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1 / 1)

無常劫 水千丞 6721 字 8個月前

兩天後,宋春歸將他們帶上了山。不知是他特意安排,還是來自李不語的授意,一路上他們沒有碰到任何無量派弟子,要知道這雲嵿上可是住了近萬人。

來到一個素靜的彆院,門口站著兩名弟子,宋春歸分彆朝他們點了點頭,能讓宋春歸客氣的,必然是李不語的貼身弟子。

“二位,師尊有請。”宋春歸做了個“請”的手勢。

解彼安道:“我一人進去。”

宋春歸微怔,目光飄向蘭吹寒,蘭吹寒微微頷首。

解彼安抬腳走了進去,每靠近一步,神色就愈發冷凝。行到門前,他頓住腳步,抬手握住了自己的劍柄,推門走了進去。

屋內彌漫著一股濃稠的藥味兒,賴著多年養花的經驗,解彼安對氣味較常人敏感些,他閉著眼睛純靠嗅覺,也能分辨出百十種花,這種苦澀和乾燥的藥草味,直觀到幾乎要熏痛他的眼睛。

他對李不語的印象很複雜。在前世的記憶中,他與李不語少年相識,青年決裂,而在今生的記憶中,李不語絕大多數時候,是仙風道骨的鶴發尊長,德高望重的掌門、盟主,中間百年,缺失的是李不語變成今天這個人物的過程,這種感覺,就像是原本熟悉的人一夕間變了個模樣。

解彼安慢慢走近,看著盤坐於榻上,骨瘦嶙峋、鬢發灰白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眼前這個行將就木的李不語,令他產生了非常強烈的錯位感,他憎恨的人,明明身強體壯,狡詐多端,冷酷陰毒,巧言令色,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害人無數,卻又能用道貌岸然的表象騙過所有人,統治修仙界百年。而眼前的人如此老邁,顯然已經時日無多,這麼一副朽骨,讓人覺得複仇都沒有意義。

解彼安一下就感到渾身都卸了勁兒,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兒。

李不語沒有睜開眼睛,他緩緩地叫了一聲:“帝君。”

解彼安木著臉站在他面前,這個尊稱又熟悉又陌生,充滿了跨越百年的滄桑。

“帝君終於肯見我了。”李不語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卻沒有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得見帝君一面。”

“可惜我的眼睛

不中用了,沒能在一開始就認出帝君。”

“你我初識時,我才十二歲,如今卻是半隻腳踏進了棺材,老得不成樣子了。而帝君……”李不語乾癟的唇輕顫了顫,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的目翳比之前更嚴重了,整個瞳晶都被一層厚厚的白膜覆蓋,與祁夢笙的那兩場對戰,大大損耗了他的元氣,加劇了他肉身的衰敗。

李不語努力想要去看清解彼安的臉,卻無論向雙瞳注入多少靈力都難以如願,他心中蒼涼,一股悲愴油然而生,眼眶酸楚難忍:“而帝君,還是當年青春年少的模樣。”

解彼安平靜地說:“你也隻記得我青春年少的模樣,我英年早逝,少不得你的‘功勞’。”

李不語的神色比這一室的藥草味還苦澀:“百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悔恨中度過。”

“李不語,彆裝了,我不信你的任何一句話。”解彼安淡道,“我知道你害怕,死了百年的威脅紛紛又‘活’了,你擔心我們的報複,擔心你的所作所為被公諸於眾,擔心在你身後,無法保全你李家的家業和無量派。”

李不語歎息道:“帝君說得沒錯,我確實是個小人,但我的悔恨亦是真的。當年……如今這個年歲,有些話說不出口了,但年少時,我對帝君極為迷戀,仰望著你,痛恨著自己的平庸,於是鬼迷了心竅,犯下了許多過錯。”

“事到如今還說這些,毫無意義。”解彼安扭頭看向了窗外的牙月。

“是啊,毫無意義,我罪無可赦,早就不敢奢求帝君原諒,幸而帝君重生於世,給了我這個罪人一個略微償贖的機會。”

“我恢複前世的記憶,不是為了讓你在臨死前惺惺作態,妄想下了冥府少判幾年。”解彼安冷冷看著李不語,“你若真的悔恨,當年就該在我母親墳前以死謝罪,而不是以假死誆騙!”

