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厲鬼沒有思想,沒有記憶,沒有靈魂,如一隻隻蟲豸,瞪著瑩綠的、貪婪的眼珠子,帶著腐臭的爛肉,從四面八方朝他們爬來。他們身上屬於活人的陽氣對於這些永生永世墮於黑暗的厲鬼來說,是無法抵抗的誘惑,這種本能戰勝了對魂兵器的恐懼,黑暗爭先恐後地向他們圍攏。
一番腥風血雨的惡戰,他們在烏騅的配合下殺出了一條由腐屍鋪就的修羅之路,烏騅發足狂奔,將那群厲鬼遠遠甩在了身後。
他們往西足足跑了幾十裡,見四周終於重新歸於平寂,才敢停下來療傷。
倆人都有多處受傷,那些從破損處蔓延進血液的屍毒,和打鬥時趁機侵入體內的瘴氣,在他們體內產生了巨大的毒性。
倆人的面色呈不正常地青灰,瞳孔變成了紅褐色,雙手輕微地抽搐,疼痛像是潮汐,近一陣退一陣,身體冷得如墜冰窟,折磨人至極。
範無懾一直在護著解彼安,所以受的傷更重、中的毒更深,他身上汗如雨落,表情因隱忍而顯出幾分猙獰。
他們又各自吃了一顆最頂級的治愈的仙藥,這個級彆的丹在大仙門也是極其稀罕之物,通常隻有在繼承人修行之路遇到阻礙時,會服用一顆用以輔助,足見此次中的毒有多厲害。
吞下仙丹後,倆人背靠著背打坐,以靈力運行大小周天,一圈泛著微光的防護結界將他們圈在其中,烏騅沉默地守護在一旁。
三個時辰過後,倆人才一前一後地醒來。毒性暫時被排出了臟器,沒有汙染心脈,但仍有部分殘留在血液,而外表的創口已經潰爛,正滲著黑色的膿血。
“要把這些肉剜掉。”解彼安皺眉看著手臂上的腐肉,從前僅在行屍身上看到的東西,如今就長在自己身體上,叫人又是惡心又是恐懼。
範無懾啞聲道:“衣服脫下來,讓我看看傷口。”
解彼安看了一眼範無懾身上的血,儘管血液在黑色的衣料上不太顯色,但乾涸之處已經變得硬挺,反而更紮眼,他遲疑道:“你傷得更重,先清理你的傷口吧。”
“我不礙事,先處理你的。”
“我隻有三處罷了
,你怕是有多處。”
範無懾微微一笑:“大哥是在擔心我嗎?”
解彼安愣了愣,有些羞惱:“都什麼時候了……”
“又或不好意思在我面前脫衣服?”
“都什麼時候了還胡說八道!”解彼安怒道,“事有輕重緩急,我是怕你受傷耽誤了我們的正事!”
“那就是擔心我。”範無懾溫情地看著解彼安,柔聲道,“大哥這麼關心我的傷勢,我好高興啊。”
“少廢話。”解彼安下意識回避了那赤誠的眼神。
“但還是先處理你的。”範無懾搶在解彼安開口前又續道,“我身上的傷多,你若不處理好了,怎麼幫我?”
“……好吧。”解彼安硬著頭皮脫下了上衣,他的傷一處在手臂,兩處都在後背。
這具修勁勻稱、白皙如玉的身體,對範無懾一直是致命的誘惑,但此時他哪有風月之心,隻是看著那幾道猙獰的抓痕,心疼不已。
解彼安抽出匕首,遞給了範無懾。
範無懾接過匕首,皺眉看著那傷口,卻遲遲不敢動。
解彼安乾脆又奪了回來,對準胳膊上的傷,一刀刺入那腐肉。他疼得渾身直抖,還是強撐著快速剜掉了那塊肉,直至新血湧出來。
“大哥……”範無懾一把擒住他的手腕,將止血藥灑在那傷口上,看著那張慘白扭曲的臉,心疼得好像這幾刀剜在自己心上。
解彼安用力喘了幾口氣,把匕首遞給範無懾,轉過身去,低聲催促道:“快點。”
範無懾咬著牙,將刀鋒在那背上比劃了幾下,都舍不得下手。他在地獄百年,見慣了所有超出想象的血腥酷刑,這一點傷本不該激起他心中一絲波瀾,可是因為這傷在他最在乎的人身上,他竟在這一刻手軟了。
“快啊。”解彼安加重了語氣。
範無懾伸出手,沿著解彼安凸起的頸椎一路輕輕撫摸下來,他輕聲道:“大哥,忍著點。”他狠了狠心,快速將刀刺入爛肉,沿著傷勢一路切割。
解彼安短促地叫了一聲,然後就握緊了拳頭,不再出聲。
範無懾用棉紗捂住那潺潺流血的傷口,殷紅的血倒映在他眼中,亦是血色一片,他心中殺意沸騰,仿佛要將整個幽冥界打得粉碎,也難消他的怒火
,黑死氣趁虛而入,化作血絲的脈絡悄悄爬上眼球。
快速上了藥,包紮好傷口,解彼安渾身下了一層汗,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他弓著腰,用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臂撐著地,慢慢調整著呼吸。
