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琅跟隨周光赫穿過種滿法國梧桐的街道,拐了個彎看到一道拱門門簷,上頭白底黑字寫著“梧桐裡”三個字,右邊中間掛了個牌子,複茂路99弄1~36號。
黑色鏤空雕花大門敞開著,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去,裡面的房子皆為三層斜角屋頂帶水泥曬台,紅白磚瓦的新式裡弄,前門為天井,後門為小廚房。
水琅曾經生活窘迫時,住過這種房子裡的亭子間,對類似的弄堂並不陌生。
一路往裡走,弄堂水泥地裂縫中的西瓜籽果核發出了嫩芽,磚縫裡冒出來棵棵青草,新鮮翠綠得讓水琅兩眼放光。
要不是剛才一大碗鹹漿,兩根油條,一個甜大餅,外加分了半碗鹹菜肉絲面,她肯定會把這西瓜苗和野草拔了嚼。
城裡人到底日子過得好,根本不把這兩樣東西放在眼裡,放到北大荒的雪地,那可是成為百來號人爭搶的至寶。
水琅記好了地點,想著等下頓再來拔,現拔現吃最新鮮!
正當水琅思考青草會是什麼味道的時候,察覺到身邊的人停了下來,轉頭看去,他濃密的雙眉正微微擰著,隨即改變方向,走進右邊的弄堂口。
“光赫來了,你快點去勸勸,你阿舅快把小阿毛打死了!”
右邊弄堂口擠滿了人,一陣陣孩子的慘叫聲從第一戶人家的前門裡傳出來,伴隨著女人的哭喊。
周光赫回頭衝水琅招了招手,待人走近了道:“你在這等著我。”
水琅點了點頭,看著男人扒開人群走進去。
原主的記憶裡對這個未婚夫沒有多少記憶,且在下鄉之前,兩人都沒怎麼見過面,隻記得他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
第一次正式見面是在十三歲,那年母親出事,在其被帶走之前的一個晚上,母親帶著她和一箱金條去到未婚夫家裡,匆匆忙忙提起婚約,表明可以安排水琅和未婚夫一起去香港九龍上學,有足夠的資產和人脈,保兩人平安。
當晚未婚夫一家沒有同意,第二天鄒家的大門緊閉不開,在母親被帶走以後,派人警告水琅,不準亂傳婚事。
翻臉不認人,一箱小黃魚也沒送回來。
鄒家具體做什麼,水琅並不太清楚,但是當時能和水琅訂親,想來也不會是根正苗紅的背景,雖然這些與她無關,但是對於周光赫究竟有什麼必須她親眼去看一看的結婚要求,心底還是很好奇。
這會兒沒有聽他剛才的話停留在原地,往前走擠進人群,來到18號前門。
第一眼看見的人,就嚇了水琅一跳。
那是一個趴在地上的女人,蓬頭垢面,上半身穿著一件打滿補丁依然飄著泛黃棉絮的棉襖,一雙手瘦骨嶙峋,長滿了凍瘡疤痕,中指上凍瘡疤像是被撕開了,正汪著鮮紅的血,烏雞爪似的手在地上爬著。
水琅眨了眨眼,確定了眼前的女人真是在爬著,缺失雙腿的爬著!
屁股底下的褲筒是空的!
兩條腿從大腿以下至雙腳全都空蕩蕩的!
“不要打了!”一個老阿婆踉蹌著阻攔高壯的中年男人。
然而並不起任何作用。
中年男人倒抓著雞毛撣子,追著赤著腳跑的男孩打,一下一下肆無忌憚地往男孩的頭上,臉上,脖子上抽,看得群眾心驚膽顫,這可不是平時隨便嚇唬,像是真的氣急下狠手。
“劉曲,這可是你親兒子,可不能這樣打法!”
“劉曲這舅舅當的可真是沒話說,兩口子平時可是把小阿毛捧在手心疼的,這次居然為了個外地小丫頭把小阿毛打成這樣。”
“那是小阿毛不懂事,他再小也是幾個小丫頭的長輩,怎麼能跟小丫頭搶雞蛋吃。”
“講屁話!小阿毛打從出生就沒斷過雞蛋,明明是這三個鄉下小拖油瓶來了,搶了小阿毛的雞蛋。”
“說什麼風涼話呢,周卉都這樣了,你們有沒有同情心!”
提起周卉,打抱不平的群眾一致止住口了,齊齊望向地下趴著失去雙腿的女人。
水琅看著周光赫將女人抱起來,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坐著,與此同時,也看清了女人的臉,那是一張一眼就能看出來飽受折磨的臉,是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從脖頸的皮膚能夠看出來,她還很年輕,左不過三十歲出頭。
她不斷推著周光赫,示意他去阻攔還在追著打人的舅舅。
周光赫伸出右手一把按住小男孩的頭頂,語氣不冷不熱道:“阿舅,發生什麼事了?”
中年男人一臉怒不可遏,“光赫你讓開,我今天非要打死這個不懂人事的東西!”
