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琅打量幾人的表情, 不吱聲。
知青辦的人互相對視一眼,看到彼此眼裡的欣喜, 看來今天準備的沒錯,能有一個好結果。
“水琅同誌,你3月19號從黑江林穆公社私自離開,請批了十五天回城假,現如今已經四月六號,早已過了假期,卻仍然留在城裡。”
領頭的乾部嚴肅道:“你的行為有逃跑傾向,請配合調查, 否則將會把你返送回黑江,接受關禁閉的處罰。”
周光赫眉頭瞬間緊皺,轉身面朝知青辦的人, 擋在水琅前面,“她不是私自逃跑,是回城結婚, 政策規定,知青與城市戶口的人結婚,可以返城,留在城裡。”
水琅還在看著他們的微表情, “我當時批的不是回城假,是婚假。”
領頭乾部臉色更嚴肅了,“那就更不符合規矩了,你批婚假時所開的證明,沒有嚴格按照規定流程走,當時是否涉嫌賄賂欺騙公社乾部的語言行為?”
後面的乾部抬起手上的文件袋,眼神盯著水琅, 很有穿透力與壓迫感,仿佛水琅做的事,證據已經都在文件袋裡了,假設她狡辯拒不承認,就是罪加一等,立馬就會把她逮上火車,返回北大荒。
對於水琅回滬城之前的狀況,周光赫完全不了解,看著知青辦自信的氣場,想到水琅有可能真的被遣送回下鄉地,心跳不自覺加速,手心微微出了汗,緊張回頭,對上水琅的視線。
“沒有。”
水琅這話回答的底氣不足,周光赫愣了愣,知青辦的工作人員,氣場更足。
領頭乾部說話中氣十足:“狡辯!我們來此之前,已經與北大荒林穆公社雪峰村支部書記通過電話,你混淆支書,違反規定回城留城,拒不承認,罪加一等,現在不但要將你遣送回黑江,還要永久取消你的回城資格!”
“你.....”
“怎麼會這樣?”
水琅站到周光赫前面,看著知青辦的一個個工作人員,眼裡出現著急,“我是合法合規找村支書開的結婚證明,村支書當時還很高興,說我都快二十五了,終於嫁出去了,歡天喜地幫我開了結婚證明,批了最多的婚假,你們電話怎麼說的?怎麼就成了混淆,賄賂了?不行,我現在就得借派出所所長的電話打給支書!”
說著,水琅就要往外走。
領頭乾部嚴肅的面色稍微一變,他還沒做出反應,後面跟著的乾部就上前攔住水琅。
“怎麼了?”水琅疑惑看著擋在面前的兩名乾部,“你們想跟我一起去?我正想講呢,你們必須得跟我一起去,我打通了,問清楚了,還得讓支書再給你們解釋清楚,我可不想被遣送回城關禁閉。”
兩名乾部眼裡流露出著急之色,但卻不知道說什麼,下意識看向組長。
領頭乾部站在原地不動,過了一分鐘左右,轉過頭來,對著水琅一笑:“水琅同誌,先不要著急,我們今天來,就是來查實情況的,先坐下。”
“我哪裡坐得住!”水琅搖著頭,很著急,六神無主的樣子,“也不知道這裡面出了什麼差錯,明明是按照規矩開的證明,我也是按照規矩回城結婚,按照政策留的城,怎麼就突然要被遣送回去了,回去還得關禁閉,還得永久被取消資格,領導,是你,你還能坐得住嗎?”
眼前的小姑娘,當著面看,更顯纖弱,一點兒也沒有報紙上的平靜淡定。
早就有人猜測,報紙上的她,是複茂房管局故意樹立出來的形象,目的是把平安裡的詳細情況捅出去,這樣即使平安裡以後再鬨,也影響不了複茂房管局的名聲。
現在看著小姑娘眼睛紅得像是小兔子,性格像是綿羊被狼來了嚇住一樣,章強心裡的警惕頓時少了不少,哪怕剛才他們這邊的故意混淆沒能嚇住對方,也不那麼急了。
“你先不要急,我們今天就是來調查,你說不是,我們還會再繼續深入調查,不會冤枉了你。”
“真的嗎?”水琅眼淚掉了下來,拍著胸口,“你們剛才不是還說要把我抓回去關禁閉?”
