呢!
薑玉陽有了那堆書,整日沒事便坐在自己的窩棚外面看書,周梨偶爾也拿一兩本看,隻不過大都是繁體字,她全靠著蒙,或者就是認字認半邊。
那薑玉陽見了,以為她識字不多,隻一一教她。
白亦初和柳小八對書本都沒興趣,兩人反而覺得去獵狼更有意思。
隻是柳小八不會武功,壓根就不敢下牆頭,就坐在牆上拿彈弓瞄,和下了牆的白亦初裡應外合,還殺了兩頭狼回來。
剝下來的皮子卻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柳小八便埋怨起周梨,“那日你若早些和我說,我就已經從皮毛店裡學了熟皮子的本事。”
正說著,薑玉陽舉著一本被燒了大半的書過來,“這裡有寫。”然後這樣那樣說了一大堆。
柳小八便去灶膛裡掏柴火灰。
是勵誌要將這兩張狼皮做成衣裳,接下來幾日都在圍著那兩張狼皮轉悠。
等過了幾日,那狼皮果然像些樣子,也沒多大味道了,於是白亦初又給他添了幾張嶄新的。
這樣一來,所有的人都有了事情做。
白亦初獵狼,柳小八一心一意處理狼皮,從勵誌給隻做一身狼皮衣裳,到給大家一人一身。
周梨和薑玉陽看書,莫元夕偶爾也看,但更多的時候是研究一日三餐。
不過說到底還是菜類有限,總是翻來覆去吃那幾樣,實在是沒滋沒味,白白浪費了糧食。
於是她便將自己大部份的心思都花費在怎麼研究新鮮的菜色之上。
周梨見她上心,反而不愛多看書了,並不覺得這是玩物喪誌,畢竟這也算是一項技術。
隻要有技術在手,人到了什麼時候都餓不死。她最近也絞儘腦汁地想,自己也不能這樣浪費時間,人家柳小八都快成熟皮子的大師傅了,莫元夕也在研究廚藝,就自己啥也不是。
還沒等著她想到自己究竟要學點個什麼,傍晚的時候,那一貫坐在牆頭上的白亦初忽然坐直了身體,回頭朝院子裡的周梨喊,“阿梨,快上來,你看那個人好眼熟。”他滿臉都是難以置信。
一聽有人,院子裡的眾人立即戒備起來,就連沉迷於書海的薑玉陽都立即放下了書。
周梨也爬上了竹梯,看到了那個麻杆子一般的身影,同樣是那一身熟悉的破衣爛衫,整個人傴僂著,明明是十幾歲的人,卻像極了黃土入了半截的滄桑老人。
“他一個人?”周梨不大確定地四處搜尋著,發現果然就他一個人。
“叫他麼?”白亦初問周梨。
“喊吧。”周梨想了一下,爺在的時候,最疼的就是周天寶這個孫子了,自己到底得了他幾十兩銀子,雖然那也是他從爹手裡挖出去的。
但又想著周天寶這人壞不了,如果做了個壞人,他不可能是如今這副樣子的。
白亦初聽了她的話,回頭朝著也上了牆頭來的薑玉陽說道:“阿梨的堂兄。”
然後朝著那站在村口,看著這一片廢墟茫然四顧的周天寶大喊了一聲:“周天寶,快過來了!”
他這聲音分明不小,如今村裡房屋俱毀,少了這許多阻擋物,這聲音該是能傳到村口的。
可那周天寶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就像是沒聽到一般。
這讓白亦初十分不解,“他莫不是傻了?”話音剛落,卻見那周天寶竟然動了,朝著村子裡走來,但並不是周梨家這個方向。
“他這是做什麼?”周梨也納悶了。
白亦初卻已經翻身下了牆,“我去喊他過來,怎麼好好的一個人變得這樣傻裡傻氣的。”山裡的狼都養成規律了,天黑後才會出現在村裡,這會兒雖倒不怕。
但凡事有著萬一。
周天寶光著一雙腳,那雙草鞋早就沒了,褲腿也破破爛爛的,大半截小腿都路在外面,或青或紫的皮膚上面,布滿了荊刺劃痕。
他兩眼無神,仿若那夜裡夢遊一般,尋找著自家原來的廢墟。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嚇得他一個激靈,頭也不回地就跑。
這一舉動讓白亦初徹底傻了眼,硬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然後一邊跑一邊大喊:“周天寶,你犯什麼混?你給我站住?”
但是前面的周天寶卻充耳不聞,仿佛將他做那洪水猛獸一般避之不及。
追得白亦初不耐煩了,這才輕點腳下,用一個飛燕踩水追了上去,將他攔住,氣得大罵:“周天寶,你跑什麼跑?不要命了,山裡有狼,你這汗水一出來,那狼立馬就嗅著味道來了。”
而此刻的周天寶卻一臉震驚,仿佛一副才知道是他的樣子,眼裡的震驚隨後轉變成了驚喜,然後一把激動地抓住白亦初的手臂,“阿初!”
他這副樣子果然是像極了傻子,以至於白亦初那準備罵他的話隻能吞了回去,然後甩開他的手:“走吧,阿梨心軟,生怕你被狼拖走。”
然而白亦初並不知道,周天寶壓根不知道他再說什麼,他的世界靜悄悄的一片,隻是見白亦初甩開自己轉身走,便趕緊跟了上去。
一路回到了周梨家這廢墟,進了門去,隻見周梨柳小八都在,還有兩個生面孔。
這不免讓周天寶一下露出怯弱防備的目光,下意識地朝白亦初身後躲了過去。
白亦初卻是沒理會他,隻朝周梨吐槽道:“瘋子一樣,我在後面喊,他就在前面跑,好似我要吃了他一般。”
周梨卻發現,周天寶有些怪怪的,面對白亦初的話,竟然沒有一絲表情變化。“周天寶?”她喚了周天寶一聲。
然而周天寶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臉上也還是那個樣子,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
又或者說,他好像沒聽到周梨說話。
片刻後才反應過來,指了指周梨,又指了指自己,滿臉的疑問,仿佛在問周梨是不是在叫他。
周梨見著光景,忽然想起自己前世在孤兒院時候的有些朋友,他們可不就是這一副樣子麼?她心頓時沉了下去,大步走到周天寶跟前,隻朝他那耳朵看去,“你耳朵怎麼回事?”
