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 43 章 因為有你母親。(1 / 1)

明明是很正常的行為, 正常的聲音,在家天天聽的,水琅的心還是驟然一跳, 端著換洗衣服的盆, 僵住背, 一步也不往前走了。

身後沒有聲音, 他也不動, 視線很燙人, 水琅覺得薄薄的棉布睡衣, 都要被灼穿了。

“不冷?”

突如其來的話, 就在耳邊, 水琅耳垂細小絨毛微微顫栗而起,下意識抬手想去揉,卻送進他的掌心, 那隻手也下意識收攏, 包裹住她。

掌心溫度順著手腕, 傳達至心臟, 水琅輕輕咽了咽口水。

下一刻,手腕被捏了捏, 一直捏到她的手指, 指尖下意識蜷縮,變成她包裹住他的手指。

兩人同時一頓。

空氣再次凝固,飄散著一種讓兩人心臟都微微發麻的氛圍。

兩人緊握著手, 不知道多久。

“你手很涼。”周光赫伸出另一手, 將她手上的盆接過來,放在旁邊的盆架上,接著兩隻手都包裹住她的手, 緩緩地,慢慢地,搓揉著。

水琅正不自在想出聲說話,手就被他舉起來,放到離嘴唇不足兩厘米的距離,幾乎已經是貼在他的唇瓣上了,她甚至感覺到了乾澀的觸感,然後一陣熱氣烘在手上。

“呼。”

周光赫不停吹著,搓著,揉著,終於把她冰涼的小手捂熱。

“另一隻手。”

水琅轉頭,盯住他的嘴唇,看到上面乾到起皮,再往上看,對上他一看就熬夜沒睡,疲勞過度的眼睛,“......吃飯沒?”

“........”

周光赫老實搖了搖頭,“公社有小灶,做了飯,同事們都在下面吃,我還沒吃。”

水琅的手還被他握著,已經捂得開始發燙了,慢慢抽出來,將另一隻手送進去,“你不吃飯,跑上來乾嘛?”

周光赫低頭看著掌心冰涼的觸感,愣了愣,嘴角隱隱露出笑,接著,臉色又沉了下來,不說話,盯著她看。

水琅:“......”

“你不是不生氣了嗎?”

“.......我沒生氣。”

“回來路上,一句話不說,還沒生氣。”

“......我不是生氣。”

水琅往床邊走,握著她手的周光赫下意識跟上。

“你就彆再一聲不吭了,下一次我肯定不把三個丫頭帶去會有危險的地方了。”

“........”

這下,周光赫是真的一聲不吭了。

水琅坐在床邊,抬頭看著他,感受到他鼻息逐漸變重,胸膛也不斷起伏,握著她的手微微收力,“可以了吧?”

周光赫目光定定看著她,嘴角緊繃,“你認為,我是因為三個丫頭才生氣?”

水琅眉頭微動,“不然呢?”

周光赫胸膛起伏節奏更快了,板著臉,一聲不吭。

這下是真的生氣了。

水琅心底一鬆,算是把這尷尬的氛圍糊弄過去了,抽出比之前快上無數倍捂至滾燙的手。

抽到一半,突然被捏住,動不了了。

“你。”

“什麼?”

周光赫長睫顫抖著,目光卻堅定, “是擔心你。”

水琅與他對視著,看著他雙眼裡浮現紅血絲,後怕與恐懼跟著浮現,喉嚨頓時哽住,鼻尖微酸。

“不用怕,你是公安,我是人民,公安是人民的保護傘。”

周光赫半天沒動,等到水琅手都快舉酸了,“那你以後不要走出公安的保護範圍區。”

水琅輕笑出聲,“那不行。”

周光赫斂下長睫,又聽到她說:“以後走出保護範圍區,提前打申請交給你審批。”

看著他眉心鬆開,水琅笑著抽回滾燙的手,“下面還有飯嗎?你趕緊下去吃。”

“不吃了。”

“我陪你去?”

“走。”

“......”

水琅重新換上衣服,鄉下夜晚比城市還要涼,直接披上羊絨衫,來到公社小灶。

忙碌了幾天幾夜的兩地公安,還在小灶吃著飯。

桌上的菜吃了一半,能看出是一鍋芋頭乾稀飯,玉米貼餅,醬瓜,醃蘿卜,還有一個熱菜,炒蠶豆。

“周隊,我還以為你不來吃了,差點把你的份也給吃了。”李華手裡拿著玉米餅,一看就是餓狠了,狼吞虎咽,看到水琅,露出笑容,“嫂子,沒想到在這也能見到你。”

“好久不見。”

周光赫坐在李華旁邊,拿起一個玉米餅,一口咬了一半。

水琅:“.......”

