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拂雪道君(1 / 1)

口頭有爭執,但這並不妨礙彼此之間的合作。短暫的尷尬以及冷靜過後,各方勢力開始有條理地提出了關於白玉京的異議。

對於白玉京的建立,上清界其實並沒有太多表示反對的、不和諧的聲音。正如天樞星君所說的那般,白玉京嚴格來說就是一處授業的學府,雖然其中的門徒學子海納百川、有教無類,但它本質上仍舊是一座學府。這天下間開宗立派、傳道受業的能人異士多如過江之鯽,以拂雪道君的修為造詣,她另立山門根本不會有人多加置喙。甚至拂雪道君開宗立派的消息若是流傳出來,恐怕整個上清界都要陷入沸騰奔嘯的境地。

在如今的正道之中,“使民開智”、“教化萬民”是符合主流理念的,人間皇朝與權貴世家或許有壟斷知識、固化階級的野心,但這是並不能堂而皇之宣諸於口的。若非明塵上仙與曾經的先輩們排除萬難、不顧非議地打破這一重屏障、將此定義為“錯誤”之事,宋從心這一代想要做到這一步必然會面對更多的阻力。

但是,白玉京同樣也面臨著許多問題。

白玉京是如何邀人入夢的?靈魂出竅是否會對凡人造成傷害?白玉京擇選門徒的規則是什麼……諸如此類問題原本都是出席的代表們想要從清漢那邊得到一個答案的,但是當他們知道白玉京的創始人乃拂雪道君時,這些問題突然又變得不重要了。儘管上清界各方勢力與無極道門之間多有摩擦,但對於明塵上仙和拂雪道君的品行,不管是哪種陣營立場的修士都是認可的。若是其他人修建這麼一處天上宮闕,各方勢力或許還要陰謀論一下,但若是拂雪道君,那白玉京必然不可能是用來害人的。

那唯一一個放在眼前的,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便是……

“拂雪道君,您這是承認……自己在私下豢養魔物嗎?”

經曆過先前一番遭遇,提出這個問題的代表並沒有使用過於激烈的言辭。他小心謹慎地斟酌自己的話語,但他詢問的也是在場大部分人想要問詢的問題。

正如天樞星君先前所言,白玉京作為一處“授業於萬民”的學府,存在本身便是一種義舉。各方勢力並不是看不出白玉京帶來的好處以及改變,甚至上清界許多勢力都已經從中獲利,但讓他們踟躕不前的主要原因便是白玉京中的原住民——那些身上帶有魔化跡象、亦或是已經失去人形的異類。

上清界對於魔物的態度並不到斬儘殺絕的境地,但魔氣於人體有害,魔物也常有害人之舉,故而“斬妖除魔”也成了正道修士的職責所在。

正道修士豢養魔物,雖說沒到會被稱為“大逆不道”的程度,但總歸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被輕飄飄揭過的事情。

“並非豢養,他們是那裡的原住居民。”宋從心微微垂眸,語氣平靜,“諸位應當也能察覺,白玉京並不存在於三界之內。整座天上宮闕皆由原住民親手規劃、建立,他們才是那裡的主人。我隻是在他們所在之地修建了一座道場而已。”

“可您還引渡了這麼多凡人的靈魂,

若是魔物發狂,傷及無辜,又該如何是好?”

“白玉京學子的靈魂皆受法陣所護,三葉金印便是證明。”宋從心並沒有點明天書的存在,隻是簡明扼要地闡述了自己的防護之舉,“人煙聚集之所可成有靈之地,我以點星秘法彙聚眾生靈思,滋養其魂,庇佑其神。白玉京若是因事故而崩塌潰毀,以魂入境之人也會頃刻被驅逐出去。諸位若不放心,還請清漢從中鑒明。”

“允。”天樞星君頷首,“本尊可親赴一趟。”

天樞星君出面,眾家倒是安心了些許,雖然不知道拂雪道君是如何習得點星秘術的,但要論靈修之法,這世間恐怕無人能與清漢相比。

“更何況,白玉京居民並非無魂無智的先天魔物。”宋從心又道,“他們是五百年前受外道所害、卻掙紮存續至今的五轂國遺民。”

“什……?!”

宋從心輕描淡寫,卻如一塊巨石砸入水中,掀起驚濤駭浪。就連天樞星君也未聞此事,瞬間扭頭朝她望來。

“三年前的幽州之行,我曾與佛子以及另一名女修共同步入此地。”宋從心偏首,與禪心院所在席位上的梵緣淺對視了一眼,“當年五轂國淪亡於外道之手,眾家弟子也死傷慘重。在興國明賢公謝秀衣的幫助下,我們得以尋見此處名為‘苦刹’的神詭秘境,並從幸存者的口中中獲知了五轂國潰毀的真相。”

“幸存者,還有幸存者是嗎?!”一位大能顧不得儀態,冒然打斷了宋從心的話語,“我宗的弟子……還有幸存的嗎?如果有,為什麼他們不回來——”

“因為他們已經回不來了。”宋從心的語氣沒有起伏,群情激動的情況下,她反而比誰都更加冷靜,“五轂國遺民與……各宗幸存者,一部分神魂遭受靈性汙染,魔化並失去形態;一部分道心磨損,神魂受創,隻能進入冰棺長眠;另一部分……則被外道抹去了名姓,人間已經忘卻了他們的存在。”