見她此舉,又聽得她這話,白亦初才意識到,這周天寶極有可能真聾了耳朵。也同周梨一般看朝他的耳朵,但卻陡然發現他那臟得結團了的頭上,分明是因為血跡,頭發才粘在一起的。
隻忙伸手去掰開他的頭發,果然隻見那左側的腦子上,好大一條長長的傷口,雖然已經結了疤,但從這傷口來看,想來當初必然不是簡簡單單一個小口子,怕是還傷了內裡。
所以他這耳朵?
他的此舉,周梨也看到了,心中一陣駭然,一時看朝周天寶,心中一陣難過,“好端端的,你這是怎麼傷的?你外祖家那人多,上面又有你爹和兩個哥哥,誰敢搶你們家?”
周天寶才失聰沒多久,也沒學會光看人說話就能判斷出對方說了什麼。但是他能從周梨的眼神中看出對自己的關心,這是從爺奶出事後,頭一次有人用這樣的關憂又心疼的眼神看著自己。
他忽然有些想哭,緊咬著下唇,硬是將眼淚給逼了回去,然後搖著頭,仿佛想告訴周梨,自己沒什麼事。
“他也是命大,換做是旁人,隻怕這樣的傷早就致命了。”薑玉陽在一旁看著,見周梨難過的樣子,便出言安慰著。
不管怎樣,好歹周天寶留了一條命不是。
白亦初看著周天寶這副樣子,也覺得他可憐,忽然也不是那樣討厭他了,又見他餓得皮包骨頭的樣子,隻朝一旁的莫元夕道:“你不是蒸了米糕麼?你取些給他先墊墊肚子。”
莫元夕這才收回打量周天寶的目光,忙去廚房。她也是剛才白亦初跳下牆去找周天寶後,才知道是周梨的堂兄。
一時隻覺得自己運氣好極了,遇著了周梨,瞧她這堂兄,但凡早些跟著周梨這個堂妹,也不至於落得這樣一個可憐下場。
等她拿出米糕時,周天寶已經讓周梨拉著坐下了,柳小八那裡給他打了一盆水來,見著如今周天寶這副樣子,也是滿臉的唏噓。
等周天寶洗了手臉,見著那蒸得香軟白嫩的糕點,一時間滿臉的難以置信,既不敢相信這樣災荒之年還能吃上大米磨漿蒸出來的糕點,又不敢相信這是給自己吃的。
所以遲遲不敢伸手拿。
周梨見了,隻覺得心酸無比,連帶著盤子都一起遞到他的手中,“還有呢。”又忽然想起他聽不見,拿手比劃了一下。
周天寶終於是忍不住,眼淚好似決堤了一般止也止不住,然後用滿是傷口的手抓起那香軟白嫩的糕點往嘴裡塞,一時狼吞虎咽起來。
白亦初實在有些不習慣這樣的周天寶,正好夕陽又開始落山,他便上了牆頭繼續盯著狼去。
柳小八雖然一向在村裡和白亦初要好,極少與周家兄弟們來往,但也曉得曾經的周天寶過的是什麼日子,眼下見他這副模樣,心中感慨萬千,又好奇他到遭受了些什麼日子,隻不厭其煩地坐在周天寶對面咿咿呀呀比劃著。
然後那周天寶竟然聽懂了,斷斷續續同他說了些話。
隻是周梨和莫元夕這個時候已經在灶房準備晚飯了,壓根沒聽到,白亦初又在牆上,自然不曉得。
薑玉陽則到自己窩棚裡收拾書本。
所以周天寶那些斷斷續續的話,也就是柳小八聽了個完全。隻是聽完後,他整個人都愣在原地好久,仿佛周天寶所說的那些事情,是他親自去遭受了一般。
反而叫周天寶有些擔心起他,伸手朝他手臂拉了一下。
柳小八這才像是從那震撼中回過神來,“我沒事,沒事……”然後步伐蹌踉地朝廚房走進去。
一看到周梨,再也忍不住,“你二叔他們真不是人!”
“你問到了什麼?”周梨見他那滿臉的悲憤,忍不住好奇地朝他問。
柳小八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吐了一口濁氣,似乎要將心中那些憤怒都給一並驅趕掉一樣。
但事實上並沒有什麼用,他開口後口氣仍舊充滿了憤怒:“他爹娘,早在之前逃難的時候,想拿他換糧食,然後沒想到人家嫌棄他太瘦,沒換成,也那是那以後,他爹娘就嫌棄他,後來即便是在鎮子上落了戶,也是對他時常打罵,吃也吃不飽。”
說到這裡,想起周天寶頭上那道疤,“他頭上的疤,也是他自家人動的手。”然後又氣憤填膺地與周梨說,那日鎮子上發生了□□,其中有一股就是周二老帶著兒子們和與潘家那頭的男子們組成的。
但是周天寶因為心軟不願意動手,叫他爹氣得一個板凳砸過來,便將他砸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他說他醒來的時候,大家已經走了,他沒地方去,就回到了桐樹村,想在這裡挖個坑,給你爺奶立個墳頭,再把自己埋了。”
柳小八說完,一時覺得這周天寶比自己還要可憐多了。
自己就算是如今沒了叔嬸的消息,可是他祖父死前,還是在拚命保護自己。可周天寶呢?他那些血脈至親都是如何對待他的?
周梨萬萬沒有想到,周天寶過的竟然是這般日子,難怪那日在鎮子外面挖野菜遇到他的時候,整個人就唯唯諾諾的。
而一旁的莫元夕聽得這話,忽覺得這周天寶不就是和自己一樣的命運麼?都是家中棄子。若不是這一場天災,隻怕他們這一輩子都看不清楚身邊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嘴臉。
當下又見柳小八滿臉的憤怒,想起當初周梨同自己說的話,隻寬慰道:“從另外一方面來說,又不見得不是什麼壞事,早日認清楚現實不是更好麼?”