餓成這樣,剛才還說不吃。

拿起旁邊乾淨的青花底湯碗,盛了一大碗芋乾稀飯,放在周光赫面前,“慢慢吃,彆噎著。”

房間頓時陷入安靜。

李華咬了一半的餅,怔怔看著。

其他公安也是,怔怔看著。

然後,同時流露出羨慕。

周光赫自己都愣住了,這種待遇在家裡是少之又少,發覺出同事們的羨慕,端起稀飯碗,喝了一口。

接著,又喝了兩口。

放下了,又端起來,喝了好幾口。

公安們:“........”

沒完了是嗎?

就那麼好喝是嗎?

誰沒有!

“呼嚕嚕”,喝稀飯的聲音,一陣接著一陣響起,此起彼伏。

水琅看著周光赫笑。

“滬城公安在嗎!”

突然,外面傳來一道呐喊聲,接著又傳來被捂住嘴巴“唔唔”的聲音。

水琅還在往窗外看,桌子的人就消失了,隻留下碗和桌子在打顫。

被這些人的行動速度愣了一下,連忙跟了出去。

公社院子裡,舉滿了火把和手電筒,年輕男女站了一排又一排,在他們面前,又有一群乾部及村民攔著,拖著,不讓他們往裡走。

看到公安好像走出來了,年輕男女們突然一窩蜂將乾部擠開,現場陷入混亂。

發現擠不過,一名挺著大肚子的女同誌,抓起火把就往乾部村民們臉上揮舞,成功開出一條路,走到周光赫面前。

周光赫定住腳步,“我們就是滬城公安,你有什麼事?”

後面一名女同誌搶先道:“我要舉報紅河村村支書,使用陰謀詭計,壞我的名聲,強迫我嫁給他兒子!”

水琅走出來,正好聽到這句話,周光赫還沒反應,外面就響起新的控訴:

“我也要舉報村支書,他貪汙!他收了紅河村村民的好處,眼睜睜看著紅河村村民買賣人口!”

周光赫面色立馬轉變成嚴肅,“買賣人口?有證據嗎?”

“有!我就是證據!”懷孕的女知青往前一站,“我原來是紅河村社員李紅衛的妻子,我丈夫意外去世後,我公公李二功就把我賣到了後山村,我向村支書舉報未果,被強行送到了後山村,後來才知道李二功收了三百塊錢,送給了李虎一百!我有證據!有他們當時立下的字據!”

周光赫走下台階,接過女知青手裡的證據,上面隻有李二功和後山村買家的手印,沒有提及李虎,“朱翔,先把人領進去,今晚徹夜查案。”

“周隊長!”

黑夜中,公社主任披著衣服匆匆趕來,“周隊長,婚姻嫁娶,都是個人意願,這種事我們公社乾部都管不了,公安還管這事?”

公安部門被取消後,公社的事,公社乾部說了算。

公社下面的事,村乾部,生產隊隊長說了算。

再上面,是革委會說了算,武力這方面是民兵隊。

這幾年公安係統恢複之後,紅慶公社雖然也有一名公安特派員,但那也是輔助公社乾部抓生產。

大多數人之前都不清楚,公安到底管什麼,直到這些年去縣城裡看過幾次死刑犯槍斃,才對公安有些了解,隻認為死刑犯跟他們才有關係。

就是知青們,壯著膽子來這裡,也是因為聽說人是被錫山公安和滬城公安帶走的,這讓她們看到了希望,但能不能成,心裡也是毫無底氣。

現在看到公社主任出來阻攔了,心裡就更沒有底氣了。

想到回去即將面臨更難的局面與日子,不少知青已經流出了絕望的淚水。

突然,沉穩有力的聲音重重敲在他們心上:“公安是人民公仆,隻要人民有需求,什麼都管。”

年輕男女們激動地熱淚盈眶,再看到其他公安將公社主任及其身後的民兵隊推開,希望頓時燃燒到了頂點,邁開步子跑進周光赫身後的屋裡。

公社主任臉色難看,“周隊長,我們都是為人民服務,不是站在對立面的對手,這種家事,除了當事人,誰都理不清。”

周光赫沒有回應,轉身往屋裡走。

“周隊長!”公社主任追了上去,拉住他,小聲道:“李虎的妹夫,不好招惹,你沒必要趟這渾水。”

“我們公安的責任,就是要讓渾水清澈見底。”

周光赫背離公社主任,走向眼巴巴等待的知青。

公社主任怔愣看著周光赫,封寂已久的心臟,突然發熱了。

屋裡知青們七嘴八舌搶著控訴,說話。

看到周光赫等公安,就像是找到了情緒宣泄的出口,一股腦想把心裡埋藏著的怨氣與委屈,全都說出來,要個公道,要壞人伏法。

水琅聽得頭都大了,“拿些信紙寫下來,自己寫自己的親身經曆,有無證人證據,不是更快嗎?”