“那是我們隻了解了片面情況,既然你說不是,我們不可能冤枉了你,放心。”章強看了一眼周光赫,“我們想借用你們的會議室?我們有些事情,必須和水琅同誌單獨談。”
周光赫皺眉,“我和水琅同誌是夫妻,有什麼事,你們和我們一起談。”
“公安同誌,這不合規矩。”
“沒.......”
水琅看向說話到一半的周光赫,“你把我們帶去會議室吧。”
周光赫看了一會兒水琅,轉身帶著人往外走。
會議室裡。
水琅坐了下來,眼神還有些驚慌,“領導,結婚證明每一欄我都填好了,一個沒落,審核了三個月,才回的城,你們是打哪裡聽來的我不合規矩?不會是我的親人們吧?領導,你千萬不要相信他們的話,他們就是想爭奪我媽的財產。”
“我們都是為人民服務,你說的話,我們一定再詳細調查。” 章強話音一轉,“不過,你提起的家裡人,我們今天來也正好是想來的問你這件事,前段時間工商所職工出現一件偽造證件的案子,據調查,當事人是你,案犯是你的......”
“我也不知道該叫她什麼了。”水琅拿出手帕擦著眼淚,“以前我一直以為她是後媽,結果十年後回來,她突然成了我叔叔的老婆。”
章強與同事們對視。
一名乾事道:“你怎麼連後媽跟嬸嬸都分不清楚?是不是當時你們就沒分過家?叔叔和你父親一直都是一家人?”
水琅點了點頭,“因為我奶奶還在,他們兄弟沒分過家。”
知青辦的工作人員眼睛頓時亮了,有的還悄悄鬆了口氣。
章強臉上出現了笑容,“所以,你當時知道你們是一家人,1968年下鄉,你知道自己是被犧牲的,知道自己是代替妹妹去下鄉?”
水琅還沒說話,另外兩名乾事就唏噓起來:
“太可憐了,你爸真偏心。”
“太懂事了,沒媽的孩子早當家。”
水琅被一安慰,眼淚掉的更厲害了,“領導,我害怕回去,我不想被關禁閉,我也害怕被取消回城資格,那裡太冷了,我對那邊有心理陰影,我想留在滬城,不想永遠留在北大荒。”
小姑娘哭得越害怕,知青辦工作人員眼裡的笑意就越多。
“你彆怕,我們今天就是過來調查的。”章強接過同事手裡的文件袋,掏出裡面的證明,“你先在這份證明上簽字,因為你當時下鄉原因不明,有被騙下鄉的存疑,所以加深了你這次逃跑的概率,隻要確定你當初是一片紅心,響應國家上山下鄉的號召而下鄉,那麼你就不存在逃跑的嫌疑,就不會被關禁閉,也不會被遣送回北大荒,永遠不能回城了。”
水琅接過證明,看了看,“自願下鄉證明書?”
“水琅同誌肯定是一片紅心,前兩天還上了報紙,為人民奮不顧身,是先進分子呢。”
“水琅同誌當初是資本家出身,但卻是第一批報名上山下鄉的好青年,怎麼可能不是自願。”
兩名乾事,一個吹捧,一個提示水琅的出身成分,左右夾擊,連哄帶威脅,不給人活路走。
彆說成分不好的,就是成分好的,都得順著台階往下走。
水琅眼裡出現迷惑,“我當時下鄉就是自願的啊,為什麼還要簽一份自願證明?等等,你們剛才的意思是說,隻要我簽了這份證明,我就可以繼續留在城裡了?不會被關禁閉,不會被永久取消資格?”
章強點頭,“對,是這樣。”
水琅更迷惑了,“那我不簽,就得被送回去關禁閉,取消永久回城資格?”
章強沒吭聲,後面兩名乾事,眼見鴨子已經要到手了,忙道:“是這樣的,你簽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水琅看著領導,“真的嗎?”
看著小姑娘驚喜的眼神,隱隱雀躍的表情,章強緩緩點了點頭,再次重複一遍:“沒錯,不簽,你就會被關禁閉,被取消回城資格,簽好了,你就什麼嫌疑都沒了。”
“那我.....”
知青辦工作人員剛想鬆口氣,就隨著水琅突然停頓的話,卡住了呼吸。
水琅看著幾人明顯緊張的臉色,突然一笑。
知青辦工作人員也下意識跟著她一笑,呼吸還屏著,等著她把後面的一個“簽”字說出來。
水琅拿起證明,“那我去拿支筆。”
不順暢的吐氣聲重重響起。
章強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支鋼筆,拔掉蓋子,遞給水琅,“你用這支。”
水琅接過鋼筆,看了看,“你這筆看著挺好的,很貴吧?什麼牌子的?”
