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範無懾瀕於崩潰,無暇他顧時,許之南找到了喘息之機,他將包裹程衍之肉身的冰與冰靈糅合而成的冰棺快速融化,同時他大口呼吸著,好像每一下都需要使出全身的力量。
在宗子珩悲劇又屈辱的一生被鋪陳殆儘後,在場眾人慢慢緩過神來。空華帝君的遭遇固然令人唏噓,但他與魔尊之間扭曲的恩怨情仇,也實在太過傷風敗俗、不堪入目,這些人大多是正統仙家出身,不論私底下是否多行苟且之事,面上是很重禮義廉恥的,一時對這個人又是同情又是鄙夷。
還有那真正聰明識時務的,知道現在根本不是關心彆人身世的時候,他們都大禍臨頭了,靠仙盟仙盟倒,靠妖女妖女也自身難保,如今他們能否活命,活命以後還能不能在修仙界有立錐之地,隻取決於一個人。
有那膽大的,立刻高喊道:“李不語,你、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你壞事做絕了。修仙界錯看了你百年,你憑什麼統領仙盟!”
眾人也反應過勁兒來,紛紛調轉矛頭:“對,李不語才是罪魁禍首,他為了換根骨,為了無量派的前途,坑害了空華帝君,還吃了寧華帝君的人丹,這樣的人居然成了仙盟盟主,一代仙尊,簡直是修仙界最大的恥辱!”
“無量派能成為天下第一派,靠的就是李不語倒行逆施,為非作惡,若不是大名宗氏垮台,若不是李不語吸了兩代人皇的血,無量派能有今天?”
一時間,詰難如萬箭齊發,射向同一目標。
自玉策那一頁昭示眾人,無量派的修士們就異常安靜,每個人的神情都極為複雜和難堪。李不語更是面如死灰,麻木而呆滯的模樣令人一時分不清他是否還活著。
前世真相的曝露,不僅僅會讓李不語死無葬身之地,蜀山無量派這個五百年仙門大世家,修仙界的表率和魁首,也可能就此灰飛煙滅。
李質清感到芒刺在背,無論是來自周圍的指責,還是範無懾,都讓他害怕到了極點,他顫抖著叫道:“爹……”
李不語知道自己已無回天之力,他低聲道:“春歸。”
宋春歸僵硬地轉過身,看著
對自己恩重如山的師尊,心中百感交集。
“春歸,吾兒,托付於你了,無量派,托付於你了。”
就在此時,宋春歸身上還背著無量派大師兄吳四海的命案未清,李不語收回了他所有的職權和法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李不語想為自己的獨子開辟一條通往無量派掌門的路,而此時隻有宋春歸還在擋路。宋春歸自己也明白。
然而形勢急轉直下,彆說李不語,整個無量派都將可能在魔尊的滔天仇恨下被焚為灰燼,此時向宋春歸托孤、認他為下任掌門,能有什麼好下場。
宋春歸低下頭,暗歎一聲,他獨臂無法抱拳,隻是如往常般躬下身,一字一字堅韌地說道:“徒兒,謹遵,師尊囑托。”
李不語用那雙渾濁的雙目,努力地想要看清解彼安,哪怕隻是看一眼,再看一眼年少時深深戀慕、求而不得的天人,再看一眼那張豐神俊逸的臉,可他看不清,無論如何都看不清,他的眼中湧出淚水,順著面上的溝溝壑壑淌下。
他釋出雷祖寶誥,那古老的殘卷發出陣陣金光,雷聲轟動破曉再臨的夜空,白光閃耀。
“爹,不要啊!”李質清哭著要撲上去。
宋春歸抬劍擋在李質清胸前,眼眸已濕,他緩緩跪了下去。
無量派弟子紛紛跪地。
李不語哽噎道:“帝君,對不起。”
一道白熾天雷從天而降,直直劈向召喚天雷的人。
電光火石之際,細小的銀光閃爍,在降臨的天雷前十分不起眼,下一瞬,一隻長劍將李不語當胸穿過,這隻劍帶起的巨力將李不語生生提了起來,將他“釘”在了半空中。
天雷撲了個空,李不語被一劍當胸懸掛在半空,這一劍精準地刺穿胸骨的中縫,卻未傷到心臟,李不語還活著。
“師尊!”