然後看向周光赫,“他們寫,你們還可以先去吃飯,反正也安全了。”

屋裡人都認為這是個好提議。

周光赫正在將筆記本一張一張撕下來,公社主任突然抱著一遝信紙走進來。

屋裡安靜一瞬。

公社主任將信紙發給了每個人,又每人發了一支鉛筆,“如實寫,不用有顧慮。”

周光赫看了一眼公社主任,沒有說話,轉身與同事一起進屋,繼續吃剩下的飯。

李華吃完了,帶人在外面守著。

水琅好奇走過去逛了逛。

每個人寫的都很詳細,名字年齡,從什麼地方下鄉,過來幾年了,經曆了什麼事。

控訴的大多數都與騙婚,脅迫被賣二嫁有關,其他男知青,是被欺壓,被索賄要挾。

亂搞男女關係,已經可以讓村支書吃不了兜著走,但剛才看公社主任的態度,很有可能從中攪合,最後從輕處理。

但這些貪汙受賄,參與買賣人口,絕對會讓他牢底坐穿,甚至直接被槍斃。

突然,水琅腳步一頓,停在用火把開道的孕婦後面,看到原籍地址與蔡珍兩個字,眉頭皺起,“你父親是蔡公沛?”

孕婦受驚,猛地抬頭,待仔細看清水琅的臉後,更是驚得說不出話,差點從板凳上摔下去。

幸虧水琅急忙伸手穩住她。

大肚子女知青看著水琅:“你!”

看她這樣,水琅眉頭皺地更緊,審視對方許久,“進來說。”

房間,也是公社小灶的包廂。

周光赫最後下來吃飯,此時其他公安都出去了,隻有他一人在吃冷飯。

“他?”

“是我丈夫。”

水琅關上房門,坐到孕婦對面,開門見山道:“平安裡第一張房產證,是你父親發的,你父親發完,便被撤職,為什麼?”

前陣子一門心思撲在平安裡的資料裡,研究了一遍又一遍,關鍵人物,全部都存在腦海裡。

對於因盜竊國家資產的蔡公沛,更是把他相關的一切全都研究透徹,當時一無所獲,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他的女兒。

蔡珍被水琅的直接弄愣住,從來沒見過這麼直接的人。

要不是這張臉,任何人提到這件事,她都會直接調頭走人。

一杯茶水放在蔡珍面前。

蔡珍感激看了一眼周光赫,端起來喝光,平複了緊張的情緒,才看向水琅,“我父親早已經戴罪去世,你.......很少有人相信他,為什麼你會覺得當初有疑情?”

“很少?”水琅看著蔡珍,“這很少的人裡,是不是有我母親?”

蔡珍又是一震,“你,是不是你母親對你說了什麼?”

“她要是說了,我就不會來問你了。”

其實水琅根本就不知道平安裡還能跟母親扯上關係,都是因為蔡珍見了她,就跟看到故人一樣,才有所猜測。

“剛才發現你不但有勇氣,還有韌勁,想必不會願意一輩子待在這個地方,你知道平安裡的居民,因為當初第一張房產證,相關證據損毀,平安裡居民與政府各不讓步,如今房屋毀損,臭水漫地,居民苦不堪言,你和這些人的生活,應該都不是你父親願意看到的,我時間不多,明天就走了,你考慮清楚說不說。”

“........”

今晚事情太多,蔡珍還沒辦法一下子消化,但她懂得抓住機會,又喝了一杯茶水,沒考慮太久,就道:“當年,平安裡是在公私合營之前建設,它的前身是棚戶區,我父親主要負責棚戶改造,他將平安裡的改造建設交給了鄒賢實....”

“鄒賢實?”水琅驚訝打斷。

平安裡的相關資料裡,沒有一張是跟鄒賢實有關。

“就是鄒賢實,現在棚北區書記,那之後,也是他把我安排在這個地方。”蔡珍捧著肚子,眼裡出現恨意,“棚戶改造,資金不足,平安裡排在後面,彼時的鄒賢實,即將成為肇嘉棉紡廠董事長的乘龍快婿.....”

“你等等,乘龍快婿?鄒賢實?”

水琅更詫異了,“肇嘉棉紡廠董事長?肇嘉棉紡廠在公私合營之前就已經倒閉了,那個時候......鄒賢實第二個兒子都要出生了,他怎麼會又即將成了孫盟達的女婿?”

