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 【第43章】拂雪道君 憶前塵往事將離……(1 / 1)

“祂想見你。”

拉則再次重複自己從神明那裡得到的喻示時, 宋從心隻感覺到一陣毛骨悚然。如果拉則信奉的並非蟠龍神,明覺之神又已然隕落,那這位在冥冥之中指引拉則並且宣稱要“洗滌一切不潔”的神明又是誰呢?

“拉則, 你見過祂嗎?”

“見過。”拉則平靜地回應著,她近乎恭順謙卑地垂眸, 緩慢卻一字一句地道,“祂給拉則食物,祂把拉則養大,祂是拉則的阿吉。”

謎題似乎解開了。宋從心一直感到費解的一點,那便是拉則究竟是如何在這噩夢般的神殿中生存下來的?她似乎有自由出入宮殿的方法, 但如果沒有人養育她, 拉則根本不可能平平安安地長大。但如今看來,神殿中有一位“祂”, 那個“祂”擁有能與人交流溝通的智慧與意識。祂撫養並且保護了拉則,才讓拉則在這詭譎瘋狂的神殿中安然無恙地長大。

“……祂為什麼想見我?”宋從心忍著頭皮發麻的感覺, 乾澀地扯了扯唇角。

“因為你,很好。拉則, 喜歡。祂也,喜歡。”拉則斷斷續續地道, “我們想, 永遠在一起。”

“永遠在一起?”

“嗯,祂說過, 等拉則長大, 就可以,在一起。”拉則比劃道,“朝聖節,拉則就, 長大了。祂說,長大的拉則,能在一起,不會孤獨,永遠。但拉則,喜歡你。祂說,喜歡,可以帶來。祂見過你,也喜歡。所以,我們,永遠在一起。”

拉則說得如此認真,宋從心卻感覺自己的手指發涼,寒咒的冰冷越發刺骨銘心。她輕輕捧起拉則的臉頰,溫暖的觸感讓拉則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拉則,聽我說,我和我的同伴不能留在這裡。”

被宋從心拒絕了的拉則表情微黯,似乎有些傷心:“……你不喜歡拉則嗎?”

“我很喜歡拉則。”宋從心覺得心口有些堵,但有些話還是要說清楚,“但我的故鄉不在這裡,我也有想要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的人。我還想帶拉則去雪山外面,去看那些我喜愛的風景。你有沒有見過廣袤無垠的大海,燈火通明的樓船?還有那烏巴拉花以外的花朵與圓滾滾胖乎乎的食鐵獸。拉則,人的一生不僅僅隻是長大。你還有許多風景不曾見過,你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拉則看著宋從心,眼神有些懵懂,但卻聽得很認真。宋從心抿了抿唇,她以指為梳理了理拉則乾枯的頭發,又抽出一條顏色鮮亮的紅色發繩將拉則披散的長發束起。直到拉則露出光潔的額頭與那雙清澈漂亮的眼睛,她才並起二指抵住拉則的眉心,道:“拉則,閉眼。”

拉則聽話乖順地閉上了眼睛,黑暗中有一點靈光一閃而過,隨即是陽光灑在眼皮上的暖。她的視野越來越亮,就像穿過漆黑的隧道即將觸碰到儘頭的明光,一些陌生的光影在她的眼前不斷閃現,然後,拉則“看見”了。

拉則看見了巍峨險峻、與她所知所見全然不同的山,那山不是白色的而是青色的,翠得人眼前一亮;拉則看見了一望無際的“湖泊”,比她見過的最大的湖泊還要寬廣浩大,裡面的水起伏跌宕,好似神靈端著湖泊在不停地搖晃;拉則看見了最熟悉的雪,但與雪山上剜膚刺骨的寒刃不同,這場雪靜謐而又溫柔,這場銀裝素裹的白讓拉則想起了圖南的眼睛,而不是灰白的屍骸與冰冷的死。

她“看見”了許多許多,那些前所未見、夢中也無緣的綺麗景色。

那人說:“我想帶你走出雪山。”

那簡直是世上再動聽不過的誓言了。

“……”拉則從愣怔中回神,她的眼神有一瞬的遊離,但很快又沉靜了下來。

“我答應過祂。”

我答應過祂,不會再讓祂孤獨一人了。

……

拉則已經記不起自己的來處了,童年的記憶裡父母已經變成了一個單薄的剪影,即便在深夜中輾轉反複地咀嚼,也咂摸不出半點的甜味。

饑餓與寒冷是她從小就要忍耐的東西,那種燒灼肺腑的痛苦會讓人變成了毫無理智的野獸。但拉則不能哭,不能笑,更不能大吵大鬨,她麻木得像塊石頭,而隻要她不動不搖,就會有人在她快要被那股燒灼點燃時為她送上果腹的糧食。

後來,漸漸的,拉則也習以為常了,冰冷與黑暗似乎就是神明塗抹世界的畫筆。

打從有記憶開始,拉則就一直居住在暗無天日的宮殿裡。許多穿著寬大衣袍的人們在外頭來來去去,卻都將她視為空氣。隻有在需要時,拉則才會被他們帶出去,手腳都銬上枷鎖,那些被稱作“祭司”的人們要她進入更深更黑暗的宮殿裡,尋找或者摸索什麼東西。

通常這個時候,拉則就不必再忍受饑餓了。她戴著枷鎖在黑暗中奔跑,將那蠕動著百足蟲的短肢包裹起來抱在懷裡,她不知道那些影子為什麼想要這些東西,她也不必去思考其中的原因。隻要將這些東西帶出去,她就能換取食物或是一件冬衣。

不會哭也不會笑的拉則不會感到恐懼,活與死於她而言並無太大的區彆。直到有一天她跑進一間陌生的墓室,她遇見了祂。

祂會給拉則食物,給拉則衣服,祂會擁抱拉則,就像一位慈祥的母親。

“我能永遠留在這裡嗎?”

