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仙門世家的天材地寶,被一批一批地送入大名,車轍馬跡在雪地裡留下一道道反複碾壓出的泥濘溝壑,雪爪鴻泥,雁過留痕,這些,都是宗氏搜刮天下的罪證。
無極宮已經許久不曾這麼喧鬨,光是清點歲貢,就花了好幾天。
眾仙家的寶貝們固然各有所長,但說到底是死物,宗子梟十分狠絕地還要他們進貢了活物。當然,他點名要的是各家的煉丹秘法,這種鎮派之寶,誰能給呢,不得已之下,各家隻好把繼承了秘法的人送到無極宮來,為宗子梟煉丹的同時,也成了質子。
這其中最有份量的,當屬巨靈山莊少莊主冉星文。
這巨靈山莊在修仙界獨樹一幟,開宗立派數百年,追求的從來不是極致的劍法或修為,而是匠心。
巨靈山莊掌握著修仙界最好、最全的冶煉術,舉凡兵甲、丹藥、符籙、法寶,巨靈山莊無一不精,並非說修仙界最好的東西都產自巨靈山莊,畢竟頂尖的寶貝需要頂尖的基材,但同樣的基材,巨靈山莊總能製出最好的。所以,各仙門世家常年要從巨靈山莊采購很多東西,也會將覓得的天材地寶送去巨靈山莊煉化。
巨靈山莊從不參與門派間的紛爭,因其特殊的、崇高的地位,無論修仙界如何動蕩,他始終獨善其身。
直到宗子梟的出現。
如今巨靈山莊不得不把掌門繼承人送來無極宮,可謂忍辱負重。
冉星文為人神秘,深居簡出,少時連蛟龍會都不曾參加過,加之巨靈山莊不將修行放在首位,所以外界認為他多半是天資平平,不過這不重要,隻要他能承繼老莊主的冶煉之術,足夠在修仙界立足。
此次他來大名,惹得世人都想一窺尊榮,連宗子珩都有些好奇。
但見了面,眾人又不免失望,這冉星文相貌還算清秀,但少言寡語,甚至有幾分木訥,不過,倒也沒人敢懷疑他的真才實學。
宗子梟對冉星文委以重任,要他統籌煉丹事宜,和各門派的頂級丹師商討煉這絕世仙丹的方法,先用無極宮的丹爐試驗,待有把握了,再用真材實料去神農鼎煉。
冉星文喜行不見於
色,也沒有廢話,悶頭研究了起來。這一個冬天,許許多多昂貴的基材就在一次次的試煉中被浪費掉了——
從宗子梟大張旗鼓煉丹的那一天起,宗子珩的心緒就難以平靜。他不知道宗子梟要的究竟是怎麼樣一枚丹,也看不懂天機經上寫了什麼,但他很多年前就知道,傳說中有一種丹,稱得上絕世仙丹。
那還是他的親生父親告訴他的。
這一天,宗子珩去了丹房,想看看他們的進展,結果整個丹房煙熏火燎,連門口都幾乎熱得站不了人,若不是沒聽到動靜,還以為是哪個丹爐又炸了。
蔡成毅伸著脖子往裡看,但一片濃煙彌漫,什麼也看不見:“哎呀,這裡面是怎麼了,帝君,要不要奴才進去看看?”
宗子珩給蔡成毅打了個護身結界:“去吧。”
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裡面傳來水聲和吆喝聲,估計那丹爐就算沒炸,也是燒了起來,正在撲滅。
身後有人靠近,宗子珩回頭一看,竟是黃道子。
“帝君。”黃道子遠遠就施禮,“草民正好路過,見丹房黑煙滾滾,便來瞧瞧,這是……”
“丹爐起火了,應該沒什麼大事。”
黃道子搖了搖頭,“搗鼓了這麼久,看來也沒什麼進展,那麼多珍寶往裡扔,真是暴殄天物呀。”
宗子珩冷道:“你不是神算嗎,何不算算,宗子梟要的丹,究竟能不能煉出來。”
“煉不出。”
宗子珩猛地扭頭,瞪著黃道子。
黃道子依舊謙卑地說:“帝君莫怪,草民就是心直口快。”
“你剛才說什麼。”宗子珩咬了咬牙,“再說一遍。”
“草民說,尊上要的丹,是煉不出來的。”
宗子珩對這個捉摸不透的黃道子生出了殺心。此人看似恭順,言辭又多次忤逆,好像是個騙錢的,但又不像言之無物,讓人完全看不清路數。但他堅信這人來到無極宮,一定帶著什麼目的,而且多半居心不良。
黃道子似乎感受到了宗子珩的殺氣,不慌不忙的跪下了:“帝君恕罪。”
“……你有何罪?”
黃道子苦笑:“草民也不知道,草民隻是個算卦的,帝君問,草民答罷了。”
“你真的算過這個?”
“算過。”
“那為何不告訴宗子梟。”
“尊上沒問,草民怎麼敢去找死呢。再說,草民就算說了,尊上恐怕也不信。”
確實。如今的宗子梟唯我獨尊,狂妄至極,他不信黃道子能算自己的大命,多半也不會信他煉不成這枚丹。
宗子珩寒聲道:“若我今日不問,你便一直隱瞞,看著這些人瞎折騰,勞民傷財?”