章強深呼吸一口氣,耐心道:“不貴,很便宜,墨水都吸好了,你趕緊簽字吧。”
水琅攤開掌心,用鋼筆隨便寫了一個周字,放到鼻子間聞了聞,“你這是什麼墨水,也很貴吧?一點也不臭,是什麼牌子?”
知青辦的工作人員,額角青筋跳動著,牙齒都要咬爛了。
最沉不住氣的那名乾事,直接咬牙切齒道:“你還想不想留在滬城了?再不簽,你就回北大荒,永遠留在冰天雪地裡,一輩子都彆想再回滬城了!”
“好啊。”
原本以為會看到水琅嚇得面部失色,像先前一樣。
乍然聽到這兩個字,知青辦的人全都愣住了。
章強擰眉,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是說,什麼,好啊?”
“不是要把我送回北大荒嗎?”水琅將鋼筆壓在自願下鄉證明上,“什麼時候送我走?”
“你!”
知青辦的人全都吃驚看著水琅,眼前的小姑娘,一下子從小白兔,變成了大灰狼的氣場,他們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不怕?”章強突然心臟狂跳,“一回去就要被關禁閉,永久取消回城資格,一輩子待在你最恐懼的北大荒,吃不飽穿不暖,還,還見不到你的老公,你不怕?”
“怕啊。”水琅一手搭在桌子上,微微側坐,“但你們不是說我犯罪了嗎?我得配合你們,不然不是又罪加一等了?那估計得槍斃了吧?”
知青辦的人聽見槍斃,同時打了個哆嗦,咽著口水,看著水琅。
會議室陷入安靜。
兩邊氣勢完全調轉。
水琅像是捕獵的獵人,而他們則成了一頭霧水,眩暈反應不過來的披著狼皮的羔羊。
“公安!”
水琅突然叫了一聲,知青辦幾個人猛地抬頭看向她,下一秒,周光赫就帶著人推門進來。
全是在門口看熱鬨的公安,一進門,面色就變得嚴肅公正。
“你們遣送我回城,需要公安配合逮捕吧?”水琅將鋼筆與自願證明書推給周光赫,“遣送證明有嗎?拿出來吧,我也不用回去收拾東西了,現在就可以走。”
章強盯著桌子上的證明書,桌子底下的手緊握著,抑製想撲上去搶的衝動,突然站起身,“我剛才也說了,既然你說是按規矩流程回城,人民同誌的話我們要放在第一位重視,後續還得再深入調查,這份證明書,我就先帶回去了,如果再有需要,我們再.....”
證明書與鋼筆一起被周光赫拿走,章強鎮定的話說不下去了,額頭上已經滴下來了汗,“公安同誌,這是我們的文件。”
水琅疑惑看著知青辦的人,“不逮捕我了?”
一名乾事緊張到不行,“我們從來沒有說過要逮捕你,隻是調查!”
“既然這樣。”水琅從椅子上站起來,看著幾個緊張到冒汗的人,“公安同誌,把這幾人暫且拘留吧。”
會議室又安靜了一瞬。
“你說什麼?!”
章強不敢置信看著水琅,“拘留我們?”
知青辦其他工作人員也被嚇了一跳,完全沒預料到水琅會這麼說,急忙道:
“開什麼玩笑,你有什麼權利拘留我們,我們犯什麼罪了?”
“我們是知青辦的乾部,隻是過來調查一些情況,你以什麼理由讓公安拘留我們?”
“我正式起訴知青辦,這個理由夠不夠?”
水琅站在會議室長桌主位,“不夠的話,參與陷害下鄉,或者是被假證蒙騙,工作疏忽,調查不清,十年後接到上報,不但不及時補償處理,反倒以官僚主義作風行事,企圖鎮壓,威逼利誘我簽下自願證明書,錯上加錯,罪不罪加上一等,就看法庭審判了。
知青辦的工作人員全都愣住了,也是全都被嚇住了。
過了許久,章強不敢置信看著水琅,“起訴?法庭?你在說什麼?”
法庭都拆了多少年了!
起訴知青辦?
全滬城,不,是全國,都聞所未聞!
