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1 / 1)

無常劫 水千丞 6921 字 8個月前

回大名的路上,宗子梟既不看宗子珩,也不發一言,像是把自己封閉在了無形結界中,周身都散發著怒氣與抗拒。

宗子珩看著他高高腫起的半邊臉,又生氣又心疼。這一路他的火也消得差不多了,冷靜下來後,便反思自己在培養弟弟的過程中是否有失,他年紀還小,仍要以教誨為主,懲戒為輔。

宗子珩主動走了過去,輕掰過他的下巴:“讓大哥看看……”

宗子梟斷然彆開了臉,徑直往前走去。

宗子珩輕歎一聲。

深冬時節,大名剛剛下過一場大雪,遠看這有九州之樞美名的城邦,被皚皚白雪覆蓋,錯落層級的房屋像棋盤上的萬千棋子,羅列出了人間百態。

回到無極宮,宗子珩沒有落腳休息,而是直接去向寧華帝君請罪。黃弘黃武的信報會比他們更早到大名。

他趕到內殿時,正碰上宗明赫與李襄桐款款走出來。

宗子珩迎了上去,跪伏於地:“兒臣拜見父君,拜見母後。”

李襄桐居高臨下地看著宗子珩,冷冷道:“珩兒此次外出遊曆,可有所獲?”

“回母後,兒臣抓住了臭名昭著的竊丹賊陳星永。”

“哦,那你定然查出了三年前在楚地襲擊你和梟兒,是受何人指使?”

“……尚未。”

“‘尚未’?那你抓了他有什麼用?”李襄桐的聲音變得尖銳,“三年來,宮裡宮外流傳著一些卑劣的謠言,說你和子梟若出了事,對你二弟最有利,是嗎?”

宗子珩臉色驟變:“兒臣不曾聽說過,這種無稽之談,荒謬至極,當……當不攻自破。”

“不攻自破?”李襄桐冷笑,“如何破?我與你二弟就指望你為我們破除謠言,洗清冤屈,結果你倒好,正事一樣沒辦成,還要阻攔黃弘黃武完成任務,你身為宗氏長子,胳膊肘往哪兒拐的?”

“兒臣,兒臣還在調查,根據陳星永給的線索,我……”

“閉嘴!”宗明赫怒道:“你出宮一趟,帶著你弟弟去涉險不說,抓住了陳星永又查不出偷襲你們的真凶,本該帶回的公輸矩,也被你還了回去。樁樁件件,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

宗子珩難受得像被架在火上灼烤,他的頭顱卑微地抵著刺骨的冰雪,小聲道:“請父君贖罪。”

“三年前你錯過蛟龍會,三年後你錯失公輸矩,身為大哥,你究竟給弟弟妹妹們做了什麼表率?!”

宗子珩咬著嘴唇:“兒臣……知錯。”

宗明赫的目光落到了宗子珩的佩劍上,眉心擰了起來:“許之南施舍你一把劍,你就能置本座的命令於無物,若有人許你更大的好處呢?”

宗子珩猛然抬頭,眼圈赤紅一片,他惶恐道:“父君,您誤會兒臣了,兒臣的劍斷了,所以……”

“你是在指責本座沒有賜你劍?”

“不是,不是。”

“本座許你在蛟龍會上的寶劍,你來了嗎?你怪得了誰。”

“是,是兒臣的錯,但兒臣絕沒有故意違抗父君之命,隻是那公輸矩,兒臣以為,搶奪他派法寶,有失道義,也有損我宗氏的威名。”

“公輸矩乃地祇法寶,什麼時候成了蒼羽門的所有物?”李襄桐嘲弄道,“大名宗氏的長皇子,竟為了一把劍欺下犯上,吃裡扒外,傳出去莫不叫天下人恥笑。”

李襄桐的煽風點火,令宗明赫臉色愈發難看,他一腳將宗子珩踹翻在地,厲聲道:“逆子,你就跪在這裡好好反省吧。”

一眾人浩浩蕩蕩地離去,獨留他一個人跪在雪地裡。

宗子珩雙目模糊,眼淚懸停在眼眶,幾欲墜落,倏忽間,一陣刺骨地寒風吹過,熱淚被凍成了冰碴,封住了他所有的情緒。

他閉上眼睛,將腰板挺得筆直。

入夜後,大名城再度飄起了鵝毛大雪,伴隨著肆虐的北風,像刀子一樣剜割著宗子珩的皮肉。

他一動不動地跪著,身上積雪越來越厚,那一身純淨無垢的白,逐漸與天地融為一體,呼嘯凜冽的風,是他胸中無聲地悲鳴——

就這樣跪了一天一夜,雪停了,出太陽了,雪化了,宗子珩卻好像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背後有腳步聲漸近,他遲緩的大腦才略微有了一絲反應。

一個人在他旁邊跪下了。

宗子珩緩緩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到宗子梟粉白的臉蛋,他目光倔強地注視著前方,但緊繃的下頜線、微抿的嘴唇,都訴說著他的焦

心。

“小九……你……做什麼……”宗子珩一張嘴,聲音沙啞得嚇人,且每一個字都抖得不成樣子。

宗子梟終於忍不住轉頭看他,紅著眼睛說:“父君的任務是給我們兩個的,既然沒完成,要罰一起罰。”

“大哥……不用你這樣,回去。”

宗子梟看著宗子珩青白的面色,渾濁的眼神,乾裂的嘴唇,心疼得幾乎要哭出來:“你這個蠢貨,為什麼非要這樣。”

“不是自己的東西,豈能強奪。”

“公輸矩也不是許之南的,他一直拿著,還不是想據為己有!”

