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曾經譽滿修仙界百年、被尊為一代仙尊的名字,此時此刻從人皇轉世的口中說出,眾人的神色由驚愕變作驚恐。
剛剛擺脫了花想容,追著解彼安而來的範無懾也愣住了。
在祁夢笙那蒼老崎嶇的面孔上,冰冷的神色如封蠟般凝固,沒有人能看穿她的情緒,但每個人都感覺到了她散發出來的肅殺之氣。
蘭吹寒瞪著解彼安:“彼安,你、你在說什麼?”
解彼安一動不動地望著祁夢笙:“在你們面前的這個人,在祁夢笙的軀殼下,是肉身已經死去的純陽教先掌門許之南的人魂。”
“這怎麼……可能……”李不語發出粗啞的聲音,接著又猛咳了兩下,鴉青色的修士服上遍布血星。
“太荒謬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想要汙蔑祁仙尊,連已經仙逝的許仙尊都不放過?”
“什麼軀殼,人魂,你莫不是在故弄玄虛。”
解彼安對那些激憤的聲音充耳不聞,他的目光掃過那些沉默但驚恐萬狀的人,尤其是蒼羽門的教眾,她們不可能察覺不到自家掌門師尊的變化,隻是此前統統歸結為走火入魔,可現在呢?
“彼安,說清楚。”蘭吹寒看著祁夢笙,他咬緊著後槽牙,面容有幾分扭曲。他自小在純陽教長大,雖不是許之南的入室弟子,但也得到過許之南的教誨和誇讚,許之南德高望重,不僅是純陽教弟子將其奉若天神,整個修仙界和楚地百姓也對他崇敬有加。
這樣的人,與蒼羽門妖女有過一段情,已是一生汙點,如今解彼安竟說許之南的魂魄在祁夢笙的身體裡?!
解彼安深吸一口氣:“事情,還要從一百多年前說起。當年,純陽教助我抓捕到曾偷襲我的竊丹魔修陳星永,用陳星永引出背後的人丹買家,那個人,就是原五蘊門掌門閆樞,也就是陸兆風。”
範無懾的目光黯了下來。
這些響當當的名字都曾經在修仙界的編年史中出現過,絕大多數人聽來遙遠,但並不陌生,而對於百年前曾親曆過一切的幾個人來說,沉重得叫人難以喘息。
“陸兆風布下雷火石陷阱,將純陽教多人炸
死炸傷,其中,同為純陽教掌門入室弟子的程衍之,就身受重傷,奄奄一息。”解彼安續道,“當年的許之南,應該還是真心賞識他的師弟,不舍得失去這位天資卓越的仙材,加之心中有愧,於是以七星續命燈吊住了程衍之的一條命。外界都以為程衍之重傷不治,早已經死了,其實他一直活著,他變成了一具離不開七星續命燈的活屍。”
故事講到這裡,已經足夠驚悚,眾人大氣都不敢喘。
祁夢笙閉上了眼睛。
解彼安露出一個慘笑:“許之南,我信你當年是真的深為程真人惋惜和愧疚,也是真的隻想要他活下去,恐怕你也沒有想到,你們之間會變成這樣吧。為什麼?是因為你無限膨脹的**,還是因為你們都愛上了祁夢笙?”
“這……程衍之都是活屍了,這怎麼……”
“因為七星續命燈,除了能給將死之人吊命,還有一個外界所不知道的功用,就是可以交換人的人魂。”解彼安猛地看向照聞,“相信你們也聽說過吧。”
照聞倒吸一口氣,顫抖著點了點頭,目光瑟縮地飄向祁夢笙。
“在我做宗天子的十年裡,倆人用七星續命燈數次交換人魂,許之南和程衍之,一直在共用許之南的身體。中間三人不知發生了什麼恩怨情仇,祁夢笙想要挖我的金丹,治好程衍之的身體,但她沒能得逞。五年前落金烏的那一夜,死在許之南衰老的身體裡的,其實是程衍之的人魂。而許之南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與祁夢笙交換了人魂,如今,真正的祁夢笙,其實沉睡在程衍之的活屍裡。那具活屍一直被他帶在身邊,而如今,在我手中。”
眾人嘩然色變。
“祁夢笙”,或者說真正的許之南,緩緩睜開了眼睛,冰冷地凝望著解彼安:“你是何時知道的?在赤帝城?”