簡直是荒唐!
“幸好你們主動來找我,否則偽造證件,安排我下鄉的事,不知道還要調查多久。”水琅微笑道:“公安局大廳,剛重建好審判機關法庭,今天正式開始審理民事案件,你們知青辦,應該是頭一樁,公安同誌,人證物證都在,我下鄉一事,就麻煩你們了。”
周光赫看向知青辦的人,“請跟我們前往審訊室,配合調查申琇雲偽造證件陷害水琅下鄉一事。”
“不......”章強嚇得面色發白,“我們也是來調查水琅同誌下鄉的事,你們不能,不能突然拘留我們!這不符合規矩流程!”
後面的人全都嚇得失色。
他們本來是想借著派出所,威懾水琅,再以懷柔策略,讓水琅簽下自願下鄉證明書,圓滿解決知青辦的危機。
開始很順利,過程都很順利,怎麼就突然轉折成這樣的結果了!
是哪裡出了錯!
章強看向水琅,猛然醒悟,“你!你是裝的!”
水琅挑了挑眉,“說什麼呢。”
“你是裝的!你全是裝的!你居然騙我們!”
“你根本就沒害怕過,故意陷害我們?!”
“是這樣的,剛才可憐哭,都是裝的,你居然都是裝的!!”
知青辦的工作人員,全都不敢置信看著水琅,氣急,怒極,還有從心底蔓延上來的恐懼。
見多識廣的他們,原以為一起過來,威懾一個小姑娘,應該不在話下。
即便這個小姑娘表面看上去比較不一般,但要真不一般,不早就回滬城了,怎麼可能在北大荒吃苦受罪近十年。
誰知道,他們不但沒達到目的,現在回想,還一直被她拋出來的話牽著鼻子走,渾然不覺跟著她的可憐眼淚,一步步引導拿出了自願證明書,徹底跳進她的圈套裡!
這麼多人,全被她反套路了!
水琅微微一笑,“法庭見。”
“你!
章強指著水琅,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接著就被公安帶走。
其他知青辦的人,被帶走時,看著水琅的眼神,沒有什麼不甘心,全是不敢置信,以及,你真可怕!
妖孽!
這是個妖孽啊!
-
忙了一上午,因為知青辦的突發事件,水琅填寫了正式起訴文件,弄完了之後,都過了食堂飯點了。
食堂大師傅之前也用過所裡的車,多虧了水琅換的汽油票,才沒出什麼事,主動煮了兩碗辣肉丁面條,在水琅的再三堅持下,才收了糧票和錢。
趕在午休結束之前,坐公交車到房產局上班。
“現在不是停止換房了?”
“同誌,我是在全市登記之前,就談好了調換,隻是他回鄉下了,現在才剛回來。”
水琅坐在辦公桌前,看著兩張單位證明書,問前面的林厚彬,“林乾事,這情況還能調換嗎?”
林厚彬背脊一僵,緩緩回頭,看了水琅一眼,又看向兩名臉上掛著討好笑容的職工,立馬換了一張不耐煩的臉:
“全市都在登記,你們不曉得?今天給你們通融一下,明天給他們通融一下,我們工作還要不要做了,都住了這麼久了,再等兩個月不行?非得卡在這個時候來換,是你的房子會長腿跑了,還是他的房子要被沒收了?”
兩名職工臉色訕訕,“實在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們是兒子趕著結婚,訂好的日子,不好再拖了。”
“他爺爺生了重病,就想早點看到孫子結婚。”
水琅搶先問:“單位審批好的證明帶了嗎?”
“帶了帶了。”職工掏出來,就要交給水琅,水琅指向林厚彬,“給領導。”
林厚彬臉上的火氣,聽到這三個字頓時消散了,沒那麼不情不願伸手,接過兩人單位審批證明檢查一遍,遞給水琅,“那就幫幫忙,讓人家早點把婚事辦了。”
水琅審批通過,給兩人開了一張住房交換登記證,“提前祝你兒子新婚快樂。”
“謝謝,謝謝小姑娘,謝謝,謝謝你領導。”
兩名職工拿著證明,歡天喜地走了。
“你心腸倒是蠻好。”
林厚彬看了看水琅,轉了過去。
事情權衡的也蠻好。
是有真本事!
“水乾事,忙嗎?”
