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子珩從噩夢中驚醒。
他夢到閆樞拿著一把匕首,一點點刺入他的皮肉,切割、劃拉,從他的丹田中挖走了他畢生修為凝結的金丹,他吼叫、求饒,他痛不欲生。
而那個“閆樞”,卻揭掉了臉上的人皮,露出一張熟悉而猙獰的臉,竟是他的親生父親——宗明赫!
“大哥,大哥。”宗子梟像哄孩子一樣將宗子珩抱在懷裡,輕撫他的後背,擦著他額上的汗,心疼地說,“你做噩夢了?彆怕,我在這裡呢,沒事了。”
花了好半天,宗子珩才從混沌中抽離,他看著宗子梟,小鹿般又黑又大的眼仁,此時卻盛滿了脆弱、無助、絕望。
宗子梟的心都揪在了一起,他心目中的大哥,總是溫柔又強大,好像沒有什麼能將其難倒,何曾露出過這樣的神情。
“大哥,彆這樣。”宗子梟摸著他的臉,輕聲說,“華小姐的死不是你的錯,我們一定會為她報仇的。”
“是我的錯。”宗子珩悔恨地說,“她本不該卷入這件事,是我騙了她。”
“騙她的人是沈妃娘娘,不是你。”
宗子珩搖著頭:“有何差彆。”
“大哥……”
“我們,是怎麼出來的?”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暈過去了。
“許之南和祁夢笙把地宮裡的所有人都集中到一起,父君將我們救了出去。”
隻是“父君”這兩個字,就令宗子珩渾身一顫。
閆樞,不,陸兆風在地宮裡說的每一個字,都如疽附骨,啃食著他的靈肉。他並沒有完全相信陸兆風,很可能那些話半真摻假,就為了汙蔑他父君,離間他們父子,他決不能輕易上當,但他也不會允許自己因恐懼而逃避,他必須查明真相。
宗子珩猛然想起了什麼。在他因為華愉心的死失魂落魄,陸兆風打算殺他時,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是……
“大伯!”
宗子梟不解道:“什麼?大伯?大伯怎麼了?”
宗子珩駭然地看著前方,身體又痛又冷。
他們的大伯宗明甫,亦是他們的師父,是大名宗氏最厲害的修士,自他成人後便開始閉關,隻為突破宗玄劍第八重天。
可陸
兆風的意思是,他大伯已經……不在了?
“大伯閉關,已經五年了。”
“是啊,五年了。”宗子梟擔憂地看著大哥。
高階修士,尤其是達到他大伯這種宗師級的,閉關個十幾、幾十年,都不稀奇,輕易也不會有人去打擾。
如果,如果他大伯真的不在了,能在無極宮中做這件事的,恐怕隻有他的父君。
“你想大伯了嗎?”宗子梟柔聲道,“大伯閉關前,已經臨界第八重天,他一定可以突破的。”
宗子珩卻暗暗攥緊了被子。他深吸一口氣,平複下情緒:“我們離開地宮後,父君可說了什麼?”
“閆樞逃走了,父君向整個九州大陸通緝他。”
“那五蘊門?”
“如今各仙門世家,但凡有修士死於竊丹的,都要向五蘊門討一個說法。出了這樣的敗類,誰也不信五蘊門毫不知情。現在,劉正父子就在無極宮求情呢。”
劉正是五蘊門長老之一,亦是宗若凝未來的公公。五蘊門前掌門身死,現任掌門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竊丹賊,還帶走了鎮派之寶趕山鞭,這個百年大仙門正是風雨飄搖,岌岌可危,此時隻有宗氏能保住五蘊門,也隻有與宗氏有婚約的劉正父子能求情。
“出了這樣的事,決不能讓若凝嫁過去。”
“嗯,三姐豈能下嫁這種人家。”
宗子珩沉思片刻:“華駿成呢?”
宗子梟顯然不太想說:“華駿成將所有來蛟龍會的五蘊門弟子都抓了起來,華英派掌門趕來無極宮,要求父君嚴懲,此時正僵持著。”
宗子珩閉上了眼睛,他面色蒼白到幾近透明,仿佛淺淡得下一瞬就會消失。
“外面混亂不堪,這幾天,你就不要出門了,安心養傷。”
“讓我見華駿成。”宗子珩啞聲道,“我沒有保護好他妹妹,我該當面向他謝罪。”
宗子梟沉默了。
“去呀。”
“父君不讓你離開清暉閣,除了我,也不讓任何人進來。”
“……什麼?”
“大哥,若父君怪罪你,你認錯就是。”宗子梟按住宗子珩的肩膀,“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千萬不能再受罰了。”
“……父君,有沒有說為什麼。”
宗子梟搖搖頭。
宗子珩心下
寒涼。難道,是擔心“閆樞”在地宮裡與自己說了什麼?
“許大哥和祁夢笙呢?”
“暫時還在城裡,父君昨日召見他們商議如何抓捕閆樞。”
“小九,你想辦法幫我瞞過父君,我要見他們。”
宗子梟疑惑地看著宗子珩:“為何?”
“……”
“大哥,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宗子梟皺起眉,“地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閆樞跟你說了什麼?”
宗子珩低著頭,他本就不善於撒謊,何況宗子梟極為聰明,這時候他說“沒什麼”,隻顯得欲蓋彌彰。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是有關程衍之的,此事,有些私密,不便告訴你。”
宗子梟根本不信,但見宗子珩狀態太差,也不忍心逼問他:“你不想說,我不問就是了,但現在無極宮內外守衛森嚴,處處是結界,在咱們的地盤上出了這麼大的事,父君自然會加強護衛,他們很難進來。”
宗子珩深吸一口氣。
難道,他被軟禁了?