“即便他們神智猶存——”宋從心一眼掃來,分明不含任何情緒,卻讓人心如刀割,如遭淩遲,“在世人眼中,他們也已經是魔物了。”

拂雪道君並沒有用太過傷人的言辭,她隻是陳述了一個事實——一個在不久之前,剛剛上演的事實。

七曜星塔中一時間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不同立場、不同陣營的修士此時都被同一種心緒攥奪了心肺。在短暫激動與欣悅過後,他們如此絕望地意識到橫亙在這其中的不僅是生與死,還有那些無論是幸存者還是慘遭喪親之痛的活人至今都跨不過的苦難以及長達五百年的時光。

甚至有些修士近乎驚懼的意識到,方才那一瞬間,在聽見自家弟子仍然幸存但卻墮為魔物之時,他們心中皆有一絲不敢深想的顧慮。若是那些魔化異變的弟子真的回歸宗門,他們亦或是其餘弟子們真的能毫無保留地接納、包容他們嗎?他們真的不會為了所謂的大義,讓他們引頸就戮嗎?

他們不敢深思,不敢細想。

然而,他們也不必思慮這些了,因為洞悉人心的拂雪道君已經替他們

做出了選擇,不必他們兩相為難。

無論如何,經此一遭之後,至少上清界是絕對不會反對白玉京的建立了。而各大宗門無論願與不願,都要欠無極道門與禪心院一個人情了。

見眾人沉默,宋從心心中也莫名生出一股悵惘,她本想告知世人明塵上仙與折柳道人為苦刹所做的一切。但明塵上仙和折柳道人都選擇了息聲緘默,比起那無謂的聲譽以及各宗的人情,守護苦刹居民的秘密更為重要。而且苦刹與明塵上仙之間的牽係,可能會被人視作可供攻殲的弱點。

但誰都不知道,宋從心做這些,隻是為之後一個引蛇出洞的計劃埋下伏筆罷了。

苦刹之地各宗弟子的幸存名單宋從心早就整理好了,她將名單上交給天樞星君,若是有意聯係自家弟子的,之後自然可以找天樞星君進行交涉。先前各宗不知道五百年前的劫難仍有幸存者也就罷了,如今知道還有人幸存,各方大能是不可能不聞不問的。但是否要重新建立聯係,以及如何建立聯係,那就是需要商討思量的問題了。

因為這件事,天景雅集的儀典暫時散場。有人馬不停蹄地往七曜星塔內部走去,有人神情凝重地坐在席間,低聲商量著什麼。

宋從心則在離席之後,被天樞星君喚走了。

“我本不欲暴露白玉京城主的身份的。”宋從心和天樞星君走在通往高塔的台階上,空蕩蕩的塔樓中隻能聽見她們落步的聲響,“白玉京作為獨立世外的學宮,保持其隱秘與特殊是很有必要的。但是,計劃終歸趕不上變化。”

“無論哪種選擇,皆是有利有弊。”天樞星君道,“若是沒有你在此坐鎮,白玉京這等藏寶之處必然會引來諸多貪婪覬覦的目光,甚至苦刹之地的居民們都會成為有心人掠奪資源的借口。白玉京將會面對無休無止的試探以及滲透,依本尊所見,顯露身份利大於弊。”

“拂雪明白,隻是偶爾仍有一些憂心。”宋從心有些微小地焦慮。

天樞星君驚訝道:“真是奇了。明塵那般傲然的性子,他的親傳弟子怎會這般謹小慎微?莫不是你師尊苛待於你,讓你在宗門內受苦了?”

宋從心:“……沒有,師尊對我很好。”

“那就是明塵老了?連弟子都護不住了?”天樞星君點點頭,自顧自得出了結論,“本尊還以為以他的性子,誰跟他唱反調他估計提著把劍就打出去了呢。竟然把弟子養成這種做出功績都不敢廣而告之的性子,看來明塵是日落西山,心氣全無了。”

“……天君,您這麼說,拂雪要生氣了。”

“哈哈哈!”天樞星君忍不住笑出了聲,她心想逗晚輩真是有意思,“彆生氣,逗你玩呢。你儘管放手去做,出了什麼事還有我們這些老家夥兜著呢。隻是你若是本尊的弟子,本尊定是不會讓你受這般委屈的。莫非你在外做了這麼多,竟還是瞞著你師尊不成?”

“……”

“還真瞞著啊?”天樞星君更加詫異了,她伸手拍了拍宋從心的腦袋,“師尊的存在不就是為了給弟子依靠的嗎?你還是個孩子,怎麼這麼急著長大呢?”

宋從心不知應該如何回答,雖然她總說“儘信書不如無書”,但她終究是多多少少受到了天書中“預言”的影響的。明塵上仙雖然是天道之下第一人,是為她遮風擋雨的師尊,但宋從心始終無法抹去自己對《傾戀》書中那位被人“欺之以方”的正道魁首的心疼。

畢竟在她得知這個世界的“未來”之前,在她還是一介籍籍無名的外門弟子之時,她已經在明塵上仙的照拂中度過了平安康順的半生。

被天樞星君這般點醒,宋從心更覺五味參雜,她抿了抿唇,語氣有些不自知的艱澀:“……我想保護師尊。”

沒有什麼原因,隻是一個自不量力的孩子,想保護山巒一般巍峨的大人。

“這樣啊。”天樞星君聞言,眸光有一瞬的柔和,“好孩子。”

明塵這老東西,果然是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