一個姑娘站在門口,敲了敲門,看著水琅笑。
坐在前面的林厚彬翻了個白眼,“上班才兩個小時不到,這都第幾個了。”
水琅抬頭,“有事嗎?”
“你會不會去上大學?”林厚彬搶在姑娘開口之前,掐著嗓子道:“如果不去,你的大學名額打算轉讓嗎?”
姑娘臉一紅,瞪了一眼林厚彬,雖然這人討厭,但也省得自己張不開口了,看向水琅一笑,“水乾事,就是這個事。”
水琅笑著道:“我現在還沒想好。”
肯定不去。
沒想好的是讓給誰。
這麼多人要,給誰,不給誰,給了誰會得罪誰,辦公室人都沒認全,關係也沒理清,當然不能輕舉妄動。
“那你要是想好了,第一個知會我,好不好?我很需要這個名額,上了大學,我就能轉正了。”
“等我想好了,再說吧。”
幸好,辦公室裡的這些人,不論是正式工,還是臨時工,都很點到為止,沒有過分黏著不放,否則要頭疼了。
“你前幾天的風頭,這些人都是鼓起勇氣來找你。”柳德華端著白瓷茶杯走過來添熱水,“以前要是誰得了一個大學名額不想上,彆說跟著去吃飯了,上個廁所都有一堆人搶著遞衛生紙。”
“讀了大學就有機會轉正,這等於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誰不想撿漏?”
林厚彬回過頭,看著想給水琅泡茶的肖可梅,“不來,除了害怕,還因為辦公室裡有一個很可能近水樓台先得月的人。”
剛拿著老曬乾的野菊花的肖可梅,臉“騰”地紅了,不好意思再往水琅跟前走。
水琅看了她一眼,沒有把杯子遞過去,看向柳德華,“我手上這個大學名額,是不是隻能給房管局內部的人用?”
“那當然。”柳德華吹著杯子裡的熱茶,“怎麼?外面有你想給的人?”
林厚彬看著水琅, “一個單位一個推薦名額,不是本單位的人,怎麼能用。”
“水乾事!”
外面突然走進來幾個一身大汗的人。
“水乾事,平安裡的工作,我們仍然沒辦法進展,還是必須得你出馬啊!”
“平安裡?”水琅疑惑看著登記小組的人,“他們不是都老實了嗎?”
“隻是在你面前老實了!”小組長徐邦擦著汗,“我們去,他們還是不配合,雖然不躺在路中間了,但我們谘詢的時候,一說話,就有一堆人圍著“嗡嗡嗡”搗亂,吵個不停,記者都沒辦法,這些人招數實在太多了!可氣,真可氣!”
水琅把幾條街道的資料都攤開,“我還有很多資料沒背,空不出來時間。”
“背資料是最笨的辦法,你加入我們小組好了呀,跑個幾趟,就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徐邦面露焦急,“你加入,我們趕快過去,早點把平安裡解決了,我睡覺都踏實。”
水琅頭也不抬,“不去,你們人數正好,不要讓我變成壞人。”
徐邦回頭看著另外四個人,頭上汗更多了,“我去找許副局長!”
“真是現實,為了利益,這麼久的夥伴,說不要就不要了。”林厚彬搖頭,“你可不要去,要不然,肯定得罪一個人。”
“富貴就在眼前,彆說夥伴了,親人都能踢出局。”
柳德華坐在自己位子上,“水琅,你真不去?平安裡是個難題,但也正因為是難題,誰要能登記成功了,年度考核,那肯定是最優秀的那一批人,明年趕上局裡大改革,這批優秀的人,可都是提前掛上號的升職備選,小領導,你不想當?”
水琅拿起鋼筆,“我用得著?”
柳德華:“.......”
林厚彬:“.......”
辦公室裡其他人:“........”
柳德華豎起大拇指,“我忘了,英雄,奮不顧身,一級治安貢獻英雄,今年年度考核,你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可以好上加好嘛。”許副局長站在門口對水琅招手,“來我辦公室,我有事找你。”
水琅起身,柳德華湊過來,“水姐,帶帶小弟,彆忘了,我們已經是一個小組了。”
林厚彬假裝看資料,其實耳朵豎著。
肖可梅想看水琅,又怕給她壓力,躲避著眼神。
水琅走出去了。
“我就不去了吧。”
“為啥不去?機會就擺在眼前哪!”