她的事柳小八也早就曉得了,畢竟每日同一個屋簷之下生活。所以也明白莫元夕這話是什麼意思,隻不過想著周天寶那一雙耳朵從此聽不見聲音,還是搖著頭,“這不一樣,他往後都聽不到聲音了,我聽人說,要是聽不到聲音,時間久了,就忘記該怎麼說話了,所以你看外頭那些聾啞,其實他們隻是聾,並不是啞巴,隻不過沒聽過聲音,不知道怎麼說話罷了。”
周梨這會兒也沒心情聽他們倆說什麼了,手裡的活兒雖然沒停下,但是思緒已經飄了老遠。
當天晚上吃過晚飯後,與白亦初一起坐在牆頭上,“明天,你陪我和周天寶去給我爺奶立個墳頭吧。”
白亦初這會兒也曉得了周天寶的那些個經曆,“好,不過眼下沒香火,坑可能要委屈他們一些。”
“沒事,就意思一下,有個念想罷了。”她說著,怎麼也想不通,二叔怎麼做了那般人,這手裡從此後就沾了無辜人的命。
又或許,在好久前,他就做過這樣的事情,隻不過自己不知道罷了。
翌日,三人辰時二刻左右,便出了院子,那薑玉陽不放心,生怕白亦初殺了那麼多狼,引得狼報複,便跟了去。
周梨父親的墳離村子有些距離,不過周梨他們也就打算立個衣冠塚,墓碑也沒有正式的,隻從家裡的柴火裡挑了兩條最端正的出來,寫了他二人的姓名。
如今在周老大的旁邊堆了兩個小土包,栽上那所謂的墓碑,磕了頭就算是作數了。
這兩個墳立了,周梨心中的事情也算是放下去了一件,那周天寶耳朵聽不見,又見自己整日跟他們白吃白喝,各人都有事情做,唯獨自己閒著。想是因為被父母嫌棄的日子,總是叫他有種生怕被嫌棄被趕走的恐慌。
所以見著什麼都跟著幫忙做。
莫元夕煮飯他劈柴打水,柳小八熟皮子他也在一旁搭手,就連薑玉陽看完沒來得及收拾的書,他都要給幫收好。
周梨覺得他完全不用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但是說了,周天寶不聽,也聽不見。
也隻好作罷。
這時間過得飛快,周梨已經將那書都翻遍了一回,這附近的狼群大概已經被白亦初趕儘殺絕了,這段時間柳小八和周天寶已經熟了一大壘厚厚的狼皮堆在窩棚裡。
周梨和薑玉陽白亦初商量著,回鎮子上看看。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回去。
最後還是白亦初主動挑起這個擔子,雖然薑玉陽也有些功夫,但他覺得薑玉陽是個大人,太顯眼了。
自己一個小孩,容易隱匿。
也是如此,最後大家也都推選他。
鎮子離村子一天是足夠了的。
當晚白亦初就帶來了消息,“鎮子現在人不少,聽他們說蘆洲混入了保皇黨的奸細。”說到這裡,明明曉得周天寶聽不見,但還是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你二叔他們,好像和保皇黨有聯係,如今州府那邊聽說疫情就快要結束了,當下怕是已經在派人追查他們。”
說到這裡,少不得要提起縣令老爺,“咱們這整個蘆洲,也就咱們縣裡壓著糧食不放,其他縣早就已經開倉放了糧,所以現在大家都懷疑,他是那保皇黨的人,故意壓著糧食不放,在老百姓中間製造恐慌,好叫那保皇黨趁虛而入。”
不過白亦初的這些消息不全面,事實上周梨預料的對,這位縣老爺不是什麼保皇黨的人,而是單純的貪財,又見州府那邊因為疫情的緣故管不到自己,便將糧食大半都私自賣了去。
而周梨此刻隻關注州府那邊疫情結束,而且這次□□並沒有引起大規模,因為其他縣裡都早發下了糧食,根本不像是本縣一般。
所以隻欣喜道:“這般說來,他們也逃去齊州了,如今這鎮子上縣裡都是安全的?”
“是這樣,不過外面到處都亂糟糟的,這要重建又不知何時,大家現在住的窩棚還不如我們這呢!我覺得咱們不如再等幾天,直接收拾行李去州府就好了。”說罷,朝薑玉陽看過去,“薑大哥,你覺得呢?”
薑玉陽自然巴不得早些回州府,這段日子他什麼都做不到,好似被困在那沼澤淺窪的魚一般。
至於周梨,想去州府的那顆心,比誰都要急切。
唯獨柳小八有些慌張,“你們走了,我怎麼辦?”難不成真到鎮子上開一家皮毛店麼?
周天寶耳朵聽不見,所以哪怕知道白亦初探消息回來,也沒上前來,隻一往如故地埋頭乾活。
“一起走唄,我覺得你叔嬸這麼久都沒有消息,你是不必再等,興許他們在外頭安了家呢!”其實周梨甚至還想將周天寶帶走,如今的周天寶失了聰,兩耳聽不見,留他一個人在鎮子上,一來極有可能因為他爹和舅舅們的所作所為,遭人報複,甚至極有可能被衙門裡抓去連罪。
想到這裡,不免是擔心起來,急忙朝見多識廣的薑玉陽問,“周天寶不會被抓吧?”畢竟他爹現在可是保皇黨的人,這對於當今聖上來說,那就是活脫脫的亂黨啊!
薑玉陽沉思了片刻,“不若直接帶他去州府,他這樣耳朵清淨的人,在大戶人家反而更好找差事做,比他一個人在這鄉裡艱難度日要強,也要安全。”
周梨也是這樣打算的,可她擔憂的是戶籍問題,隻忙道:“戶籍如何說?他就算是去州府那邊登記,可是人家州府那頭比不得縣裡,又才出了保皇黨的事情,隻怕會更嚴格,追溯到這原戶籍,他還能有什麼命?”分明就是自動送上門的鴨子。
周梨其實倒是想了個法子,就是她將周天寶做奴隸買了,然後再去上戶籍,這是如此一來,周天寶就是一輩子的奴籍了。
薑玉陽凝眉想了片刻,竟也沒有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隻能無奈搖頭,“那沒法。”
所以,周天寶就隻能待在這村裡麼?他要是敢到鎮子上去,怎麼著也會遇到熟面孔,人家指不定有親人死在他舅兄和父親手裡呢!還不撕碎了他?
可他一個人待在這村子裡,萬一過一陣子,這些才消停的狼又來了呢?