“爹!”
範無懾張開五指,馭使著自己的佩劍,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頭,一雙眼眸浸染著絲絲黑色脈絡,他周身黑死氣繚繞,烏發無風自動,漫天殺意要化於有形,摧毀世間萬物,他讓所有人親眼目睹了一個人,如何成魔。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人合發,萬化定基!”範無懾誦念著軒轅
天機符的符咒,字字鏗鏘,句句激越,每一聲都給人間帶來無限攀升的危險和恐懼。
驀地,一叢接著一叢的黑死氣從地底鑽了出來,凶鬼惡靈的猙獰面孔裹夾其中,它們餓虎撲食般撲向李不語懸吊的身體,瘋狂地撕咬起來,一時血肉飛濺。
獨臂劍客毫無猶豫地飛身攻向陰兵。李質清和其他無量派弟子也紛紛拔劍出擊,但在萬千陰兵面前,他們是如此微弱,他們眼睜睜看著李不語被陰兵撕了個粉碎,不僅僅是他的**,還有他的三魂七魄。
仙盟盟主,天下第一大仙門蜀山無量派掌門,一代仙尊李不語,被凶鬼惡靈撕咬得魂飛魄散,再沒有輪回轉世,再不複天地間。
他機關算儘,偷來了不該屬於自己的修為和功業,到了最後這一刻,要加倍奉還。
宋春歸悲憤地大吼一聲,他們被範無懾的陰兵團團圍困,苦苦掙紮。
“你們都看到了。”範無懾用那雙邪戾的眼眸掃視全場,“每一個人都看到了。是我殺光你們,還是你們自剜雙目。”
眾人頓時明了,他們最不該“看到”的是什麼,可是他們看到了,他們看到了本該隻有魔尊一人看過的人皇。
“我、我挖,我挖!”有人求饒道,“魔尊饒我不死!”
“我也挖,魔尊饒命啊!”
“夠了。”
一道沉靜的聲音如一股清流,衝入這一片汙濁與吵雜。
範無懾的身體僵住了。他始終不敢回頭,他用殺氣四溢的眼神羅網了在場每個人的意誌,卻獨獨不敢去看那一個人。
“李不語已經死了,放過他們。”解彼安扶著粗糲的樹乾,掙紮著站了起來。
範無懾的背好像在那一刹那彎曲了一點,隻是一點點,接著他的肩膀垂垮了下來,手中的天機符黯淡了靈光,被他召喚出來的陰兵也隨之消散了。
範無懾僵硬地轉過身,眼神在數度閃躲後,看向了他的大哥。
倆人隔著並不遠的距離,卻又像隔山隔海,遙遙對望。
解彼安的臉上隻有無邊無際的冷漠。
範無懾回想著前世今生發生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曾經對這個人的依賴和愛戀,變成被背叛的痛苦與絕望,於是兩生兩世,無所不用其極地傷害他、羞
辱他、欺騙他、利用他,這仇恨之火,早已將他們少時的情義付諸一炬,自己還一遍遍渴求這個人能回應這扭曲的愛恨。
到了今天,所有事情都無可挽回的今天,卻告訴他,他的大哥從未背棄過他,哪怕被他弄得遍體鱗傷,卻還想要保護他。
時間不能倒流,因果不可逆轉。他犯下的錯,要怎麼回頭?
“大哥。”範無懾這樣叫了一聲。這一聲“大哥”聽來,最濃烈的情緒竟是委屈,這委屈從何而來呢,大約是在無儘的痛苦絕望中掙紮了兩輩子,終於見到了能夠撫慰他的人、能為他驅散黑暗的那束光,又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試圖賣乖討巧來獲得原諒,可他也知道自己不配提這兩個字,於是“大哥”之後,也沒了下文。
而解彼安冷漠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