“二哥!我以前吃雞蛋都沒事,就她們來了,一吃雞蛋爸爸就打我!”小阿毛突然竄了出去,一把將剛走到缺腿女人身邊最小的丫頭推到在地,“我討厭她們!二哥你快點把她們再接走!”
雞毛撣子再次抽在小阿毛頭上,“啪”地一聲,聽得人心驚肉跳,水琅看到這位舅舅的手也跟著顫抖了一下,下一秒,一道尖叫從外面傳進來,“劉曲!我今天跟你這吃裡扒外的拚了!”
一道寬胖的身影衝到屋裡,兩隻胳膊朝著舅舅抓撓,沒一會兒便將中年男人抓花了臉,“我讓你為了幾個外來的親戚動手打自己兒子!你個鐵石心腸,心被狐狸媚子挖了的老東西,今天為了兒子,我要跟你同歸於儘!”
“你胡說八道什麼!”劉曲一巴掌抽在女人臉上。
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小阿毛衝過來,用頭把他頂翻在地,“不準打我媽!”
“不過了!你瘋特了,為了外人又打兒子又打老婆!”胖女人哭天喊地,“弄堂裡的大家夥評評道理,這日子怎麼過下去!”
“劉曲真是過分了!”
“是呀,哪能這麼對自己屋裡廂的人。”
“平時打打小毛頭就算了,居然還對自己老婆動起手了,真是不能讓那些窮親戚住進來。”
“那哪能辦呢,再是窮親戚,再是拖油瓶,也是他娘接回來的。”
“宋阿婆真是越老越糊塗了,把多少年不聯係的外孫女接回來,讓自己兒子屋裡廂不安生。”
“是呀,幫忙也得講個遠近親疏,外孫女再可憐也不能破壞兒子家的生活呀。”
舅媽與小阿毛的遭遇引起了圍觀群眾的同情,譴責的目光看向想抱著小阿毛,卻被小阿毛甩開胳膊的老阿婆看去。
周光赫突然側身擋在老阿婆身前,隔絕外人的眼神,低頭問道:“外婆,我前天不是把大姐接回去了?怎麼又回到你這邊了?”
老阿婆含著眼淚搖搖頭,“複興夫妻倆說是要去鄉下辦事體,早晨送過來的。”
周光赫眼裡微露慍色,很快又平複下去,轉頭對趴在一起打罵哭鬨的一家子道:“阿舅舅媽,我把大姐接回去了,大姐以後不會再出現麻煩你們。”
水琅清楚見到那邊壓在一起的三口人動作遲緩了,哭鬨聲變小了,緊接著外面又傳進來一道聲音,“小弟,不要亂說話。”
眾人尋聲望去,讓開道路,一男一女走進來,年紀約莫三十多歲,衣著是少有的光鮮亮麗,襯衫褲子都是緊俏的的確良,外面還套著昂貴的羊絨衫,手上拿著量身訂做的外套。
女人說話柔聲細語,“阿舅,舅媽,不就是讓你們代為照顧大阿姐半天,至於演這出戲碼給人看笑話嗎?”
“你怎麼說話的?”舅媽一把拽過小阿毛,“你看看這孩子被打的樣子,誰在這演戲,你說誰演戲?”
“舅媽,不要以為彆人都是傻子,就你聰明。”女人從拆開手裡的蛋糕,遞給缺腿女人以及她身後的三個丫頭,“大阿姐,小弟說這話你也不攔著,今天要不是我們回來,你這副重擔豈不是都要壓在小弟肩膀上了,做人,不能這麼自私吧。”
剛想把蛋糕接過去的三個丫頭,最小的還在吞咽著口水,兩個大的聽懂了,手僵在半空,轉頭看著眼含淚水羞愧低頭的母親,“我沒有想拖累小弟...”
女人笑了,是一種任何人都能出來那是嘲諷的笑,她這一笑,缺腿女人頭快埋進胸口去了,“我真的沒有想過拖累誰。”
“你沒有想過,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舅媽突然調轉箭頭,忍無可忍似的朝著大姐道:“占著便宜還想立牌坊。”
周光赫眉頭一皺,一旁的舅舅搶先罵道:“你閉嘴!”
舅媽抿了抿嘴巴,到底沒再和舅舅吵起來,女人又說話了,“阿舅說得對,舅媽,這件事你得閉嘴,因為,這人是外婆辛辛苦苦接回來的,你們住的這房子,也是外婆當年辛辛苦苦工作努力分來的,即便現在你們頂替了外婆的工作,但是你們這個家還是外婆說了算,外婆要照顧誰,要給誰住,旁人都沒資格說話,你們說是吧?”
最後,女人是轉頭朝著大家夥問的。
水琅坐在藍色大包上,一邊揉著太久沒吃過好的,猛地一吃還不舒服的肚子,一邊看著這一家子對招。
真是一家子戲精。
眼看群眾都被女人帶跑了,這時候就看出舅媽不是她的對手,嘴巴除了罵幾句不入耳的臟話,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早裝得大度,大義滅子的舅舅不裝了,指著女人道:“金巧芝,你娘家是不是沒教你怎麼跟長輩說話!”