時間一天天這樣過,周梨見天發愁,又去同周天寶溝通,沒想到他竟然打算留在村子裡。
隻是他就住在周梨家這裡,院牆轅門都皆好,院子裡有井,他就把前後的院子全部開墾出來,種地足夠他一個人糊口了。
他這個打算,白亦初是同意的。任何問題他考慮的前提,都是以周梨為主。很是擔心周天寶的身份被發現,把周梨給連累了。
所以當周天寶提出在這村子裡住下來,他第一同意,“好啊,這前後院子的地都開墾了,的確餓不死人,我再想法子給你弄些牲畜,也不至於叫你日日吃素。”
柳小八在一旁給做翻譯,同周天寶比劃著。
周天寶果然是懂了,連忙舉著手朝白亦初作揖道謝。
白亦初也就趁機勸周梨,“由他吧,他願意留下就留下,你雖是為了他好想帶他去州府,可他又不見得想去。”
周梨最終是被說服了,隻是走之前,還是讓白亦初幫忙檢查前後轅門和圍牆,就怕出個什麼差錯,讓周天寶置身危險中。
安排好這一切,他們也終於踏上了去往州府的行程。
不過這一次去縣裡,卻是沒上一次那般好運氣,得了衙門裡那幾位差人小哥的馬車。
而是全靠著兩條腿。
這個時候柳小八執意要用獨輪車推著去州府換錢的那些狼皮倒是起了大作用。
晚上既然可以做褥子墊子,狼皮上隱隱留下的屬於狼的氣味,也勸退了不少野獸,好叫他們路上得了個安靜。也就是阿黃膽子大,躺在上面呼呼大睡。
但實在是太多了,到了縣裡後,周梨還是勸說柳小八給賣了。
隻不過這會兒縣裡百業待興,這狼皮沒賣起好價格,不過最主要的其實還是因為這狼皮雖然是成塊,但是熟皮子的技術不行,大部份人家還要翻新花人力。
為此柳小八被稍微打擊了一下,也就忍痛給賣掉。
因為狼幾乎是白亦初殺的,所以兩人一人一半,柳小八分了白亦初銀子,看著手裡還剩下的五兩銀子,還是忍不住感慨,“難怪那些皮毛商人一個個看著富得流油,感情這做皮毛生意好生賺錢。”
然後激動地拉著白亦初說:“你看那皮毛販子,他一口氣揣了那麼多銀子呢!我瞧著,整整有五十多兩!我以後也要做皮毛商。”
他不知道的是,周梨身上可是有好幾個五十兩呢!
白亦初可沒他那興致,隻從自己分到的五兩銀子裡,分了三兩銀子出來,雇了一輛驢車。
上一次來的時候,還能見著馬車。
可是因這貪財的該死的縣老爺,導致縣裡又遭了一回□□,所以如今哪裡還能見著什麼牛馬?有一頭驢都不錯了。
小毛驢拉車,終究是不如馬,所以行程並不快。
路上拖拖拉拉的,等著他們到州府的時候,疫情徹底結束了,越是靠近州府,周梨一顆心就越是激動。
一來是要見著至親血脈了,二來在路上,就遇到許多從四面八方朝州府趕來的人說,這州府如今地契便宜得跟白菜一樣,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
她在心裡粗略地算了一回,她那些銀子可以買個帶院子的鋪子還有的餘。她的鹵菜攤子看來就要直接晉級為店鋪了。
如此她心中怎麼不高興?這還不算姐姐的那些銀子。
眼下唯一擔心的就是鎮子上姐姐家地窖下面的糧食,安頓好後就得立即安排人去偷摸運送來州府裡。
很快,城門就出現在了大家的視線中。
周梨第一次來州府,免不得是興奮,早早就和柳小八一般,整個人都從車裡擠了出來,兩人動作太激動,一不留神把趕車的薑玉陽直接給擠了下去。
薑玉陽性子是真的特彆好,見此也隻無奈地笑了笑,然後伸手拉著毛驢,朝城門口走去。
白亦初就沒那麼覺得新鮮,至於本來就出生在州府的莫元夕就更不必多說了。
所以那最好的觀望地兒,都給了柳小八和周梨這倆沒見過世面的東張西望。
單單是一個城門,兩人就看得個眼花繚亂。
大抵是從去年開始,經曆的苦難過於多了,導致他們這會兒看著許多衣著鮮豔又健康的人,那叫一個歡喜。
正瞧著,兩人叫白亦初彈了一下腦門,“彆瞧了,拿你們的戶籍出來。”
保皇黨的事情鬨得凶,所以進城自然是要嚴查的。
周梨見著那兩個穿著甲衣官兵,心裡有些緊張起來,暗自慶幸,幸好沒帶周天寶,不然這一查,自己可不就是把人往大牢裡送麼?
指不定自己到時候也要吃罪呢!
戶籍一一檢查過,他們一行人得以安全入行。
柳小八卻隻瞧著那一隊整整齊齊的巡邏兵瞧去,兩眼冒星星,滿臉的羨慕:“他們好威武啊!”
白亦初難得看了過去,這大抵是他覺得唯一有意思的。不過聽到柳小八的話,不以為然地打量著那些人的衣甲,“有朝一日,我也能穿上!”
隻不過和往常一般,剛說完就叫周梨掐了一把,“做你個春秋大夢吧!等安頓下來,我馬上給你找學館。”
其實並不疼,但白亦初還是做出一副十分配合的樣子,好似疼得他齜牙咧嘴的。
柳小八在一旁哈哈笑,也是這當頭,他們的驢車穿過了那厚厚的城門,入目便是高樓亭台,人聲鼎沸,滿街都是來來往往的行人,雖說那穿著綾羅綢緞的極少,但這滿街上的熱鬨,還是給了柳小八極大的震撼。
他以往對於州府的認知,也就覺得肯定天天都和鎮子上趕集一樣熱鬨罷了。但因為書沒怎麼念,也沒見過所謂的高樓,認知僅僅也就到那裡,憑著那淺薄的想象,是無法想象出真正的繁華該是什麼樣子的。
因此現在一副十足土包子進城的樣子,整個好人好似那土撥鼠一般,大嘴還微張,那一副表情好像就是上了天宮一般。
周梨也興奮,但絕對沒有柳小八這種沒過世面的表情,反而是歡喜振奮,覺得這一幕頗有些清明上河圖的樣子。
思緒忍不住飛起來,若是瀘州的州府都這樣,那一杆子打下去,滿是權貴的上京該是怎麼繁華熱鬨啊?