某一天,抱著包裹的拉則回頭,看著墓室內的祂,如此問道。她不想再回去了,不想再忍受那冰冷刺骨的寒意與時刻燒灼肺腑的饑餓。她想留在這裡,留在這個沒有風霜與苦寒的“神國”,既然祭司說他們總有一天也將回歸這裡,那為什麼她不可以呢?

祂說:[不行,因為拉則還沒有長大。]

“長大了,就能和你在一起嗎?”拉則依戀地依偎在祂的懷裡,任由祂輕柔地撫摸自己的頭發與後背,還有一雙手臂將她穩穩地托起。

在拉則小小的世界裡,能與祂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世界如此安靜,如同大雪下慈悲靜謐的死,令人無比安心。

後來……後來啊。

拉則牽著大妮的手,在距離前面那人不遠不近的地方走著。她看著那人的背影,想到許多年前也曾有人像她一樣抱過她,那人說:“拉則,拉則,我一定會帶你走出雪山的。”

但後來,那人食言了,那人把她遺忘了。拉則抱著膝蓋蹲在漆黑的墓室裡,看著月光與雪從墓室的上空落下,輕飄飄的,落在她的眉間。

[拉則,來,來……一個人……來……]

祂溫柔的呼喚在耳邊響起,拉則又看了那人一眼,最終還是鬆開了大妮的手,將她輕輕地往前一推。

大妮錯愕地抬頭,卻見拉則突然轉身,腳步輕盈地朝著更深的黑暗跑去。她想出聲,但拉則卻如同影子融入長夜一般,刹那間便失去了蹤影。

“師傅,師傅!”大妮焦急地呼喚著。

背著阿金在前方開路的宋從心回頭,隻看見自己送給拉則的紅色發繩在空中一閃而過,卻已來不及挽留那道背影。

……

江央從記事開始便是高高在上、無情無欲的神子,他從小便被教育著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大吵大鬨。

他們告訴他,若是這麼做了,神女的詛咒與災難便會在村寨中降臨。

江央接受了前代神子的傳承,前代神子告訴他,烏巴拉寨中原本是沒有神子的。這座村寨曾經有過神女,後來又有了活女神,神女是烏巴拉寨的神明,活女神是神明意誌的化身。但後來,這些都灰飛煙滅,再不複存了。

神子之所以是神子,是因為他們擁有一雙曾經被神明親吻賜福過的眼睛,這是最初追隨雪山神女的賢者後嗣的證明。面對已經墮落的明覺之神,世人恐懼祂,世人敬畏祂,世人懷念祂。因此在神女消失之後,他們依舊會在村寨中選舉擁有琉璃目的女孩作為“活女神”。

“你是男兒身,祂不會降臨於你。”

這是一件荒謬的事情,世人將他視作神明的化身,但之所以選擇他,卻是因為神子無神可奉。

那真正被神眷顧的使者在哪裡呢?江央這麼詢問的時候,前代神子垂下了眼簾,一旁的祭司更是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八年前,繼任神子的江央送彆了前代神子,第一次以無上尊貴之身主持朝聖節。他穿著莊重華貴的珠玉袈裟,手持玄杖與數珠,乘坐著綴滿寶石與絲綢的軟轎,前往“山的那邊”叩問神明,慰藉居住在神國中的信民。寨民們一路相隨,將鮮花、香草與各種各樣的綾羅錦緞掛在他的軟轎上,他們虔誠地祈願著,希望他能將他們的慰問與祝願轉達給神國中的家人。

看著那一張張幸福虔誠的笑臉,江央想到的卻是前代神子離世那天一遍遍撫摸自己發頂的手。那個村寨中唯一會蒼老的老人看著他,眼神卻是那樣的傷悲,仿佛他將要遭遇天大的不幸一般,他說:“江央啊,若是感到罪惡,便多看看人們幸福的笑臉吧。”

“是因為這個,我們才要居住在高高的山上,背負著風雪,俯瞰著人間。”

那時,江央還不太明白,為何前代神子要留下這樣悲哀的遺言。

他乘坐著軟轎前往山的那邊,任由潔淨的雪堆砌在他的雙肩。

朝拜之路上,留守神殿中的祭司舉火而出,親身相迎。護送神子的朝拜隊伍在前進,守護神殿的祭司緘默無言地相迎。

就在兩支隊伍錯身而過的瞬間,身披綾羅錦緞的江央坐在華貴的軟轎之上,與那戴著鐐銬枷鎖的女孩背道而行。仿佛宿命一般,無喜無悲的神子下意識地回頭,卻恰好對上了一雙清澈如湖、毫無陰霾的眼睛。

——那是神子江央,與活女神拉則的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