蔡珍抿了抿唇,“這事知道的人確實不多,是我父親臨終前提起來這件事,也正因為父親臨終前我與他談過話,才會淪落到這裡。”

水琅眉頭緊皺,點了點頭,“你繼續說。”

“鄒賢實為了政績,說動肇嘉董事長出這筆錢,但隻是暗地裡,明面上是他說動了平安裡的居民為國家財政分憂,主動自己出錢蓋房,工程開始投建之後,私營企業與國有企業即將合營的風聲傳了出來,彼時大家都不懂公私合營是什麼意思,資本家嚇得夜裡做夢都在尿褲子......”

說到這裡,蔡珍看了一眼水琅, “你母親不同,雖然她後來同我父親背上了一樣的罪名,但我父親說過,她是真正的愛國主義者,當年抗美戰爭中,是首批捐獻飛機大炮的資本家,後來公私合營能夠完成,你母親的領軍作用,舉足輕重。”

水琅輕輕一笑,“你不用有所顧慮,繼續說。”

“公私合營風聲出來的同時,農民也將要從地主手下翻身,鄒賢實就是在明確風聲出來之前,突然多了一個原配,還有一個兒子,但是說辭很模糊,從來不主動說她們是誰,也不再提自己跟肇嘉董事長有關係,他一向是這樣的人,在人民乾部面前說自己根正苗紅,在資本家面前,又是吃喝享樂,另一套說辭。”

蔡珍說到這裡,沒忍住“呸”了一聲。

“那個時候,鄒賢實已經讓平安裡的居民把錢全部投入在房子裡,房子建成後,他卻一直不拿出保證的錢,拖了很久,接著就傳出肇嘉棉紡廠倒閉,肇嘉董事長孫盟達早在半年前突發病情去世,肇嘉千金孫澄也因意外車禍去世。”

“突然,意外?”

周光赫突然出聲。

水琅面色深沉,這些水琅的記憶裡都沒有,是第一次聽說。

蔡珍緩緩點頭,“肇嘉倒閉之後,鄒賢實當然拿不出承諾給平安裡的錢,當初參與建設的居民,一鬨再鬨,鬨了很長時間,最後捅到了上面,我父親知道了這件事,毅然將第一批房產證,發給了平安裡的居民,才平息這件事,但是,很快我父親就被撤職下放。”

水琅疑惑,“鄒賢實為什麼反而還青雲直上了?”

蔡珍看向水琅,“因為有你母親。”

水琅:?

“你說什麼?我母親會幫他?”

“公私合營開始,你母親以滬興木廠,說服永城米廠,盛祿毛紡廠,永嘉醫療用品廠,茂華印染廠,大信煙草公司,收購合並大大小小三百多家工廠,推動完成國家公私合營的政策,這其中,人民代表就是鄒賢實,他負責說服推動資本家配合政策合並,那期間除了他,沒人跟資本家真的有交情,當時我父親為了政策需要,主動承擔全部責任,公私合營完成後,鄒賢實又立了頭等功,成為三家工廠的公方代表。”

水琅眉頭擰得能夾死蒼蠅,“他之所以能成為人民代表,與資本家有交情,能成為政策中間人,難道是因為我母親救了他的原配李蘭瓊?”

“據說是這樣。”蔡珍點了點頭,“但我父親後來說,你母親與這幾家工廠的老板,都是真正的愛國主義者,即便沒有鄒賢實,他們也會配合政策,但當時風聲不一,資本家不知道政府的想法,政府也不清楚資本家的想法,鄒賢實想要戴罪立功,確實一心認真辦事,因為你母親與他原配妻子的關係,讓他有了這個機會做中間人。”

水琅冷笑著,“居然為他做了兩次青雲梯。”

蔡珍明白水琅在說什麼,眼露同情,“是的,十年後,公私合營轉向全民所有製,你母親與這幾家工廠老板,第一批被關押,再次讓他立了頭等功。”

“所以,他現在怕極了這幾家工廠還存活的人回去。”

水琅想起了平安裡的那一推。

突然,水琅抬頭看向周光赫,“我想申請去一趟紅河村,現在就去,找鄔善誠問清楚當初的救命之恩,我母親為什麼會救到李蘭瓊,他又是怎麼救的我母親。”

周光赫面色微頓,隱隱有些笑意,但又覺得此時不該笑,點頭道:“他們還在寫,這裡有李華朱翔,我陪你一起去。”

去的路上,是水琅開車,他一看就已經疲勞過度了。

“砰!”

薑老太太罵罵咧咧打開大門後,一聽說找鄔善誠,問了一堆,水琅沒耐心搭理她,走進堂屋,敲了兩聲鄔善誠住的房間門,沒反應後,直接讓周光赫一腳踹開。

床上的鄔善誠驚醒,從被子裡探頭看到水琅後,嚇得一哆嗦,顫抖著聲音:“慕晗?”

接著,立馬從床上摔下來,抱頭叫道:“不是我的錯,不是我沒告訴你,是他們,都是他們! 你去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