她心中滿是向往。又見著街邊來來往往皆是行人,“這滿城的人,做吃食怎麼可能不賺錢?隻要價格公道,看來我這鋪子遲早要開起來了。”
白亦初一聽這話,就曉得周梨對鹵菜鋪子念念不忘,但他卻不喜歡,隻嘟嚷著潑冷水:“萬一這州府的人不喜歡鹵菜呢?”
柳小八聽到他二人的聲音,似乎才像是從這巨大的震撼中反應過來,方將嘴巴合攏,激動地扯著白亦初,“阿初阿初,這裡好多人啊!還有那看著街上的店鋪,居然都是兩層的,天了,咱們鎮子上都沒有兩層的酒樓呢!”
白亦初聽著他那震驚誇張的聲音,一把按住他的頭,將他塞回驢車裡,“可彆出來丟人了。”
但柳小八立即又掙紮著將頭伸出來,引得坐在裡面隻挑著簾子打量的莫元夕咯咯笑。
他們四個坐在驢車上打鬨著,滿街的琳琅滿目壓根是看不過來,隻覺得什麼都瞧著新鮮,便是一樣的菜,鄉下有,這裡看著也覺得好似比鄉下的要水靈一些。
也沒留神薑玉陽將驢車往哪裡牽,反正他們還沒看儘興,驢車忽然轉進一條小巷子裡。
說是小巷子,但其實和他們鎮子上的街道兩樣寬,就是左右忽然沒了那些個店鋪,也少了擠滿街道的小商販們,所以忽覺得冷寂無聊。
幾人也像是才反應過來,忙想起要問薑玉陽,“這是哪裡?薑大哥,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呀?”
周梨隻瞧見這巷子兩側,都是旁人家的高牆,偶爾有一兩扇門,都緊閉著,門邊左右置放了抱鼓石,旁側的牆根下有拴馬樁和馬凳,便想沒準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後門呢!
薑玉陽又重新穿上他那一身青綠色長袍的他,抬手指著巷子儘頭那兩扇緊閉的拱形門,“那裡便是咱們的歇腳處。”長長的袖子被順著巷子裡卷進來的風,吹得鼓鼓的。
周梨一聽,頓時激動起來,急忙問:“我表哥他們都在這裡麼?”
薑玉陽笑道:“都在。”時疫就死了些老人,那也就可以百分百確定,大家都還活著。
聽得這話,周梨那叫一個興奮,恨不得自己下驢車來親自扛著驢跑,一面迫不及待地朝大門看去。
又忍不住問:“他們該不知曉我們今日到吧?”
話音才落,柳小八又道:“何止,他們還不曉得你們還活著呢!”
“呸。”周梨隻覺得當下說這晦氣,回頭假意啐了他一口,然後神色激動地想要立刻就下驢車,跑去敲門。
但隨著驢車越來越靠近巷子裡儘頭,那兩扇拱形大門也越來越看得清楚,瞧著上頭那大大的兩個銅色門環,不免又有些緊張起來,“薑大哥,表哥他們是借住在這裡麼?”心裡忍不住想,這麼多人口住在人家,又要吃又要喝,即便衙門發了點糧食,可是多麻煩人家。
到時候少不得要道謝,那自己置辦房屋開鋪子的事情,怕是要延後了。
可能鹵菜鋪子又要變成鹵菜攤子了。
“這是我一個叔叔家,他老人家不在本地,如今除了你表哥他們,無人居住。”薑玉陽回著。
周梨倒是不懷疑薑玉陽,畢竟他的氣度和學識擺在那裡,有著這麼一位在州府有大宅子的叔叔,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可是總覺得還是不對勁,但這會兒更多的是開心,加上車已經到了門口,她也就沒顧得上多想,急忙跳下車去。
這會兒牽著驢走在前面的薑玉陽已經敲門了,隨後便將驢子從車上解開,將其拴到一旁的拴馬樁上。
也是這會兒功夫,裡頭傳來了聲音,“誰呀?”
這聲音周梨熟悉得不行,原本緊張期待的她,一下就隔著門高興的叫起來:“元姨,是我!”
隨後裡面開門的速度一下快了許多,隨後房門被拉開,周梨便看到了熟悉不已的面孔。
沒等她奔過去,裡頭的人已經跑出來了,一把將她抱在懷裡,然後哭起來。
元氏又哭又是責備,但其實也沒真說什麼重話,但到底對於當初周梨敲暈了杜儀,偷偷一個人回去找白亦初還是有些氣惱的。
不過隨後看到跳下馬車,似乎又長高了許多的白亦初,眼角含淚地笑道:“都好都好!還好好的就好!”
又見柳小八一個人,不見他爺和叔嬸,心裡一下便有了數,沒有多問,隻笑著喊柳小八快些進來。
不過面對相貌嬌媚的莫元夕,便有些不解,隻下意識地朝著薑玉陽看過去,那目光明顯就是以為薑玉陽買的丫鬟。
卻不想還沒等薑玉陽開口解釋,莫元夕已經下了車,恭恭敬敬有模有樣地朝她福身行禮:“元夕見過夫人。”
“這?”元氏徹底愣了。
不過周梨忙著見姐姐他們,便十分霸氣道:“她是我的人,回頭再同元姨你說,姐姐和表哥他們呢?”
元氏這才想起周梨還沒見到大家,大家也還不曉得周梨和白亦初都被薑玉陽平安帶回來的事,隻忙著吆喝,一行人進了院子。
這院子並不如周梨所以為的那樣豪華那樣大,但布置也是十分雅致,可以看出來主人家是下了些本錢的。
不過她如今心思不在院子上,自然沒多看,隻恨不得立即飛奔到自家親人跟前。
從前明明覺得和周秀珠的感情不會太深,畢竟相處時間太短,可是經過了這些大災大難,又見過了那麼多血親之間的反目為仇。
所以周梨越發覺得自己身邊這些親人該多難得。
“姐!”還離得遠遠,她就看到了還是照樣單薄瘦弱的周秀珠,激動地直接一蹦恨不得越個三千裡,直接奔到她的跟前。
她這一聲驚得那正在縫衣裳的周秀珠一個激靈,險些刺傷了自己的手。不過很快反應過來,忙扔下手裡的衣裳和針線朝周梨跑來,“阿梨!”