“許大哥另有苦衷。”

宗子梟滿腹妒意:“你憑什麼就那麼相信他,就憑他送你一把劍?我將來會送你更好的,什麼都可以送給你,你為什麼不能聽我的。”

宗子珩閉上了眼睛,歎息道:“小九,你還小,很多事,你還不懂。”

“我會很快長大的。”宗子梟咬住嘴唇,“等我長大了,誰都不能欺負你,連……連父君也不可以。”

宗子珩努力牽了牽嘴角:“快起來吧,彆做傻事。”

宗子梟握住了宗子珩冰塊一樣的手:“我要跟你一起受罰。”

“你該凍壞了。”

“那就凍壞好了。”宗子梟用兩手包住大哥的手,用力搓了搓,“如果父君不赦免你,我就陪你一直跪下去,一起凍死。”

“小九,你越來越不聽話了。”宗子珩已經流失了太多體力,沒力氣教育弟弟了。

“我可以不聽話嗎?”

“……嗯?”

“如果我偶爾不聽話,你也不會不理我,不管我吧。”

“不會。”宗子珩輕聲道,“大哥不該打你,這點是大哥不對。”

宗子梟不太情願地說:“我也不該去搶公輸矩。”

“嗯。”

宗子梟吸了吸鼻子:“我隻是不想讓父君責罰你,不想讓你難過。”

宗子珩苦澀道:“這不是你該考慮的,大哥隻希望你做一個正直磊落的人。”

“做一個正直磊落的人有什麼好處,像大哥這樣處處受委屈嗎?”

宗子珩一時失語。

宗子梟看著大哥:“沒關係,我希望大哥做自己想做的人,等我長大了,絕不讓大哥再受任何委屈。”

宗子珩用凍僵的手握了握宗

子梟的手:“小九,大哥等你長大。”——

宗子珩被赦免時,幾乎要失去意識了。他被抬回清暉閣,他聽到母親的哭聲忽遠忽近地傳入耳中,他周圍突然出現了熱源,那些熱靠近他冰凍的身體,像無數根針同時刺入皮膚,用巨大的痛楚將他的靈肉重新喚醒。

他最終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過去了三天,他四肢都有凍傷,紗布纏了一層又一層,人醒來時,痛感也跟著蘇醒,疼得他一動也不敢多動。

“珩兒。”守在床邊的沈詩瑤擔憂地看著他,“你醒了?”

“母親。”宗子珩看著母親憔悴的容顏,愧疚道,“又讓您擔心了。”

沈詩瑤淒楚地說:“你真的在乎我是否擔心嗎?如果你在乎,為什麼要一次次讓你父君失望,讓我失望?”

宗子珩黯然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讓你們失望,可是……”可是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總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最後所有人都說他錯了,親近的人都對他失望。

他真的錯了嗎?連他也禁不住懷疑自己。

沈詩瑤輕撫著他的胳膊,哀怨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娘隻希望你快點好起來。”

宗子珩握住母親的手,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快點好起來,待到明天春天的蛟龍會,你就會見到華千金了。”

宗子珩愣了一下。

“我已經不指望你能討好帝君了。隻要有李襄桐那個毒婦在,她就會想方設法不讓我們母子好過,但是,我們還沒有輸。”沈詩瑤輕聲說,“李襄桐不過仗著無量派撐腰,但你若成為華英派的女婿,帝君必然要對你另眼相看,她就再也不敢騎在我們頭上。”

宗子珩遲疑道:“母親,我不能勉強華千金喜歡我,要看緣分。”

“你們本就有緣,是那毒婦非要橫插一道,你放心,華千金不會看上宗子沫那個廢物的。”沈詩瑤撫摸著宗子珩的臉,眼中有熱烈的火苗,“我兒一定會成為華家的成龍快婿,將來做華英派的掌門。”

宗子珩察覺到,沈詩瑤對他出人頭地的渴望已經變成了深深地執念,他心疼自己的母親,可這樣的執念讓他膽戰心驚。他隻能說:“我,希望能讓母親……如願。

沈詩瑤將臉貼著宗子珩的手背,喃喃道:“娘全靠你了,我這一輩子,活得太憋屈,還好我有一個好兒子,你一定會為娘爭氣的,對不對?”

“……”

“這也是為了你,娘都是為了你有一個坦坦蕩蕩的仙途啊。”

“娘,如果……”宗子珩小聲說,“如果您厭倦了這一切,兒子願意帶您離開這裡,我們遠離這些是非,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其實也……”

“你在說什麼?”沈詩瑤瞪大了一雙美目,“彆傻了,我是宗天子的妃子,你是宗天子的長皇子,豈能甘於平凡?若有一天我真的離開這裡,也是去華英派投奔我的兒子。你出身高貴,天資超絕,注定要做萬萬人之上的尊者,你怎麼能冒出這種窩囊的念頭?!”

“……我隻是,隨便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