“草民並非有意隱瞞。”黃道子無奈道,“實在是不敢說。”
“你知不知道,如果他煉不成這枚丹,很可能會取無數人丹?”
“知道。”黃道子垂首盯著地面,目光鋒銳如鷹隼,“所以草民才不敢說。”
“你究竟為何來無極宮?”宗子珩俯視著跪在自己腳邊的黃道子,“若是為了錢財,我許你萬金,隻要你說出真正的目的。”
“草民真正的目的,就是來助尊上煉丹的。”
銀光一閃,宗玄劍出鞘,森冷的劍鋒瞬息間抵住了黃道子的咽喉。
宗子珩靈脈被封,隻能調動微弱的靈力,但出劍的速度卻分毫不慢。
“彆裝了,你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
黃道子不見慌亂,沉默不語。
“十幾年前,就是你算出我有帝王命格,告訴了先帝和母妃,讓我的父親覬覦我的金丹,我的母親認定我要做人皇。我宗氏之災禍,人心之鬼蜮,或許不能全算到你頭上,但你亦罪責難逃!”
黃道子緩緩抬起頭,平靜地說:“帝君,草民一介凡人,隻能窺見天命之毫毛,不能撼動或更改,帝君曆經的一切,皆是注定,有沒有草民,都是一樣的。”
宗子珩的眼睛逐漸變得赤紅:“你既算出他煉不成這丹,又說你要幫他煉丹,豈不前後矛盾?”
“尊上煉不成裡面那枚丹,因為,尊上真正需要的,不是那枚丹。”黃道子的目光愈發幽深。
宗子珩心頭大震:“你想說什麼。”
“帝君心中,早有猜測吧。”
“你找死!”宗子珩持劍的手一抖,一串血珠灑落地面。
黃道子捂住脖子,指縫間湧出血來,但這一劍顯然並不打算要他的命,沒觸及要害,否則這天底下,有幾人躲得過空華帝君的劍。
“我殺了你,他就不會知道‘絕品人皇’。”宗子珩的聲音
也在發抖。
“若帝君真以為此,草民現在早就死了。”
宗子珩的臉色青白,眸中滿是茫然和痛苦。十年,仿佛是一個短暫的輪回,十年前,他為了免於被挖丹的下場,不得已舉劍篡位,十年後,他的丹成了宗子梟苦苦尋覓的至寶。
雖然宗子梟現在還不知道,他也可以殺了黃道子滅口,但正如黃道子所說,他對命運之殘酷卑劣已經見識得淋漓儘致,當宗子梟遍尋天下,耗費無數,都無法煉成丹的時候,早晚有一天,他會通過不知是誰人之口,或古籍,或傳說,知道這個秘密。
到那時,會如何呢?
宗子梟為了突破宗玄劍第九重天,會怎麼對他?他僅是想一想,也恐懼不已。
黃道子給自己止住了血,徐徐說道:“帝君,草民來助尊上煉丹,但尊上不能煉成丹。”
“……你到底想說什麼。”宗子珩啞聲道。
“此事事關九州之生滅,人鬼之平衡,天機不可泄露。”黃道子給宗子珩磕了個頭,“無論發生什麼事,帝君都不能讓尊上得到您的丹。”
宗子珩怔怔地看著黃道子。
這時,蔡成毅哇哇叫著跑了出來:“帝君啊,裡面太熱了,是一個丹爐……”他看著一身是血的黃道子,愣住了。
宗子珩收起劍,頭也不回地走了——
用午膳時,宗子梟回來了,一見他皺著眉問道:“你與黃道子怎麼了?你想殺他?”
“我想殺他,他還能活著嗎,他出言不遜,略施懲戒罷了。”宗子珩垂首低語。
“你貴為人皇,懲戒他會自己拔劍?”宗子梟抬起宗子珩的下巴,盯著他的眼睛道,“不準敷衍我,這個黃道子讓你十分不對勁,你們之間到底怎麼回事!”
宗子珩面無表情地說:“他當年算出我有帝王命格。”
“然後呢?”
“他將此事告訴父君,也告訴了母親。”
宗子梟頓時明白了,他露出厭惡的神色:“所以沈詩瑤那個毒婦才堅信你要做人皇,處心積慮為你掃清障礙。可即便沒有黃道子,你們母子也是本性難移。”
宗子珩嘲弄一笑:“你說得對,即便沒有黃道子,母親也不甘心我不能出人頭地。”
宗子梟咬了咬牙,努力壓下狂湧的
情緒。最近他和大哥之間的相處平和許多,這樣的氣氛他並不舍得打破,他也不喜歡成天劍拔弩張,反反複複提陳年舊怨。他深吸一口氣:“那你為何不殺他。”
“他不過想討些賞賜罷了,微不足道。”宗子珩反複回想著黃道子說過的話,這個人,一定算出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也許他知道扭轉這死局的可能。
宗子梟也並未將黃道子放在眼裡,他平複了一下:“以後不要再見他,免得惹你心煩。”
“嗯。”
“山上下了好大的雪,我帶你去賞雪。”
“……”
小時候,每到這個時節,他總帶小九去山上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