姐妹重逢,少不得說是有多少歡喜了,不消片刻,杜屏兒領著許青苗和小樹都一並來了,大家聚在一處,既有劫後逃生的歡喜,又有那再度重逢的幸福,一家人抱在一團,好不歡喜。
柳小八見此光景,心中少不得羨慕,但又替周梨他們高興。
一旁的莫元夕倒是冷靜得很,瞧見柳小八那眼裡的羨慕,隻道:“他們這樣的好人,合該能再度重逢,一家團圓。”
柳小八‘嗯’地應了一聲,讚同地點了點頭。
周梨興奮過後,這才發現少了一個杜儀,隻左看右瞧的,“表哥呢?”
“阿儀出去了,要說這一次我們能幾次死裡逃生,都是因阿儀這些朋友幫忙。”周秀珠回著,又道杜儀的朋友救了大家,杜儀少不得是要幫人做些事情的。
這話倒也有道理,周梨也就沒再多問。
元氏和周秀珠本來還想找薑玉陽道謝,卻發現薑玉陽自打將車和驢子都送進來後,便出門去了。
也不曉得是去了哪裡。
周梨想起她因為擔心大家而亂了分寸,叫薑玉陽做了好些天的活死人,曉得這事兒瞞不過,便主動交代。
元氏和周秀珠幾人一聽,又哭又笑了一回,但更多的是覺得對不住人家薑玉陽。
“是呢,人家薑公子那樣一個好兒郎,進出都是有人伺候的,若不是你表哥,人家怎麼可能冒險跑到那樣的鄉下去,本來危險就多,你還險些叫人丟了命。”周秀珠嘴上雖這樣說,但也沒真朝周梨下手,反而是抱著她又哭了一回。
到底周梨也是為了他們這一行人。
而如今劫後重逢,少不得又許多話要說,那莫元夕見此,便自己找到廚房去,給他們泡了茶來潤喉。
也是這會兒,周梨將莫元夕的事給說了。
當然這期間也提了柳小八和周老二家的事情,眾人少不得是要罵周老二一回,又說周家祖上積的德都叫他敗壞完了,死了要下那阿鼻地獄,可憐那周天寶,算是那一家子裡唯一一個有些良心的,卻落了這麼個下場。
人生唏噓好無常。
這一說,便是聊到了大晚上,也終於瞧見了回來的杜儀。
隻不過周梨看到如今身穿著長儒袍的杜儀,隻覺得他已經不是單純的英俊了,甚至還有幾分說不上來的氣度。
睡前隻私底下和白亦初在屋簷下偷偷說:“我瞧著表哥越來越像是貴公子了。”而且不是衣衫裝飾的那種貴氣,好像是骨子裡長出來的一樣。
白亦初也納悶,“他那些朋友,瞧著更像是他的仆從。”雖然說是仆從,好像又不大對,但一時間白亦初也找不到什麼好的詞兒來形容。
兩人腦殼湊在一處,窸窸窣窣說了一堆話,這才分彆去睡覺。
他們是下午些時候到的,一直聊到晚飯後月上中天,期間不但各自說了分開後這段時間的所有經曆,還聊了這城中的房價。
周梨怕夜長夢多,政策又忽然改了,所以打算明早就去牙行看房子,爭取把這事兒早日落實,落了戶籍。
至於糧食的事情,今晚杜儀便說,他已經找朋友去取了,叫大家不要擔心。
如今大家沾了他的光住大院子,分開後一路上他也儘力保護元姨和姐姐娘三了。他真有歹心,早就有無數的機會甩掉了姐姐他們那些拖油瓶,更不可能托付薑玉陽去尋自己和白亦初。
所以周梨自然是沒有去懷疑他的道理,全權由他處理。
如此,自己也完全能把所有的精力都花費在找房子之上。
她躺在床上,一面盤算著來日的計劃。
按理說這床鋪得軟軟的,被子都是嶄新的,也不似自家的被子那樣厚重,柔軟得不像話,但周梨這翻來覆去的,竟然覺得有些睡得不舒坦。
第二日果然是覺得渾身腰酸背痛的,隻跟莫元夕吐槽,“我果然是天生的窮苦命了,人家要是坐咱那樣隻墊一層薄單的驢車,怕是骨頭都給震得散了架,偏我跟個沒事人一樣,如今雲被錦褥,我倒是睡得不自在。”
莫元夕在一頭捂嘴偷笑。
等收拾好,吃了早飯,就迫不及待地去找房子。
至於周秀珠和元氏這兩代寡婦,是不大願意出門的,杜屏兒又更不能開口說話,索性就留了下來。
青苗和小樹兒倒是想去街上,但兩人年紀小,被周秀珠給攔住了。
莫元夕也不願意去,她覺得自己做個丫鬟,就要有丫鬟的樣子,該留下來乾活。
至於周梨這個姑娘身邊,左右有白亦初和柳小八,完全不用她作陪的。
那杜儀卻是個忙人,周梨不好麻煩他。
於是乎,最後就是他三人出門。
三人出了門,便直徑去了起先薑玉陽提過的一家牙行。
隻不過這會兒衙門有這樣的惠民政策,各路縣城鎮子上的人馬都從四面八方湧進來了,導致這牙行裡那叫一個擁擠。
牙子們本來就忙不過來,客多到隨便他們挑揀。所以一般而言,他們都要挑選那種衣裳鮮光體面的客人。
而周梨他們這三個十三歲沒到的孩子,直接叫人當做是那搗亂的,主動去問了好幾個牙子,都沒人理會,還叫他們一邊玩兒去。
周梨給氣得不行,又換了一家,仍舊是如此待遇,這個時候雖是氣惱,但也不得不承認,“果然,這世人都是先敬羅衣再敬人,咱們不單年紀小不占優勢就罷了,還一身破衣爛衫,誰會理咱呢?”
