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拂雪道君(1 / 1)

靈希這一昏迷,就錯過了整場關乎玄中道人的執法審判。

但即便宋從心已經揭穿了玄中道人的身份,此次事件依舊籠罩在陰謀的迷霧中,許多細節上的矛盾與疑惑都還沒能得到解答。而其中重中之重的自然是靈希身上的秘密,婓語證詞中的那三年裡,靈希於夜間外出究竟做了什麼;聞人炎究竟是不是她殺的;身負妖魔血脈的她是否還有失控的風險?這些問題都還未見分曉。

玄中道人暴露之後,來訪的賓客們大多已經不在乎這些問題了,但執法長老卻不可將此略過。因此靈希恢複意識後,她便再次回到了大殿之上。

被迫與靈希對峙的,是情緒已經瀕臨崩潰的婓語。

即便拂雪道君斷言她是“不知情的狀況下被人利用”,但授業恩師竟是邪魔外道一事,已經足夠擊潰婓語的心防了。婓語三年前便已進入無極道門外門,為了確保其立場的純粹性,她身上倒是沒有沾染惡咒,僥幸逃過一劫。她坐在席間低喃著“我沒有撒謊”,執法長老見她情況不對,便也沒有勉強她繼續作證,而是讓弟子將她請到一邊,旁聽靈希的論述。

再次出現在眾人眼前的靈希神情冷漠,她金棕色的瞳孔已經化為了純正的金色,醞釀著神性的冰冷。

“那三年間於夜間外出之事,恕我無可奉告,但此事與掌教並無乾係,我也從未行凶殺人。”靈希對著獬豸印闡述自己的證詞,擺放在殿中的獬豸印沒有任何反應,證明靈希所言非虛,“聞人少宗之死,我意識不清、記憶混亂,確實無法判定是否是我犯下的罪過。但拂雪師姐相贈的留影石下落不明,其中必有蹊蹺。”

“婓語有留影石為證,斷言你對師長有男女思慕之情,可有此事?”

“否。”靈希轉頭望向婓語,“她隻聽得我喚‘師父’,卻不知我在拜入掌教門下之前,還有另一位師父。”

執法長老微微一怔,明塵掌教與此事無關乃情理之中,但靈希還有一位師長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但你對那人的親昵之態總不會是假的,誰家師徒總在夜間相會呢?!”婓語衝動之下,忿聲指責道。

靈希轉回頭,她面無表情地正對著獬豸印,一字一句道:“我對師長並無男女思慕之情。”

證明自己的清白之後,靈希便不願再開口多說哪怕一句“另一位師父”的事了。她轉而望向執法長老,語氣沉著:“今日之事,並非第一次上演,大概在三個月之前,弟子身邊便屢屢發生怪事——莫名其妙出現的血跡,蘇醒時攥在手中的殘破衣料,落在樹下的雀鳥屍體,床頭出現的血色抓痕……弟子一開始也以為是自己失控,故而將拂雪師姐相贈的留影石帶在身邊,試圖探究失去記憶的這段間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可有證據?”

“沒有,動手之人十分謹慎,他知道我身上攜帶著留影石。而那些莫名其妙的痕跡,最後也會莫名其妙地消失。”

靈希面無表情,但很快,她又道:“但留影石的存在,我

曾故意泄露給周圍的人知曉。我在留影石上塗抹了一種無色無味的藥粉,隻有一種特殊的靈蝶才能聞見這股氣味。這藥粉哪怕沾到一星半點,氣味也會經久不散。那人取走了我的留影石,為了不留後患,必定會找地方銷毀。”

“他若銷毀了留影石,身上必定會沾染藥粉的氣味;他若沒有銷毀留影石,留影石便會留存當日的影像。”

“請長老允許我尋找這枚留影石的下落。”

……

在確認過靈希的身體已無大礙之後,宋從心礙於同脈師姐的身份,為了避嫌而沒有繼續參與靈希的後續審判。

無極道門內,一些前來參加分神大典、但因為儀典還未開始便在九宸山上閒逛的賓客們被宋從心突如其來的封山令嚇得不輕,四處探問無極道門弟子發生了何事。這種緊要關頭之上,明塵上仙卻不知所蹤,以致晉升掌門之位的宋從心不得不出來坐鎮山門。

玄中道人在上清界也是有頭有臉的大能修士,他出事總會有人過問一二,若是解決不當,恐怕會招來不必要的非議。宋從心調度無極道門弟子安撫來賓,統一解釋賓客們的疑惑。大部分來賓還是講理的,就算有脾氣暴躁的,看著籠罩蒼穹的劍光與站在無極大殿前的銀發女修,也會十分自覺地安靜下來。

真相還未水落石出之前,無極道門弟子並沒有任憑流言蜚語肆虐,一句“出了人命,與外道有關,請稍安勿躁”便製止了閒言碎語的流傳。

打聽到些許消息的來賓都不由得嘶了一聲,面上掩不住牙疼的表情。

拂雪道君的分神大典上鬨出血光之災,這跟打無極道門的臉有什麼區彆?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這種時候絕對不要為了封山這點小事鬨起來,否則就是連著無極道門與拂雪道君一起得罪了。更何況無極道門也沒有限製他們的行動,隻說要搜查疑犯,除此之外依舊好吃好喝地待著。偶爾來人問兩句話,態度也稱得上友善,立場友善的賓客自然不會對此感到不滿。他們都老實安分地在自己下榻的院中待著,等待無極道門之後發布的公告。

而坐鎮山門的宋從心看著逐漸隱沒天際的太陽,思考著玄中道人身上的異樣。她倒是不擔心玄中道人能逃出師尊的手掌,師尊既然讓她不要憂心,那便意味著他有把握解決玄中道人帶來的後患。懷疑這一點簡直就是輕看了師尊,屬實沒有必要。

