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1 / 1)

無常劫 水千丞 5430 字 8個月前

當著宗子珩的面,李不語給自己的三叔寄去一朵傳音花,要他在宗子梟離去後,將這具屍體從縛魔陣中解除封印,交給宗氏的使者。

宗子珩打算安頓好後,再設法通知宗子勻或長老們,前來護送宗明赫的屍體回大名。儘管,他對自己能夠逃脫宗子梟的追蹤並無太大的把握,但他已經彆無他法,必須逃。

傳音花翩躚如蝶,揮舞著翅膀撲向光明,轉眼間就逃離了這個陰森邪詭的洞穴。

宗子珩暗歎一聲,目光幽幽地看向李不語。

李不語沉聲道:“帝君當真要選在今日今時嗎,我並非貪生怕死,隻是擔心激怒了宗子梟,會對帝君不利。”

“‘不利’?你以為本座為什麼要逃。”如果他不能阻止宗子梟對他“不利”,修仙界恐怕將再不見天日。

宗子珩從乾坤袋中拿出一張符。

李不語後退一步,懇求道,“帝君答應給我最後的體面。”他從懷中掏出乾坤袋,放在了地上,“我的劍與我生死相隨,但雷祖寶誥,我留下給無量派。”

宗子珩最忌憚的就是雷祖寶誥,見狀,他思忖片刻,收起了符:“無量派的生死,就在你一念之間。”

“帝君放心,我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已將生死看淡。再說,我也不是帝君的對手。”

“走吧。”

宗子珩最後看了宗明赫一眼,眼中無喜無悲,隻有冷漠。

倆人將靈息降到最低,在任何人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禦劍飛離了蜀山。

此時暮色漸染,正是晨昏交替之時,宗子珩以祭拜之名單獨行動,宗子梟要到晚上才會發覺他已經不在蜀山,幾個時辰的時間,足夠他飛到漳陽。

舒卷的流雲間,蜀山逐漸隱去了蹤跡,宗子珩最後回頭看了一眼,他很想再好好看一看宗子梟——倘若這是最後一面——

漳陽是江南一座小城,當年的漳陽沈氏,便是他母親的宗族。後來家道中落,母親不得不去投奔大名宗氏的遠親,又因聰慧貌美,被太皇太後相中,留在宮中教養,與宗明赫曾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一切皆是命罷了。

幾天前,他們剛剛因為遷墳而

來過,那天行事匆匆,沒有好好看一看這個地方,此時深更半夜,更是什麼都看不見。宗子珩憑著留下的靈息找到了沈詩瑤的墓。

沈詩瑤的魂魄已經被雷祖寶誥打散,三界之內,往複輪回之中,她隻剩下這一副枯骨,思及此,宗子珩鼻腔酸澀,悲從中來。

撲通一聲,李不語跪在了沈詩瑤陵前。

宗子珩低聲道:“你作惡多端,卻尚有贖罪的機會,我娘什麼都沒有了,有一天我不在了,這世上甚至不會再有人記得她。”

李不語沉默著。

“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報仇,其實報仇不過是你作惡的借口,你殺人,是為了得到宗明赫的丹,你用邪陣將宗明赫壓在點蒼峰,是為了吸他的富貴命格旺無量派,你說你為我不平,卻殘害所有我在乎的人,包括我,也不過是你利用的一枚棋。”宗子珩的聲調平平寂寂,在黑暗的山穀中顯得格外陰鷙冰冷。

李不語膝行著來到宗子珩身前,仰頭看著他,顫聲道:“帝君,我或許十惡不赦,但我對您是真心的。”

宗子珩居高臨下地看著李不語。

“我……”李不語眼圈漸紅,含淚道,“我愛慕著您,從您將我救下的那一刻起,我一直想要追上您的腳步,我隔三差五去無極宮,不是為了姑母,是為了見您。可我天資愚鈍,若我不是無量派的繼承人,恐怕您對我不屑一顧。”

“彆說了。”宗子珩冷道。

“無量派內有派係黨爭,外有眾仙家耽耽虎視,憑我的根骨,是撐不起偌大家業的,我沒有辦法呀。”李不語哭道,“帝君,我多希望我們不曾長大,您還是那個愛笑的大殿下,我還是那個有父輩蔭庇的李家少爺,我能向您討教幾招、說上幾句話,便滿足了。”

“彆說了!”宗子珩厲聲道,“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麼用。”他又何曾忘記少年時,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少年時,那個時候,他雖然不得父君器重,但母親溫柔慈愛,弟弟機靈可人,他一心問道修仙,唯一憂思也不過是能否在蛟龍會上為宗氏掙得顏面。而眼前這個人,也不是面目可憎的無量派掌門、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凶手,隻是一個喜歡找他玩兒的小友。