“大哥,你就安心養傷吧,我會每天陪著你的。”宗子梟握住大哥的手,“你若不想見沈妃娘娘,我就幫你攔著。”
想到沈詩瑤,宗子珩已經備受煎熬的心又添了一把火。華愉心的死,她難辭其咎,從今往後,他要如何面對自己的母親?
宗子梟用冰涼的手指撫平了宗子珩緊擰著的眉:“大哥,我不要看到你這樣,我知道你不喜歡留在宮裡,你再等我一年,等我成人了我們就離開吧,帶著你的蘭花,我們去南方,過你喜歡的生活。”
宗子珩凝眸望著自己的弟弟,眼中是藏不住的哀傷,但他還是勉強笑了一下:“你真的願意放棄這裡的榮華富貴,跟大哥過散修的日子嗎?”
宗子梟認真又篤定地說:“願意,我會每年回來探望父君和母親,其他時候,都和大哥在一起。”
宗子珩摸了摸弟弟的頭發,心中酸澀不已。
門外突然傳來通報聲,是宗明赫來了。
宗子珩的身體幾乎是瞬時僵硬了,宗子梟捏了捏他的手:“大哥,彆擔心。”
宗明赫在沈詩瑤和隨從的簇擁下走了進來,並款款坐在內侍準備的椅子裡。
“父君,沈妃娘娘。”宗子梟拱手問安。
“父君
,母親。”宗子珩強自鎮定下來,一張臉除了蒼白虛弱,彆無破綻。
“珩兒,你父君來看你了。”沈詩瑤笑中含淚,柔柔地說,“你可要快點好起來。”
“兒臣不孝,讓父君和母親擔憂了。”宗子珩說著就要下床。
宗子梟連忙扶住他:“大哥,你就彆動了。”
宗明赫擺擺手,態度竟十分平和:“你受了傷,不必拘禮。”
“多謝父君。”
宗明赫打量他一番:“傷勢恢複得如何?”
“好多了,傷口也都結痂了。”宗子珩為人坦誠磊落,從來不習慣撒謊作偽,此時卻拿出了全副的注意力,隻為在自己的親生父親面前不流露真實的情緒。他望著宗明赫,神色是受寵若驚,就像從前他每一次得到父親的關注和肯定時,“多謝父君關懷。”
“嗯,還好你們都沒事。”宗明赫看了宗子梟一眼,“本座的兩個皇兒竟險些在我宗氏的地盤上被賊人所害,簡直是豈有此理。”
“閆樞人面獸心,狡詐多端,誰也沒料到會這樣。”宗子珩道,“多虧父君救了我們。”
宗明赫點點頭,用尋常的語氣道:“你們先退下,我與子珩單獨說幾句。”
宗子珩心臟一緊,瞳孔猛烈地收縮,一股寒意頓時攀上脊椎。
眾人不疑有他,都退了出去,還輕輕掩上了門。
宗明赫凝望著宗子珩:“這次的事,弄得整個修仙界人心惶惶,華英派鬨著要本座嚴懲五蘊門,五蘊門急著與閆樞割席,要本座主持公道,不要冤枉好人,你說,該如何是好?”
“此事,實在為難。”
“為難?”宗明赫冷笑一聲,“豈止是為難,簡直是焦頭爛額!那夜本座招你和許之南等人入宮,其實你們早有打算,為何什麼都不說?”話到最後,口吻已十分嚴厲。
宗子珩惶恐道:“父君,並非兒臣有意隱瞞,有些事兒臣確實是不知。自去年兒臣回大名後,陳星永的審訊就全權交給了蒼羽門,我隻知道陳星永沒死,但也沒想到祁夢笙會帶他來蛟龍會一個一個驗人。”
宗明赫眯起眼睛看著宗子珩,印象中他的長子純良耿直,甚至有些耿直過了頭,不懂得轉圜,看來不像在撒謊。他冷道:“你和許之
南私交甚篤,難道他就什麼都沒跟你說?”
“在我們分開之前,都互通有無的,可後來,他受了重傷,兩個師弟身死,他一度一蹶不振,我們有數月斷了聯係。此次在大名相見,他便什麼也沒說,也許是怕這裡人多口雜,也許是……對兒臣也有所戒備。”
宗子珩的手在被子下已經攥出了汗,他唯恐自己說出一個字的破綻。他不斷回想起陸兆風的話,是他的親生父親想要自己的丹,單獨面對這個人時,他隻覺毛骨悚然。
宗明赫沉默地又盯著宗子珩看了半晌:“在地宮裡,閆樞可有跟你說什麼?”
宗子珩搖了搖頭:“他用吳生筆畫成陌生人的模樣,兒臣不備,被他偷襲,之後,華小姐就……”他不堪重負般低下了頭。
“可有任何能助我們抓到閆樞的線索?”
“兒臣暫時……想不到。”
宗明赫沉著臉,見什麼都問不出來,失去了耐性:“這幾日,你就老老實實在清暉閣養傷,不要亂跑,剩下的事也不需要你再管,明白嗎?”
“兒臣明白。”
宗明赫站起身。
“父君。”宗子珩道,“出了這樣的事,若凝的婚約是否該取消了?”
“此事,同樣輪不到你管。”
“……”
宗明赫轉頭離去。
宗子珩脫力地躺倒在榻上,瞪大了眼睛,空洞地看著虛空,仿佛劫後餘生。
如今他腦中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見到他大伯。他必須親自去驗證,他的父親,到底是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