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1 / 1)

無常劫 水千丞 4611 字 8個月前

金篋玉策,載錄天人命運的“生死簿”,在解彼安的抗拒中,殘酷地將前世種種向他傾倒而出,如飛流直下的瀑布,砸穿了他的心湖,記憶的碎片在眼前重組,以時間為序,一一呈現。

步履還不穩的小童,拿著木劍有模有樣地練一招一式。

孤獨淒冷的清暉閣,沈詩瑤抱著他黯然流淚:“珩兒,你要爭氣,要好好修行,長大了得到你父君的賞識,要為娘爭一口氣。”

受了寒,高熱未退,沈思瑤歇斯底裡地哭喊:“他可曾記得自己還有一個兒子!”

僅比他小一歲的二弟,總穿最華貴的衣裳,吃最美味的點心,連不開刃的練習劍都由巨靈山莊重金鍛造,每一點進步,宗明赫都不吝讚賞,而他隻是沉默地站在一旁。

他的九弟出生了,那麼小,那麼軟,牙牙學語時就會叫大哥,整日都要粘著他,從不嫌棄他是最受冷落的皇子。

小九長大了,晨起與他一同修行,暮落要聽他講的故事才肯入睡。

小九又長大了,依舊大哥長、大哥短,細數大哥做的好吃的菜,每天都要換個花樣。

他們一起練劍,一起禪坐,在蘭園種花,在廚房打糕,在無極宮的後花園裡嬉鬨瘋跑,在炎熱的夏天偷偷溜去大名城吃一碗酸甜的冰粉,在酷寒的冬日圍爐賞雪。

他也長大了,他獨自外出遊曆,斬過妖魔,度過邪祟,救過李不語。他的修為終於得到了父君的注視,他發奮努力,隻為蛟龍會奪魁。

一切變故始於他帶小九第一次出宮時遇襲。

他錯過了蛟龍會,他險些喪命。

他結識許之南並一同追查竊丹魔修,自此,一個深藏的陰謀被他們從黑暗中拖了出來,又反將他們拖入黑暗。

祁夢笙,華愉心,陸兆風,那些與他一同卷入天命之渦流的人,作出驚天巨浪,又紛紛隨著退潮離去,令不堪的真相暴露在陽光下的灘塗。

於是噩夢正式啟程。

失控的母親毒殺了二弟,陷害了小九,楚盈若自刎,最親密的兄弟反目成仇,而他,也從自己的親生父親口中,得知他被安然養大,隻是為了他肚子裡的金丹。

暗的十年。

他逃過宗明赫的追殺,險些凍斃於昆侖雪原,卻意外在彌留之際參悟了宗玄劍第八重天。

他為救沈詩瑤,自投羅網上蜀山,八卦台上與宗明赫決戰,最終一念不忍。

可沈詩瑤卻趁宗明赫重傷不起時痛下殺手,後懸頸自儘,他為保全父母和祖宗的聲名,一力扛下了所有。又在李不語和許之南的擁護下,正式登基稱帝。

在大名宗氏最動蕩時,鎮派之寶山河社稷圖被盜。

而後五蘊門之亂,將整個修仙界拖入綿延數年不熄的戰火,華英派慘遭滅門,他收養了華駿成的獨子,取名仲名。

再然後,他那十年杳無音信的九弟回來了,帶著山河社稷圖和軒轅天機符,單槍匹馬屠戮了整個五蘊門,自此世間再無小九,隻有魔尊宗子梟。

從那一刻起,江山已經易主。

後面的記憶隻是更加殘酷與不堪,解彼安驚恐地嚎叫,以全副心力在抵抗,他不想看下去了,他不想知道了!