範無懾小心翼翼地攬住他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懷裡:“大哥,你疼的話可以喊,可以咬我,可以隨意發泄。”他又用一隻手環過解彼安的後背,如此他們看起來,就像在擁抱。
解彼安平日很抵觸範無懾的靠近,此時卻好像耗光了力氣,以一種親近卻又克製的姿勢倚靠在範無懾懷中,緩慢地調息,等待體力的恢複。
“你還記得在鳳鳴湖底的靈宮裡,我們被飛翎使偷襲,都受了重傷。”範無懾在解彼安耳邊輕緩地說著,“我那時候真的很恨我還沒具備前世的力量。其實不止那一次,我們去浮夢繪調查孟克非的人丹下落時,碰到了宋春歸,那算是我們第一次遇險,那個時候這具身體太小、也太弱了,若要打敗宋春歸,勢必要暴露身份,但隻要是為你,我都在所不惜。”
“……你帶我脫險了。”一次又一次。
隻是這後半句話解彼安沒有說出來,而是咽回了肚子裡。他心中多少有些警覺,方才竟然順著範無懾的思路主動去回想那些他曾經為之心動的回憶。
“因為我發過誓。”範無懾的呼吸突然變得沉重,“當你……死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發誓會找到你,然後永遠寸步不離地保護你。”
解彼安的心臟傳來一陣鈍痛。他知道這個人是咎由自取,可是,是怎樣的痛苦和瘋狂,才會逼得一個凡人與整個幽冥界為敵,是他的死,讓這個人陷入了不顧一切的絕境。隻是稍微放開膽量,去體會一下那樣的痛,就讓他不寒而栗。
解彼安不敢想下去了,他怕自己深入去想象地獄百年的淒苦和恐怖,他怕自己心軟。
他忍著痛坐直了身體,淡道:“來吧,到你了。”
範無懾將匕首遞給解彼安,微笑道:“我不怕疼,你無需緊張。”
話雖如此,解彼安剛剛嘗過那是什麼滋味兒,輪到自己下刀的時候,心裡也短暫地猶豫了一下,然後就手起刀落,清理起那些爛肉。
範無懾的
身體一抖,很自然地就展開修長有力地臂膀,鬆鬆地環住了解彼安的腰。
解彼安頓了頓:“彆亂動。”
“不動。”範無懾的聲音有一絲輕顫。
解彼安悉數查看範無懾身上的七道抓痕,深深皺起眉,他知道這人幾次都是為了護他才中的招,心裡又是一番異樣的滋味兒。他本就是心細如發、多情善感之人,從前魔尊強迫他時,最終他以性命來收場,可眼前這個範無懾聰明了太多,用的都是他最無法招架的方法,在一點點侵吞他的意誌。
解彼安甩了甩腦袋,暗道此時哪能分心。他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堅毅,手起刀落地切割那些腐肉,範無懾偶爾悶哼兩聲,除此之外,隻是手腳並用地貼近解彼安,像是這樣就能緩解所有的疼痛,是世上最有效的止血良藥。
直到範無懾幾乎要抱著他,讓他因角度問題而無法下手之後,他才輕斥道:“你這樣我怎麼清理前胸的。”
“大哥,讓我抱一會兒。”範無懾小聲說。
“你不是不怕疼嗎。”
“因為疼麻木了。在地獄裡,日日夜夜都在經曆酷刑,疼就成了習慣。”範無懾頓了頓,又笑了一下,“其實還是會疼,隻是能忍。”
解彼安心臟一緊,看看範無懾身上猙獰的傷口,又看看匕首上滴落的血跡,有種自己捅傷了他的錯覺。解彼安的手有些發抖,他張了張嘴,隻覺得口乾舌燥,有些磕巴地說:“你疼,可以,喊。”
“好啊。”範無懾收緊雙臂,將臉埋進解彼安的頸窩,用一種柔軟得不可思議的口吻說,“大哥,小九好疼啊。”
解彼安感到腦中嗡地一聲響,心臟一陣痛麻,整個人僵在了當場。
“很疼,大哥給我吹吹吧。”範無懾閉上了眼睛,眼角泛著瑩透的淚珠。地獄百年,他在意識混沌時喊過多少次大哥,他太疼了,永無止境地疼,他隻想要大哥救救他,可是沒有人來救他,最後他就不疼了。沒有人在乎的疼痛,要把尖叫藏在心底。
解彼安握緊了匕首,瞪直了雙目注視著前方,阻止情緒的外泄。
不,他不是小九,絕不能被他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