許副局長幫水琅倒了一杯茶,“住房改革處,即將開展工作,你平調過去,跟你直接升過去當乾部,那到時候做起事情,是完全兩樣的。”
水琅接過茶,“隻是登記?”
許副局長一頓,笑了,“當然了,即使他們怕你,但也不見得會配合你,同意登記,就意味著把他們認為是自己的房子交給房管局,房子就是他們的命,沒了房子,命都要沒了,也就不怕你的威脅了,畢竟,你也不是真的要他們命,所以到最後,你肯定要落在下方了。”
水琅點頭,“就是明白這一點,我才說不去。”
“平安裡確實很複雜,是這次複茂區普查登記,最難解決的事情。”許副局長歎氣,“但再難解決也得解決,再說,越難,機會就越大,尤其報紙鬨得沸沸揚揚,上面都關注到了,你要是能解決成功,平安裡就是你的第一把青雲梯呀。”
“你們都解決不了的事,我什麼權利都沒有,情況也不了解,青雲梯也得有材料,不可能用空氣去搭吧?”
“但除了你,旁人連個突破口都打不開。”許副局長突然自豪一笑,“現在他們能進得去,這唯一的一道口子,還是你扯出來的,所以局裡很希望由你去談,至少他們還有可能聽得進去,其他人跟他們都打了好幾年交道了,根本不聽。”
水琅拿著杯子的手一頓,“所以,局裡不打算再拖,是決定處理這個爛攤子了?”
“具體什麼條件,得由你去談了再商量。”許副局長端起一遝厚厚的資料,放在水琅面前,“有能力者升職加薪,無能力者渾水摸魚,第一步地基都打好了,上吧。”
水琅盯著資料看了許久,“你得給我透一個底,局裡對平安裡的上限是什麼?”
“原地不動,改造。”許副局長拍了拍資料,“前提是,平安裡與其他弄堂一樣,歸屬複茂房管局調配。”
水琅抱著資料走了。
-
“小舅媽,吃飯了。”
三丫趴在門口,看著坐在一堆資料裡的水琅。
“來了。”水琅伸了個懶腰,踢開一堆資料,揪了一把三丫的小臉,“吃什麼?”
“羅宋湯!”
水琅活動僵硬的脖頸,坐到桌子前,一碗番茄色的羅宋湯就遞了過來,頓時被麻將塊大小的牛肉吸引住視線,“居然有牛肉!”
“前幾天就找人訂了。”周光赫盛了米飯,放到她面前,“吃了補補精神。”
水琅拿起調羹先喝了一口湯,酸酸甜甜,牛肉番茄一直是絕配,立馬開了食欲,將一大塊牛肉塞到嘴裡,一咬,眼睛瞬間亮了,軟香酥爛,一股上好牛肉才會有的奶香,一點都不柴,連忙咽下去道:“我去,牛啊!”
一桌人都被逗笑了。
“可不就是牛。”周卉拿著湯勺,又舀了兩塊放到水琅碗裡,“多吃點,看那麼多東西,很費腦細胞。”
“腦細胞?”水琅笑看向周卉,“大姐,你下鄉之前,讀書讀到哪裡了?”
“高中,怎麼了?”
“沒,就覺得你挺有文化的樣子。”
周卉頓時笑了,“十來年沒摸過書了,哪還有什麼文化。”
“文化學了就是跟著你一輩子,大姐,醒著的時間彆都用來糊火柴盒糊紙箱,你可以把以前的書都拿出來看看。”水琅一口米飯,一口湯吃著,“我不是說三個丫頭認字的小學課本,是你以前的高中課本。”
“行。”周卉沒問那麼多,以為水琅怕她在家無聊,才這麼說。
“對了。”
水琅一直想說,太忙了沒找到空,“最近很有可能,有自稱是我的親人上門,你不要搭理,把人趕走就行了。”
周卉詫異,“你還有家裡人在滬城?”
水琅搖頭,“是他們自稱是我家人,我沒說他們是我家人。”
周卉一下就聽明白了,之前就知道水琅家裡成分不好,前些年肯定是出過一生都難以彌補的嫌隙,點了點頭,沒有多問,“好,來了我就說不在,不讓他們見到你,煩你。”
水琅輕笑出聲,“大姐,你真是個老實人。”
“你擔心誰?”周光赫挨著水琅坐了下來,見她不避諱大姐,也就直接問道:“申琇雲是不必擔心了。”
水琅偏頭看他,“怎麼說?有什麼結果了?”