可是記憶依舊如洪流,奔湧入腦海。

他的小九回來了,不,宗子梟回來了。

一場生死決戰,他不敵落敗,殘破的三清殿,狼藉的戰場,他被壓在那象征著至高無上的皇權的龍椅上,被自己一手帶大的弟弟極儘羞辱與蹂躪。

堂堂宗天子,沉底淪為魔尊的傀儡與禁臠,被肆意侵犯,被為所欲為,他們被扭曲的仇恨牽著手腳,反複拉鋸和撕扯,傷害與被傷害,上演了一場不堪入目的荒唐戲。

他一心想阻止宗子梟繼續造孽,宗子梟卻一心想要煉成絕世仙丹,而那絕世仙丹,就在他腹中。

十年後他重返蜀山,查明了父母真正的死因,拆穿了李不語這個口蜜腹劍的小人。然而為時已晚,他在宗子梟身上看到了宗明赫的影子,他一生最錯的錯,就是不該生有一顆帝王命格的金丹,最後才落得那樣的下場。

被迫從金篋玉策上重溫前世,直至死亡讓這出戲戛然而止,解彼安感覺自己好像也死了一遍又一遍,,前世與今生的記憶混雜紛亂,無儘的痛苦和恐懼將他的心片片淩遲。

當他終於想起前世作為宗子珩的一切時,他想象中的被入侵、被取代、被覆蓋,並沒有發生,他隻是蘇醒

了,解彼安就是宗子珩,宗子珩就是解彼安,他們本就是一人。他醒了,他回來了。跨過百年光陰,經曆過轉世輪回,他被重新帶回了人間,帶回了這一場還未終結的陰謀。

沒有結束,哪怕他的死都不能阻止貪婪的欲念,他被迫蘇醒,被迫再一次凝視這個荒誕的世界,荒誕的人。

他不想回來,可是他回來了。

恢複前世的記憶似乎是一個冗長的過程,可實際卻隻發生在瞬息之間。當他睜開帶著淚的眼睛,看到的是不顧一切舉劍刺向祁夢笙,卻被祁夢笙狠狠打退的範無懾。

範無懾趴在地上,用一種能穿透一切的眼神,與解彼安遙遙對望。

解彼安的一顆心,被活生生扔進了烈焰中焚燒,痛得他要發狂。

範無懾,宗子梟,他們,或者說他,共同編造了一場長達百年的騙局,隻為了絕品人皇。

他太蠢了,明明前世的自己在通過記憶不停地提醒他,眼前的人究竟是誰,他卻執迷不悟,自欺欺人,他心底其實早已經知曉,卻不敢、也不肯承認,他不想回到前世的噩夢,卻不知自己早已經深陷夢魘。

那些關懷備至,那些款款情深,那些毫不猶豫就出口的表白和承諾,都是假的。

這世上沒有過範無懾,沒有過他的小師弟,也不再有他的小九,隻有宗子梟,從頭至尾,隻有那個想要挖他的丹的——魔尊宗子梟。

解彼安的眼淚在這一刻乾涸了,他隻是看著範無懾,靜默地、空洞地、死氣沉沉地看著。

範無懾張了張嘴,卻咳出一口血。他眼眶一熱,五臟六腑都狠狠地擰著痛,他在解彼安臉上看到了久遠但熟悉的神色。

他的大哥回來了。

原來大哥會這樣看著他?那種溫柔寬厚的、帶著笑意的眼神,就從那雙迅速黯淡了光彩的眼睛裡消失了?

解彼安閉上了眼睛,一滴剔透的眼淚劃過臉龐,懸墜在下頜的邊緣,最後終於落下,摔了個粉身碎骨。

“師兄……大哥……”範無懾喃喃低叫,那語氣,分明是瀕死之人在求救。

“祁夢笙,你乾了什麼!”鐘馗喊道。

“天師猜不到嗎?”祁夢笙冷酷地說,“你以為將人皇轉世收為徒弟,養在身邊,就能保他太平嗎?隻要他那顆丹一日在他的肚子裡,他就一日不得安寧。”

“混賬!”鐘馗怒目而視,“隻要世間沒有你這樣喪心病狂的魔修,他自然安寧。”

祁夢笙仰天長笑:“你以為這世間隻有我想要他的丹嗎?天師無欲則剛,高潔脫俗,可惜我等皆凡人,沒有我,也還會有彆人。”

“我先殺了你以儆效尤。”鐘馗手中的青鋒劍閃過肅殺的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