於是決定斥巨資買身新衣裳。
柳小八想著自己就五兩銀子的身家,還是靠白亦初賺來的,連連擺手拒絕,“我就不用了,我就穿我這一身,正好當你的小廝。”
周梨又看朝白亦初。
白亦初也搖頭,“那我是你的護衛,你想想你新衣裳一穿,你就是富貴人家的大小姐,出門還帶護衛和小廝,多威風啊。”
雖然他們倆都是為了省錢,但周梨覺得這話十分有道理,於是就隻買了自己一身新衣裳。
果然啊這人靠衣裝馬靠鞍,她這新衣裳一換,整個人瞧著容光散發,真真被那一身粉嫩衣裙襯托得像是誰家的千金小姐一般。
那雙手原本也是有些粗糙的,但是回桐樹村這一次,反而給養嫩了幾分。
待再一次踏入另外一家沒去過的牙行,立馬就有牙子主動迎上來,“啊喲,這位小姐,可要買人還是?”
這牙子一張正方臉,人中兩側各裡了一點小胡子,大鼻子小嘴巴,笑起來兩隻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整張臉最醒目的也就是那倆鼻孔和那兩搓小胡子了。
周梨看著這臉,一下就想到了麻將裡的四餅。
牙子瞧見周梨身邊跟著的兩個小子,以為她想買丫鬟,問完就要領著她去後院看人。
不過卻聽周梨說,“我不看人,我瞧房子,那種帶前面鋪子帶後院的,最好是能住上十來人也不顯得擁擠的。”她一口氣說完,見牙子眯著眼睛看自己,一副不信的樣子,隻耐著性子問:“可是有?”
見她態度倒也堅定認真,不怎麼像是來玩笑拿自己消遣的,正方臉牙子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接她這一客,沒準小姑娘真是要買呢!
於是便笑道:“有有有!小姐這邊請,不是誇海口,這整個州府裡就我們牙行房源最齊全,且都有圖冊再手。”
周梨聞言,與他跨進了待客廳,隻見這裡因人多,也有些像是後世那房地產公司的銷售廳一樣,擺了些桌子,但凡是坐了客人的桌子旁邊,都有個抱著冊子的牙子在給客人推薦。
隻不過是多了些屏風。
但依稀能看到這些來看房的客人裡,也是有女人家的。
她在正方臉牙子的招呼下坐下,那柳小八也習慣性要坐,不過叫機靈的白亦初眼疾手快拉了一把。
可彆忘記了,他們現在扮演的可是小廝和護衛。
那正方臉牙子沒瞧見,但是他的同事卻瞧見了,不過不但沒提醒正方臉,反而露出一副譏諷冷笑。
白亦初和周梨都看見了,對方不但嘲諷他們,還嘲諷正方臉,顯然兩人中間是有些摩擦的。
沒準就指望著正方臉白忙活呢!
周梨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看著熱情四溢的正方臉給自己介紹的幾套房源,瞧了其中幾處,便問著正方臉:“可是能引我們去看?”
正方臉猶豫了一下,想著這客都接了,看下也無妨。左右這牙行裡,就自己難接到生意,好不容易有客人找自己,人家又忽然被撬走了。於是一咬牙,決定碰一碰運氣,“可以的。”
“那麻煩了。”周梨當下立即起身,那買房是住人的,怎麼可能隻是看圖就付錢呢?那得是大腦散成了豆腐渣吧?
正方臉當即便收拾著,找管事的拿了鑰匙。
管事的見他終於有客人,正要誇讚他,哪裡曉得目光一掃,竟然三個小孩子,隻覺得是戲耍於他。
正要勸說,可見著正方臉已經高高興興拿著鑰匙去了,便也隻能無奈搖頭。
話說這正方臉是他妹夫,算是走了自己後門進來的,叫原來牙行裡幾個牙子十分不滿,他們本來想趁著這最近生意好,將自己的人帶入門的。
但是他們不敢對管事如何,隻能將所有怨氣怒火都對準了正方臉。
這廂正方臉領著他們去就近的一套,一面介紹著這四周的街道,又說哪一條最熱鬨,東邊街道主要買什麼,西邊的坊裡又都在做什麼生意。
反正作為一個牙子,他倒是個合格的。
在他滔滔不絕間,已是到了那院子門前。
他們是進了巷道走的後院門,進門便是兩側靠牆的倒座,往左有一處算是寬敞的院子,右側去了是關牛馬畜生棚子,中間有一條遮雨小廊,兩側空地閒置著,既沒有鋪石板也沒栽種花草,周梨一看就統計了一下面積,覺得就這些個空地收拾起來,種植些小菜,足夠他們一大家子吃了。
過了這遮雨小廊,就在原主人家住的正房,左右各有耳房。
原來的主人家不識文化,所以左邊做了臥房,中間正屋待客又做堂屋,牆上依稀還能看到主人家原來供奉的天地君親師的神龕痕跡,右邊是兒子的屋子。
周梨卻覺得,做書房正好,這右邊的房間也是一進一出兩間的耳房,裡外兩間開軒都是好景色,裡頭的窗戶能看到一方小池,到時候養幾尾魚種兩支荷花,襯著旁邊靠牆的那一株紅楓樹,那境意一下就來了。
而外面的窗戶面對著的,又是一顆參天的老銀杏樹,這個天災裡也沒見著乾枯的老銀杏樹,這會兒有著滿樹的葉子呢!等到了秋天,金黃葉子落了一地,那該是一副漂亮的景色啊。
此刻哪怕前院和鋪子還沒看,周梨就已經十分喜歡了。
又有空餘地方種菜,又有景色可賞。
但她也曉得,這人啊不能喜形於色,不然都不好殺價了。
因此那邊表情淡淡的,三人裡也就是柳小八一驚一乍沒見過世面的的樣子。
前院中規中矩,走過穿堂便到了鋪子裡。
鋪子不算寬敞,但上下兩樓。但周梨覺得做鹵菜鋪子,其實隻一層也僅夠了,餘下的工作完全可以放到前院去做,而且灶房裡的那兩口灶火也足夠大,也沒有必要再另外在這鋪子裡打灶火了。
但正方臉問起,她也不說好,隻不動聲色地去看了第二家第三家,為此還在城裡多走了一裡的路。
第二家店鋪位置很正,但是後院周梨瞧不上,一來是空閒地勢太少,二來房屋也不如那第一家嶄新,略顯陳舊。
但她卻開口問了第二家的價格,還假意同正方臉殺了一回價,但她給得實在太低,正方臉不敢做主。
於是周梨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退而求其次,選了第一家,又指出後院布局亂,鋪子雖有兩層但不夠寬敞,如此一來那第二層又有什麼用呢?