周光赫點頭:“破壞統購統銷首要分子,行為有複辟,□□傾向,賄賂貪汙,判刑十六年。”
倒吸氣聲音響起。
是周卉與大丫,大丫年紀大一點,學的東西多了,再加上以前就住在勞改農場外面的舊牛棚,經常見到下放的犯人。
常聽說的是三年五年,最高七年的,那些人都生無可戀,十六年,等於那些人的絕望再乘以三四倍!
水琅喝著湯,“下放到哪裡去?”
“還沒定,隻是黑市這一件事,偽造罪證還沒定。”周光赫吃著白米飯,“本來暫時取消遊街示眾,但最近正好趕上嚴□□市,申琇雲的事件過於嚴重,上面決定將她遊街示眾批判。”
水琅笑了,“好啊!”
原打算先讓他們去牢裡待幾年,再嘗儘缺吃少穿,窮困潦倒,受人欺負的滋味,等進入八零年代,最嚴厲的嚴打開始,那時候親子鑒定也出來了,再送小三和渣父,一起遊街示眾完,接著吃槍子。
沒想到,小三提前體驗上了。
“什麼時候遊街示眾?”
“三天後。”
“那我可一定要去看。”水琅將一碗羅宋湯喝完,“偽造罪證,鄔善平雖不是主謀,但也是知情人,可惜,申琇雲很有可能自己一個人抗下罪責,保全鄔善平。”
周光赫點頭,“申琇雲知道知青辦的人被拘留了,確實把所有罪責一並抗下,沒牽扯到鄔善平。”
渣男,運氣挺好。
先是有鄔善誠保。
後有申琇雲保。
水琅放下筷子,即便幾年後渣父一定會被槍斃,這幾年也不願意就讓他這麼好過。
但馬上,對付鄒家,確實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水琅拍著肚皮思考著。
-
昨晚,水琅才剛說過會有人找上來,周卉早上打開門,就看到兩個人上門。
“你是周卉吧?我們找水琅同誌。”
“水琅不在,你們走吧。”
“我們天還沒亮,就在這等了,這還沒到上班時間,她肯定還在家裡。”
“不在。”周卉坐在輪椅上,想要關門。
“周卉吧?”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女同誌撐著門,“你忘記我是誰了?你能留城,還是我給你外婆審批的證明。”
周卉一愣,“你是,花主任?”
不是水琅家裡人?
水琅打著哈欠,走到客廳,看著肩膀上沾滿露水的人,“這裡又不是法庭,找來這乾什麼?”
“水琅同誌,我是複茂區知青辦主任花瀾。”花主任坐在椅子上,眼袋要垂到蘋果肌上面去了,“聽說昨天有幾個偽裝成知青辦的人跑去派出所找你,惹怒了你,起訴我們知青辦,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大膽的人,給你造成這麼大的誤會,實在抱歉。”
水琅眉頭一挑,“偽裝?”
“是的。”花瀾一臉嚴肅,“昨天派出所已經調查清楚,那幾個人九年前就曾經偽裝過知青辦下鄉小組,參與了申琇雲偽造證件一案,實際上與我們知青辦一點乾係都沒有,他們將會被拘留判刑,嚴厲處罰。”
水琅看著頭發花白的女同誌許久,對方面不改色,連睫毛都不動一下,“哦~”
周卉疑惑:“還有人會冒充知青辦乾部?”
“當然,何止冒充,我們知青乾部比你們這些上山鄉下的人還要苦,說句實話,知青乾部就是廣大知青的出氣筒,近十年來,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汙蔑造謠,挨罵都是輕的,我們不止一次受到過人身傷害,這其中還有不法分子挑撥離間,故意陷害。”
花主任看向水琅,“水琅同誌,複茂知青辦對你當年下鄉一事極其重視,你是第一批下鄉的知青,當時確有疏忽,審查不清,一係列乾部已經主動去公安局自首,我今天來,就是代表複茂知青辦,向你道歉補償。”
“哦~”
水琅靠在椅子上,臉頰還帶著睡痕,雙眼慵懶,“什麼補償?”
“首先是把你的戶口轉回滬城,將你安置好。”花主任低頭,看著桌子上頭條是水琅照片的報紙,“但你現在已經是房管局的員工,還是先進模範,你的工作比我們知青辦安排的工作好上一千倍了,所以工作這方面,知青辦沒能力幫你錦上添花,決定將知青與工人之間的工資差,補足十年給你。”
“知青一個月十五塊到二十,工人一個月三十塊,我們按十五塊一個月算,十年,一千八百塊,你看如何?”