李不語苦笑一聲:“帝君說的都對,我實在無可辯駁。帝君一句話,我這條命任君宰割,雖說晚了百年,但這一回是真的。”

“你明知道我現在不會殺你。”解彼安斜覷著李不語,“你這幅樣子,我勝之不武。”

“不必帝君動手。”

“如今是修仙界百年來最危難的時刻,如果你死了,仙盟多

半要分崩離析。相信無量派的耳目已經探到了消息,紅王和祁夢笙聯手了,加上三年來銷聲匿跡的……魔尊,人鬼兩界的一場生死浩劫在所難免,你若真想略微償贖自己的因果孽債,就趁著還有口氣,做些該做的吧。”

“帝君的意思我明白,身為仙盟盟主,我當仁不讓。隻是,如今各仙門世家是否還聽我的,我也不敢說。”

“讓他們通曉利害,這並不是為誰而戰,而是為自己、為蒼生、為後代。也要讓那些妄想倒向蒼羽門以求自保的門派清楚,蒼羽門一旦進主中原,就是下一個五蘊門,他們的掌門要以人丹脫胎換骨,上行下效,修仙界就會淪為整個蒼羽門的狩獵場。”

李不語沉默片刻:“帝君,三年前,集整個修仙界的力量,哪怕最後沒有紅鬼王放出火龍,我們也未必能夠戰勝祁夢笙。而如今,天師已經仙逝,我也時日無多,使用雷祖寶誥更是力不從心,很多人不是怕戰,而是怕明知道戰不勝還要戰。”

“不戰,便一定輸,難道就眼睜睜等著滅亡嗎!”

“要戰,但不能硬戰。”李不語用那霧白的瞳眸盯著解彼安,眼中似乎透出了一絲埋藏至深的光,“帝君,如今能夠打敗他們的,隻有魔尊。”

解彼安的身體頓時繃緊了,他冷冷瞪向李不語。

“令他們互相殘殺,才是我們唯一得勝的可能。”

“你怕真是老糊塗了。”解彼安寒聲道,“光靠一個山河社稷圖,不可能鬥得過江取憐和祁夢笙,難道為了剿滅他們,還要把軒轅天機符送給魔尊?出了狼窩入了虎穴,又有何區彆!”

“帝君不要小瞧山河社稷圖,若魔尊能恢複前世的修為,未必不可一戰,再不濟,也能與他們鬥個兩敗俱傷,那時候我們再出手,方有製勝的信心。”

“……”這三年來,解彼安意識到,無論過去多久,隻要一想到那個人,他都無法平心靜氣,但他面上並未流露半點,年紀越長,他前世的脾性就愈發顯現,他道,“這是你一廂情願,如今魔尊人在何處都沒人知曉,而且,他與冥府亦是敵對,他定是在閉關修行,準備奪走軒轅天機符。”

李不語苦笑了一聲:“年少時,我對他

多有不服,尤其是他在蛟龍會上給我難堪,令我多年來耿耿於懷,但他對你……我確實比不過。兩生兩世,不惜撕開酆都結界,不惜從地獄重返人間,所以,如果是為了你,他一定會現身的。”

解彼安握緊了袖袍中的手,眼神晦暗難明。

“我知帝君不願意提起他,但帝君心裡也該明白,這是唯一的辦法,待他們鬥個你死我活,帝君方可將他們一網打儘。而我也自會拚儘這最後一口氣,號令仙盟隨帝君而戰。”

“……李不語,每當你義正言辭,看似是為我、為天下的時候,其實都是為了你自己。”解彼安凝望著李不語,“這一次,你又有什麼目的。”

“我是將死之人,心中最後的掛念,不過是無量派。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九州淪陷,無量派自是不保,所以這一次,帝君儘可以放心。”

解彼安沉默片刻:“我會與崔府君和蘭少閣主再行商議。”

“我會恭候帝君。”

解彼安準備離去,但想到什麼,又旋過身來:“你讓吳四海和宋春歸爭奪掌門之位,是為了給你兒子騰地方嗎?”