金巧芝又發出了之前人人都能聽出來的嘲諷,但聽起來又挺好聽的笑聲:“阿舅,我隻是闡述事實,一沒罵臟話,二沒對長輩說一個不敬的字,怎麼就扯上我娘家了?還是說,阿舅想和我娘家人來說?”
劉曲怒瞪著雙眼,卻不敢再接下去,知道她娘家不一般,轉而道:“你也不要以為大家都看不出來你在想什麼,做人不要那麼自私,我們是頂替你外婆的工作,你們還不是頂替公公婆婆的工作,占著他們的房子,他們當時把這些讓給你們,是讓你們倆照顧其他兩個弟妹,現在你們有四間房子,讓給一間給小卉住難道就不行?!”
“是呀,全弄堂就複興巧芝兩個人的房子最大,應當是有周卉住的地方。”
“當初也是老周兩口子單位最好,最有本事,樓下兩大間朝南帶天井,二樓朝南大房子外加亭子間,全是他們的。”
“巧芝,複興,該是你們倆把周卉接回去的,你看她多可憐啊。”
金巧芝聽了並不生氣,不疾不徐道:“是的呀,爺叔娘姨們講得對,當初大阿姐是主動下鄉,讓我們留在城裡,我們這輩子都該擔起照顧她和小弟的責任,大阿姐弄成這個樣子,是該接回去住,她沒有戶口,我們兩個人的口糧工資都能養得起她,但是,這三個小丫頭哪能辦?”
看到三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眾人說不出話來了。
金巧芝占了上風,“我們工資高,是有一點存款,父母也留下了一些錢,但小弟還沒結婚,那是要為小弟存著的,說來我是搞不懂,外婆為啥要把這三個小丫頭一道接回來,再怎麼說也是他們家的親孫女,再長一長就能下地掙工分了,哪家會不要?接到城裡來,一沒有戶口,二不能上學不能工作,跟著誰就得吃誰家的白飯,誰家又能養得起呢。”
眾人連連點頭,現年頭口糧都是固定的,一個人隻有三十斤,工資也就夠家裡勉強開銷,多養一個人,勒緊褲腰帶少吃一頓沒啥,再多三個小丫頭,把褲腰帶勒得再緊,隻怕也是要死人的。
群眾七嘴八舌的討論,代入自己家,全都站在了金巧芝這邊,也開始同情劉曲一家,老太婆不經思考這麼做,真是把兩家人都放進火坑裡烤了。
“最重要的一點,小弟。”金巧芝頰邊的笑消失了,對著老阿婆道:“外婆,我們拚了命攔著,都攔不住你給小弟打電話,你是真沒考慮過小弟以後哪能辦,現在好了,小弟要複員了,如了你的意回來照顧大阿姐,你就沒想過,複員可不會安排工作,他回來怎麼照顧,我再說的難聽點,帶著這四個拖油瓶,啥人敢把女兒嫁給他,啥人又敢嫁給他,你想小弟大半輩子就為大阿姐服務了是伐?”
老阿婆看著一旁的小外孫,眼淚嘩嘩,“小卉她在鄉下苦....”
周光赫:“是我打的電話,我是因為傷退複員,不是為了大姐複員。”
“不管是因為什麼,我都不同意你照顧大阿姐。”站在一邊的周家大哥終於開口了,“爸媽不在了,我們就要對你負責,大阿姐明天就送回去,你也早點回軍區。”
“不能送回去啊!”外婆突然發出泣血般的哭腔,看著可憐的母女四人,再次哭喊:“不能送回那魔窟去啊!”
“外婆......”周卉滿臉淚水,混雜著泥垢與血痕,“我回去,我得回去,我不能在城裡拖累你們。”
三個丫頭壓著小嘴巴,沉默無聲的掉眼淚,祖孫四代淒慘的模樣著實令人心疼,但卻動容不了在場的幾位至親。
“分家。”
周光赫突然說出的兩個字,周複興與金巧芝臉色明顯一變,就像是被最怕的事砸到了頭。
“胡說什麼!”周複興斥道:“我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你被拖累一輩子!”
“你大哥說得沒錯。”金巧芝正色道:“我們絕不可能看著讓大阿姐拖著你,小弟,一旦你挑起大阿姐這個擔子,這輩子你就不要想成家了!啥人會願意跟你一起挑起這個爛攤子,啥人能心甘情願嫁給你!”
群眾跟著相勸,將心比心,誰都不願意看著有大好前景,也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夥子就這麼跳進火坑。
有的人以長輩身份苦口婆心講道理給周光赫聽,有的長輩直接對著周卉說難聽話,老阿婆同樣不能幸免。
場面最為焦灼的時候,周複興與金巧芝對視,暗暗鬆了口氣,眼裡皆浮起藏不住的得逞笑意。
突然,一道清亮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來:
“我願意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