宋從心思考的是彆的事情,玄中道人不能輕易喪命,因為他是外道放在明面上的棋子,背後還牽連著龐大的利益關係網。事關上清界被外道滲透的陰謀,撬開玄中的嘴是很有必要的,這是宋從心並沒有第一時間殺掉玄中道人的緣由。

宋從心想不通的,是玄中道人究竟是如何修成分神,並且還隱藏自己外道的身份的?先前在無極大殿中,玄中道人分明已被師尊的劍氣點破了丹田、摧毀了筋脈,按理來說他應當是個再不能動用靈炁的廢人了。但即便已經變成那樣了,玄中道人依舊可以使用神通,甚至在大庭廣眾之下逃走。

宋從心想到了雪山中與黑衣人的那

場纏鬥,在知道黑衣人的真實身份之後,宋從心也從當日的細節中咂摸出幾l分古怪。玄中道人分神期的修為是貨真價實的,不可能是憑借丹藥或是邪法堆砌上去的。因為分神期是天之道的一道天塹,假借外力是不可能在這個位階中站穩跟腳的。

明月樓主給出的情報中,玄中道人在金丹期時曾私下收購緩解走火入魔的靈丹妙藥,證明他當時分明心境有瑕。而雪山一戰中,黑衣人的劍術也給宋從心一種十分強烈的違和感,當時宋從心評價黑衣人“雖是分神修士,卻如空中樓閣般外浮內虛”,黑衣人當時那副明顯被人踩中痛腳的模樣也證明宋從心說中了對方的心事。

但之後黑衣人斬出黑日流火的一劍卻堪稱神妙,其神熠熠,其威煌煌。劍之剛直,躍然於表。若是以劍觀人,宋從心恐怕也會對使出這等劍法之人心生好感。

不過,那劍法實在太“正”了。因為太正,所以才顯得不同尋常。說句難聽的,那根本就不是玄中這種小人能使出的劍法。這就好比宋從心去使一手情意綿綿劍,屬實是連最憨厚老實的老饕師弟都要大喊“呔何方妖孽竟敢冒充首席師姐”的程度了。

那劍法究竟出自於誰?除玄中道人以外是否還能複辟這種完美的“偽裝”?若是能,日後的上清界恐怕便不得安寧了。

玄中道人身上還有諸多疑點,他身後牽係的陰謀還籠罩在迷霧之中。看著太陽的最後一抹暉光被雲層吞噬,宋從心不禁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希望師尊能留玄中道人一命吧。

……

留一命,可能嗎?

玄中道人在夜色中狂奔,破損的丹田與畸變的血肉讓他像一隻傴僂腰背、用皮囊兜著一腔膿血的怪物。他皮膚青黑發紫,看上去已經沒有了人樣,但他卻不敢停步,仍舊以極快的速度前進著。他不敢使用空間術法,畏懼會被那人捕捉到裂隙的波動。在逃出雲州之後,玄中道人利用這個道理反行其道,撕裂了許多通往不同地方的裂隙,希冀能借此牽絆住那人的腳步。而他自己則踩在神舟大地之上,用縮地成寸的術法趕路,甚至連淩虛禦空都不敢。

快點,再快點!玄中道人的五官被狂風扭曲,他已經許久不曾這般狼狽的、不顧儀態的奔跑。

萬丈霞光逐漸被暮色吞沒,就像無可悔改的宿命逐漸靠近一樣。

太陽的餘暉徹底消散之時,玄中道人有一瞬間識海一片空白,心中一層一層翻湧而上的是難以遏製的絕望。他機械而又麻木地往前奔跑,扭曲的肢體傳來幻覺般的疼痛與解離的恐慌。他額頭冷汗津津,就仿佛有一把看不見的劍懸於他的顱頂,下一刻便要自他的脖頸斬下。

玄中道人拚命地、艱難地喘息,每一次吐息都竭儘全力,仿佛這是最後一次。

他逃離了雲州,逃離了山門,直到筋疲力竭,步履蹣跚。因為感到乾渴而停步,想在路邊的溪流中汲水之時,玄中抬頭,才發現月亮不知不覺間已經爬上了柳梢。

太陽已經落山了,可他還活著。玄中掬了一捧涼水,潑在自己的臉上。

這、這是否意味著,他順利逃離的那人的慧眼?他抓住了那渺茫的一線生機,幸存下來了?

依那人的性子,若要殺他,完全沒有必要等月亮升起。所以他是被他故弄玄虛的術法蒙蔽了?還是太過傲慢,有恃無恐,所以才讓他得逞了呢?

玄中道人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要儘快找個可以安歇的地方,分裂正道內部的計劃已經失敗,殿主決計不會為了他而對上魁首,甚至為了掩蓋神主的秘密,殿主很可能會反過來將他殺人滅口。他現在已經沒有了人樣,日後也會被無極道門追殺,唯有尋一無人知曉的死地改頭換臉,才有機會卷土重來。

不過,不要緊,不要緊。玄中摸了摸自己的後脖頸,指腹在脊骨上流連不去。隻要祂的骨頭還在,就算丹田筋脈被廢,他也能在極短的時日內重回巔峰。神主大業即成,屆時,明塵又有何懼——?

懷揣著惴惴不安的驚懼與死裡逃生的狂喜,玄中道人扭曲畸形的軀體再次沒入夜色。

他沒有回頭,因此他並沒有看見,他走過的每一步路途之上都蜿蜒著古怪的、泛著些許金色的墨跡。

——就像一道以神舟為紙、倉促落墨的敗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