李不語沒有回答。

“這是你門派內務,我不過問。但我警告你,若因為內鬥使得無量派傷了元氣,便是因小失大,你好自為之。”——

回到彆院後,解彼安將他和李不語的對話簡述給蘭吹寒。其實真正說到正事的,不過寥寥幾句,倆人都走不出過去的恩怨,隻是為了眼前共同的敵人,不得不擱置罷了。

蘭吹寒聽完,看著解彼安蒼白的臉色,遲疑地說:“他說的,也不無道理。”

“你也覺得,我該用自己把範無懾引出來。”

“若他出關,肯定是為了你。”蘭吹寒沉吟道,“不過,事情不會像李不語想象的那麼順利。這三個人,各懷鬼胎,也在互相製約,但他們各個都是籌謀已久,在沒有把握前,應該不會妄動。”

為我……

為我,還是為我的金丹呢。

這兩世,盤的卻是同一筆糊塗賬,其實他也明白,那個人對他是有情的,隻是這份情被仇恨和利欲反複撕拽拉扯,早已經千瘡百孔,不複原貌,他無法接受,自己被折磨、被羞辱、被傷害、被欺騙,都源於

這份“情”。

解彼安撇去這紛亂的思緒,說道:“此事我還要回去與崔府君商議,從不插手人間事的冥府,因為江取憐不得不出馬,有冥府的助力,形勢與三年前不同,也不必將勝算寄托在他人身上。”

蘭吹寒點點頭,他見解彼安面色還是不好,知道定是“那個人”引起的,他換了個話題:“彼安,你覺得宋真人如何?”

“人品,修為,劍術,皆是上乘。”

“我也這麼覺得。”蘭吹寒道,“此次出發前,我與父親長談過,蘭家想要扶持宋春歸坐掌門之位。”

解彼安並不意外,這種大門派之間的權利更迭,很多時候都不是門派內部就說了算的,牽扯的各方利益實在太多,若是沒有製約,人人都想父業子承,但在各方利益的裹夾下,最終選出來的人,不僅要考慮門派的利益,更要平衡各仙門世家的權勢。

比如當年他在殺父弑君的惡名下,依舊能坐上宗天子的龍椅,也是因為有幾大門派的支持。

“可是宋春歸主動向你提的?”

“喝酒的時候,隱晦的提過。”蘭吹寒歎道,“他出身不好,無依無靠,性格又耿直,其實玩兒不來這套,本來也並無心爭權奪利。但是吳四海一直在暗中排擠同門,若是他不能做掌門,以後他和與他走得近的弟子,在無量派會舉步維艱,他的修為劍術皆是無量派年輕一輩的翹楚,吳四海定然容他不下,說不定還會惹來殺身之禍。”

“難道他就沒有想過,在這個最動蕩的時候,李不語還故意挑動他們相爭,其實是為了讓他們自相殘殺,最終好扶植自己的兒子嗎?”

“我說了,他不肯相信,還差點跟我翻臉。”蘭吹寒搖了搖頭,“他不可能沒聽過這些風言風語,也不可能心裡沒有想過,但李不語對他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他對李不語唯命是從。他也想輔佐李不語的兒子,無奈那是個扶不起的阿鬥。”

“若宋春歸能繼承雷祖寶誥,將有望帶領無量派重整仙盟。”解彼安點點頭,“修仙界需要仙盟,但不需要李不語了。你打算如何幫他?”

蘭吹寒但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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