“不,逃出赤帝城回到冥府後,師尊對程衍之的說辭有許多疑惑之處,將他安置在閻羅殿沒有投胎,我去找了他,與他徹夜長談,逐漸發現他的生平經曆漏洞頻出,與我所知道的真相大有出入。而人魂是不能撒謊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也被蒙蔽了。”解彼安寒聲道,“我苦思許久,又想起與你接觸的幾次,你的神
色,你的所為,我們的對話,逐漸有了這個猜測,後又從花想容那裡證實了幾點,如果你是許之南,許多事都可以解釋通了。”
“師尊……”蒼羽門的一名長老滿臉懼色地仰望著她的掌門,像在祈求一個辯駁。
許之南皮笑肉不笑地說:“你猜的不錯,可惜晚了些。”
蒼羽門教眾和純陽教教眾各個神色複雜,這樣荒誕的真相,令他們一時不知該如何自處。
“晚嗎?”解彼安淡道,“你欺騙、利用、傷害所有真心待你的人,你的目的達到了嗎?”
許之南目光一凜:“帝君,你不會懂的。”
“為什麼這麼做?彆告訴我你是為了祁夢笙,你是如何對她的,你將她封在活死人的身體裡,以她的名義墮魔、作惡、遺臭萬年。”解彼安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我曾經那麼相信你,將你當作我的左膀右臂,前世所有人都背叛了我,我以為至少還有你,你!許之南,你為什麼這麼做!”
許之南的臉皺了起來,有痛苦,亦有瘋狂:“我不過是想要一具……完美的肉身。”
“……完美的肉身。”
“我修習純陽功法,儘管已達到畢生的巔峰,但代價是永遠都不會有後代。”許之南的面容更加扭曲,“我許家是江南巨富,我純陽教樹大根深,原本在我手中能夠建立千秋萬代的基業,即便我不能,也該由我許家後人發揚光大,可是……可是一旦我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一了百了,我修不成仙,又傳承不了家業,我這一生苦修,到底圖了什麼?!”
“……”
像是鑿開了一口塵封百年的枯井,那些見不得人的不甘和**發酵了太久,已經化作濁悶的、汙糟的、腐臭的毒氣,一旦釋放出來,就再也不能掩蓋。
許之南顫抖著說:“還有夢笙。我對她一往情深,她卻喜歡不過是短暫借用我身體的程衍之,為什麼?!世人見我好像應有儘有,其實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留下。”
“所以你就同時欺騙了他們。你讓程衍之以為自己奪你所愛,一生有愧於你,讓他以為祁夢笙是在玩弄操控你們的感情,想要利用你們奪取我的金丹,又讓祁夢笙起初以為你們是同一個人,事情
敗露後,又向她灌輸唯有我的金丹才能治愈程衍之的身體,想要借她之手挖我的丹。”人心之陰毒、之險惡,令解彼安毛骨悚然,“許之南,這就是你對她的‘一往情深’?你耽誤她一生,到她將死之際,還要利用她的身體、她的名望、她的法寶、她的弟子為你赴湯蹈火,你想取我的金丹煉成絕品人皇,把自己的人魂換回程衍之的身體,就能得到一具根骨俱佳的、年輕的身體,或許絕品人皇還能讓你擺脫純陽功法的束縛,傳承子嗣,對嗎?”
許之南黯然道:“我對她用情至深,可她……她是那麼倔強,她憑什麼透過我的身體喜歡上彆人?蒼羽門能發展壯大至此,我暗中助力頗多,此時為我所用,也是理所應當,待我在程衍之的肉身上起死回生,我自然也會為她找一具年輕完美的軀殼。”
“祁夢笙隻會不齒你的所作所為。”解彼安搖著頭,神色冷凝如霜,“看來她比我們所有人都聰明,隻有她看穿了你卑劣的本性和虛偽的人格,所以她寧願喜歡一個活死人,也永遠不會喜歡你。”
許之南目顯猙獰:“你說得對,你和她或許是一種人,活在自以為是的幻想中,堅守自以為是的道心,一旦發現殘酷的真相,就以為世界在向自己坍塌,其實世界本就那麼醃臢糟爛,憑什麼你就要自清。”
聞言,解彼安怔了片刻,又喟歎道:“我曾經以為你是瀟灑通達之人,可惜你修了一輩子的道,還為世俗功利癲狂,確實是白修了。”在他確定了許之南的所作所為,在他知道,他的前世,從生至死,沒有得到一個真心人的時候,他早已經麻木,連傷心憤慨也幾乎感受不到。回望往事,他被周遭所有人一起撲上來撕了個粉碎,然後他感到了解脫,他知道自己已經摔進了深淵最底部,再也不能墜下去了。
許之南緩緩搖著頭:“子珩,我原本不想害你,可我不甘啊。你我皆凡人,既修不成仙,又何苦脫俗。”
“這世上有一樣最質樸的真理,遠比修成大道、建功立業還要重要,你知道是什麼嗎。”解彼安緊握著君蘭劍,不禁回想起許之南當初贈劍時的情誼,心中愴然。
“……什麼。”
“做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