李不語哽咽道:“

帝君連我最後幾句話,也覺得厭煩嗎。”

宗子珩握緊了拳頭。

“其實說是滿足,又如何能真的滿足。”李不語一把揪住了宗子珩的長袍,眸中染上癲狂之色,“我一步步走錯,也一步步走近您,所以我停不下來……我不甘心啊,倘若我是宗子梟,絕不敢褻瀆您。”

宗子珩揮開李不語的手,後退幾步,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他:“夠了。”

李不語苦笑兩聲,從靴中抽出一把匕首,抵在了胸口,他神情淒楚而絕望,朦朧淚眼,仍舊努力地想要看清宗子珩:“帝君,求您不要忘了我。若有來世,我許願與您成雙成對。”

“噗呲”一聲,匕首沒入了李不語的心臟,鮮血頓時狂湧而出。

宗子珩閉上了眼睛,心中大怮,也不知是為誰——

宗子珩將李不語妥善下葬,並再次告祭了母親,做完這一切,天早已經亮了。

他從乾坤袋中拿出一身粗布便服換上,帶上帽笠,下了山。

漳陽城已經開始了新的一天,儘管隻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但百姓忙忙碌碌,各自奔波生活,這細膩又樸實的人間煙火氣,充滿了生機。

他小的時候,常常聽母親提起故鄉,但他兩次入江南,都陰差陽錯沒有來,於是惦念著有一天定要替母親回來看一看,卻沒想到命運這隻翻雲覆雨手,在奪走他的一切後,又將他摁在了冰冷孤寒的無極宮。

今日如願了,心境卻再也回不去了。

他站在往來如織的人群中,竟覺得慌張無措,明明不會有人認得他,他卻不敢抬頭,他逃離了宗子梟,恐懼卻如影隨形。

難以想象,少年時,他的夢想竟是遊曆四方,他喜歡各地的風土人情,美酒佳肴,每到一處都興致勃勃,要買許多新鮮有趣的玩意兒帶回去給母親和弟弟。他見天下之大,也憐草木之青,每每融入這大千世界,他就能從不得誌的鬱結中暫時解脫,好男兒誌在四方,他不必將自己困於方寸宮宇。

那個時候的他,豪情壯誌,意氣風發,對未來有無限期許,可如今,隻是走過一條街,他已覺得身心俱疲,隻想尋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把自己深深地、深深地藏起來。

他站在陌生的地方,

彙於陌生的人群,不知該何去何從——

宗子珩原想在漳陽暫避風聲,再換一個更隱蔽的地方藏身。如今能猜到他在何處的,隻有許之南,儘管他對許之南已經不再信任,但他也不認為許之南會背叛他,這不符合任何人的利益。

其實就算許之南不說,宗子梟早晚也會用自己的辦法找到這裡,所以他不會久留。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他自以為的逃出生天,不過區區兩日,當他感受到宗子梟鋪天蓋地的靈壓時,心中最後一簇希望的火苗,也無聲地熄滅了。

宗子梟禦劍當空,烏發與衣物獵獵狂舞,周身黑死氣繚繞,怒意與殺意絮亂交纏,沸反盈天,有吞天滅地之勢。

反觀宗子珩,釉白俊雅的臉素靜而淡然,瞳仁像是蒙上了一層灰撲撲的薄霧,再也透不出光亮。

漳陽小城,何曾見過這陣仗,地下的百姓們紛紛仰頭指天,看著一黑一白兩位仙君對峙。

“宗、子、珩!”宗子梟目眥欲裂,“你怎麼敢!”

宗子珩平靜地看著眼前人:“你怎麼找到我的?”

“你隻有這一句?”

“算了,也不重要。”

“你找死。”宗子梟惡狠狠地說,“我對你還不夠寬容,還不夠好嗎,我甚至準你祭拜害死我母親的毒婦,你呢?你居然敢一聲不響的離開!”他等了幾個時辰,等到天黑,等到深夜,等著大哥回來,大哥卻沒有回來,當他終於確定那個人已迫不及待地逃離自己時,他的心像是被生生碾碎了。他一讓再讓,對母親的愧疚日夜折磨著他,因為他無能為力地愛著自己的仇人,可他得到的卻是毫不留情的背棄。一如十年前。

他算什麼?他什麼都不是,哪怕他已經擁有了世上最強悍的力量,在大哥眼裡,他仍然是十年前那個可以隨意愚弄、踐踏、丟棄的狗!

宗子珩心痛如絞,他顫抖著、緩緩說道:“宗子梟,我不會讓你得到我的金丹。”

宗子梟渾身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