水琅懶懶一笑,“我有工作,倒成我的不對了?”
花主任一頓,沒想到這筆巨款說出來,水琅居然連眼皮都沒掀一下,一點反應都沒有。
要知道,這已經是複茂知青辦成立以來,拿出過最高金額的補償了!
“現在知青辦倒是有工作名額,一個是水泥廠的搬運工,一個是國營菜市場的賣菜崗位,還有一個是供銷社回收門市整理工,都是普通職工,工資三十一個月,跟你的房管局住房交換員比起來,天差地彆。”
水琅微微往上坐了坐,“供銷社回收門市的崗位,我要。”
花主任臉上一絲驚訝閃過,隨即點了點頭,“可以,供銷社回收門市崗位,十年工資補貼,如何?”
水琅打了個哈欠,“我最近得了一個大學推薦名額,我在想,要是我當年沒下鄉,現在早就是大學畢業生了吧。”
花主任皺眉,“你有了一個大學推薦名額,有了住房交換員的工作,現在又有了供銷社的工作,還要一個大學名額?”
“供銷社回收門市的崗位,讓我大姐去。”
水琅說完,突然被點名的周卉一臉懵,“我去?”
“她去?”花主任眉頭皺得更緊,“就算是供銷社櫃台,裁布上貨上稱,也都是力氣活,回收門市,雜物就更多了,周卉沒法做吧?”
“所以讓你再弄個大學名額。”水琅接過大丫泡的咖啡,“我大姐戶口掛在供銷社,人去上大學。”
周卉傻眼了,做夢都不敢做的事,水琅輕飄飄說出來了,覺得花主任快要發火了。
“可以!”
周卉瞪圓了眼睛看向花主任,記憶當中這人可是雷厲風行,當初知青下了鄉,被惡劣環境嚇得逃跑回來,可都是在花主任的威嚴下,全都哭著重新登上火車,有她把守滬城,再沒人敢生出逃跑回城的念頭。
現在???
一頭大獅子,正被水琅像小雞一樣拿捏著???
花主任扯出笑臉,“明天我把補償安排到位,你就撤訴,如何?”
法庭才剛恢複,知青辦居然成了第一件大案,水琅這一舉動,昨天晚上可是震碎了無數人的心,讓無數個人一夜未眠。
想到終於能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務,花主任終於暗暗鬆了口氣。
“我要是不下鄉,應該也不是普通職工了吧?”
花主任笑臉一頓,鬆掉的氣,又重新高高提了起來。
水琅拿著報紙,“我能力,報紙上都寫了,不說八級工,起碼也是個六級工吧,那一個月工資怎麼也應該是在八十塊錢。”
“六級工?!”
“八十減十五,六十五,六十五一個月,十年一百二十個月,不是一千八,是七千八百塊。 ”
七千八百塊!!
花主任倒吸一口氣,還沒吐出來。
就聽水琅接著道:“知青下鄉,就是鄉下人,乾農民的活,吃農民家的飯,我要是城裡人,一個月是有三十斤口糧的,十年就是三千六百斤,這個最起碼該補償給我吧?”
花主任拔高聲音:“三千六百斤糧食?!!”
“我要沒下鄉,該結婚了,該有孩子了吧?”水琅無視花主任從嚴肅到變形的臉,“像我這麼大的人,你看大姐,三個孩子了,一個小孩子十斤到十五斤口糧,我們就按最多的算,十五乘以十年,嗯,現在是一千八了,一千八乘以三個孩子,是五千四百斤糧食。”
花主任“蹭”地一下站起來,一陣暈厥,又跌了回去,旁邊跟來的乾事,已經僵直了,與呆滯的周卉,一起眼神發直看著水琅。
花主任一手扶著太陽穴,一手指著水琅,“你彆太......”
“還有老公。”水琅看著剛買完早餐進門的周光赫,“這個,勉勉強強,就按他算吧。”
花主任朝著水琅的目光看去,很年輕,看上去二十出頭,頂多是個二級工,比普通職工多十塊錢,配她,確實勉勉強強了,下意識想鬆一口氣,就聽到:
“營級,一百三十塊一個月,乘以十年,一萬五千六百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