開個什麼鋪子,營生都不好鋪展開。
她這話沒錯,早前就有幾波人看重了這院子,但因鋪子太小,開個書店都不夠,更不要說張羅酒樓了,就隻能是簡單賣些個小零嘴兒。
但真開小零嘴兒的,人家又不願意花這錢買下這院子,仍舊是覺得第二層多此一舉,沒有什麼大作用。住人臨街太吵鬨,堆放貨物還得爬樓,實在麻煩不已。
周梨也把這些問題都一一指出來,正方臉這個時候便曉得,周梨這小姑娘可不好糊弄了,但還是磨破了嘴皮子,和周梨拉扯。
最終周梨點頭了,以八十八兩銀子給買了。
正方臉在聽到她同意的那一瞬間,還有些覺得不真實,天可憐見老天爺也看不過去,終於派了這麼個心善的小姑娘來叫自己開張。
當即興奮又熱情,還掏錢請周梨吃了一串糖葫蘆,看得跟在身後的柳小八那叫一個嘴饞,時不時能聽到他吞咽口水的聲音。
自然也叫白亦初瞪了好幾次。
但正方臉此刻都在成交的歡喜中,自然懶得去多管這個不懂規矩的小廝,隻問周梨,“小姐果真是自己買?不經家裡人?”
周梨腰杆挺得直直的,“這世道,有幾家能十全十美的,我家便是我做主,總不好叫那寡母出門拋頭露面吧?”
這話倒很是,這天災本就叫大家吃不消,偏還引來了不少人禍,整個蘆洲要尋那十全十美的人家,是真的很難了。
於是也就不質疑了,當即領了周梨他們回牙行,和管事說了此事。
管事有些不敢相信,但想著這過戶遷籍,得去衙門裡辦理呢!這小姑娘總不可能這麼大但,敢去衙門裡尋玩笑?
又想起正方臉還沒單子,便叫他試一試,給了地契與他,隻叮囑道:“好好揣著,不給銀子不過明路,是斷然不能給他們的。”如今,各路騙子十八般技藝,可防不勝防。
誰曉得這幾個小娃兒是不是騙子呢!
正方臉自然是一一謹記了,隻將那地契房契貼身揣著,一手緊緊按著胸口,領了周梨他們去衙門裡辦理。
衙門裡如今是專門收拾了兩間屋子出來,用來辦理這些過戶手續,還格外聘請了幾個文書坐在那裡幫忙辦理。
但這安家過戶不是小事情,所以專管戶籍的總管隻來來回回在這兩間屋子裡踱來踱去,就是為了作監督。
周梨這個小女娃兒來自己買房,又要過戶籍等,他便來多瞧了一眼。
程序倒是簡單,衙門過目蓋章,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契約從舊換新,重新標注了地址面積,再有周梨的名字和手印,就完事了。
她家中因還有元氏這個寡母,還有姐姐他們,所以順理成章立了女戶。其實這若是災前,不曉得要辦個這樣的女戶,不曉得有多少重困難呢!
但當下不比從前了,多少人家缺七少八的,那麼多女人沒了男人,孩子沒了爹娘的,難不成不給立戶頭了?
於是倒比周梨所預想中的簡單幾分。
高高興興辦好,她喜正方臉樂,一個揣著地契房契,一個摸著八十兩銀票,有些覺得不真實。
一路高高興興相互說著恭維話,她祝正方臉生意興隆,正方臉提前道喜她喬建新居。
出了衙門,各自走一邊。
不過周梨走出衙門兩步,便忍不住欣喜地拿起那地契左看右看,白亦初瞧見這雖然裡衙門口不遠,但是人來人往的,好生怕叫人一把給搶了去,隻連忙按住她的手,“收好,咱回家再看也不遲。”
後面的柳小八添補了一句:“買了糖葫蘆再回去。”他長了十二三歲,還沒吃過這東西呢!
方才見周梨吃,瞧著可美味了。又想那正方臉好生摳門,怎麼就買一串?沒瞧見有三個孩子麼?
糖葫蘆的確不錯,周梨想著買回去給小樹兒他們,但是一想到價格有些美麗,轉頭便決定去買山楂回去自己做。
而他們這剛走,知府大人也從外歸來,下了轎子進衙門裡去。
正巧遇著那辦理戶籍的管事,便閒談了幾句,不曉得怎就扯到了人丁之上,隻說那災情時候,沒了不少孩子,便問可有單獨的女子來入戶,好叫衙門裡的冰人記了名字,回頭去尋,與她找一戶婚姻,看願不願意。
成了婚,就會生娃,人丁可不就來了嘛。
辦理戶籍的管事無奈笑道:“倒是有,不過是個小姑娘,她家裡是有個寡母,但有她在,她那寡母應該不會再改嫁,何況方才詢問戶籍時候,她父親已經走了幾年,若真有那心,她寡母不會等到如今了。”
但隨即又想起那個小姑娘詢問了她姐姐入戶的事情,想著也是個寡婦,便回著,“不過這小姑娘有個姐姐,也是沒了男人,帶著一雙兒女,是與夫家是和離的。”
和離的婚姻極少,這一下就讓知府大人想起早前自己下到一處小鎮子上,倒是順了一個小姑娘的意,幫了一回忙,照著那小姑娘的意思,是想給她姐姐和離,但那時候還沒法子。
如今想起,發現自己竟然還能清楚記得起那小姑娘的相貌來,不免是有些好奇,也不曉得她那樣聰明伶俐的姑娘家,可是逃過了這一劫難?
想到此,便順口問起戶籍管事:“這立女戶的小姑娘叫做什麼名字,又是哪一方來的?”
管事戶籍想起前陣子那八普縣令乾的糊塗事,白白還了許多性命,也枉然了早前公孫大人辛苦治理,心中十分遺憾,嘴裡則回著:“說來也是巧了,正是當初大人您所在的那八普縣治下的一個小鎮子上的,姓周,單名一個梨花的梨。”
他這一說,那知府大人公孫曜嘴角忽然就揚起了,為了州府瑣事皺眉了一天的他就這樣歡喜起來,“哈哈,果然是個聰明孩子。”熬過了天災不說,還摸到了這州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