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第40章】掌教首席 揚旗為號必回響……(1 / 1)

很多人都曾困惑過, 金枝玉葉的宣白鳳公主為何放著榮華富貴不享,非要去邊境從軍, 和守城的將士們一起苦耐那塞北的風沙?

宣白鳳自己其實也不知道。她隻是自幼時便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念想, 一個並不清晰的、對“君王”的念想。

宣白鳳幼時便被冊封為皇太女,原本無憂無慮的小公主突然要面對繁重到成年者都吃不消的日課。對此,天性活潑好動的宣白鳳心裡不是沒有委屈過的。但是周圍所有人都覺得她被冊封為皇太女是天大的好事, 她如果出聲抱怨那便是對父皇的不滿, 是“難擔大任”,是“好逸惡勞”。

每到這時,心事得不到排解的宣白鳳總是會偷偷去爬樹,這是她唯一敢做的“不成體統”的事。等到宮人們找不到她時,年邁且好脾氣的太傅便會將下人遣走, 迆迆然地找到藏在枝葉樹影間的公主。等宣白鳳慢吞吞地下樹後, 太傅會掏出戒尺不輕不重地敲兩下她的掌心。而後, 太傅會牽著公主的手刻意繞遠路,回書齋的路上,太傅會給小公主講一個故事。

位於三公之一的太傅是個再正統不過的儒生,他給小公主講的故事多以教化為主。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忠孝廉恥勇,誠悌勤雅恒——這些美德與道理, 宣白鳳最初便是從那一個個故事中體悟的。但太傅在教導她這些時又告訴她,滿口仁義道德的也可能是偽君子,剛直不阿的儒生也會害民禍主。百種米養百種人, 君王不可以是一個純粹的儒生,朝堂也不可淪於萬馬齊喑的可悲境地。

那究竟怎樣才能算是一個明君呢?皇太女自幼時便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直到有一天,太傅給皇太女講了一個“萬裡一孤城,儘是白發兵”的故事。一群死守邊城五十年、不敢忘記自己出身的將士, 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熬成白發蒼蒼的耄耋老翁,卻也不曾丟掉自己手中的兵戟。那是一首王朝的衰敗與百姓的血淚交織而成蒼涼的悲歌,太傅想借這個故事告訴公主“軍心”足以傾斜戰局,想告訴未來的君主“得民心者得天下”。

但就連太傅都沒有料到,聽完故事的皇太女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儀態全無地坐在地上。

“他們的君王負了他們啊!”宣白鳳嚎啕大哭,拔掉自己頭頂的朱釵狠狠地擲在地上。

“孤不當什麼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孤要去邊疆,若不身先士卒,何以配當人上皇?!”

“自孤此代而始,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孤的百姓不做亂世鬼,將士不必守孤城!孤不允,孤不允!”

現在回想起來,那真的是很幼稚很任性的話語。但那也是宣白鳳第一次在氣定神閒的太傅面上看見錯愕與動容的神情。

哭得涕淚橫流的皇太女感覺到蒼老寬厚的掌心覆在她的發頂,她聽見一道遙遠而又模糊的聲音:“……您能這麼想,便已經是明君了。”

“真期待您繼位後創造的盛世啊。可惜啊,老夫應當是看不到了。”

為什麼會看不到呢?太傅雖然年歲已大,但身子骨相當硬朗,應當可以長命百歲。

直到太傅上書死諫廢除國師之位前,宣白鳳都是這麼想的。她已經忘記了聽見太傅被貶官後因勞疾而死在路上時的心情,也忘了幾次三番去求見父皇卻被拒之門外、甚至還傳出她意圖謀權篡位傳聞時的鬱怒。為了離開政治爭鬥的漩渦積蓄足以與那蠶食而來的陰影相爭的實力,她輕車簡從地帶著自己體弱的伴讀離開了帝京,在國土的邊境拉扯起屬於自己的軍隊與班底……

一切都在慢慢變好,她也有遵守自己的誓言,與將士們一同戰鬥至最後一刻……

……所以,究竟是為什麼呢?

宣白鳳感到了一絲涼意,滴落在眼皮上的水滴將她從夢中驚醒。她下意識地攥緊自己的手指,確認手中的旗杆沒有斷裂也沒有被誰奪去,宣白鳳疲憊中仍然懸於喉嚨處的心這才稍微鬆緩了些許。

她勉力從地上坐起,掙紮著將脊背倚靠在旁側的石壁上。僅僅隻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宣白鳳都能感覺到荊棘與藤蔓在血肉間摩擦的撕裂與劇痛。痛楚倒也還是其次,更為難耐的是那種血肉與骨骼間廝磨的異物感。宣白鳳伸手撫上自己的喉嚨,不出所料的,她從自己脖頸處一道縫合的傷口中摸到了一朵嬌豔欲滴的、帶刺的花。

已經長到喉嚨了。宣白鳳有些煩躁地想。她用力將花朵與藤蔓一同扯下,伴隨著一陣揪扯的劇痛,有濕濡溫熱的水流從頸部淌下,但宣白鳳卻無心去管。她看著自己僅剩四指的手,以及手上用布條與綁帶緊緊相係的旗幟,一為綠底黑邊的“宣家軍”旗,一為白底金邊的“白鳳”旗。兩面旗幟都已殘破不已,旗面沾染著血汙以及焚燒過的痕跡,但宣白鳳一直帶著它們,從來不曾將之舍棄。

“秀衣啊……”宣白鳳捂著喉嚨,咳出胸腔內淤積的黑血,她仰頭,借著山崖洞口一線的裂隙,注視著這裡永遠灰暗不詳的天空,“再快一點吧,秀衣……”她真的有些害怕自己撐不到那個時候,不能將最後的真相與線索傳遞下去。

她在等待一個奇跡。

不知道上蒼是否聽見了宣白鳳的低語,也或許命運終於眷顧了她一次。這不知是多少次無望的抬首,卻恰好讓宣白鳳捕捉到了天幕上一閃而逝的光亮。就像隕落的星辰或是夏夜的螢火,那般微弱,卻點亮了宣白鳳眼中熄滅的火光。

“那是——!”宣白鳳下意識地傾身,臨近腐朽的身軀錯覺般地發出了悲鳴與哀嚎。她身上的傷口因大幅度的動作而崩裂滲血,可她的面上卻是仿佛感覺不到疼痛般的一片空白。就像難以控製肢體的傀儡般,她反手將旗杆刺入地面,拄著旗杆勉力站了起來。

“鹹臨定疆軍、先鋒隊——”宣白鳳扯著嗓子,近乎失聲道,“揚旗為號——”

她喑啞的話語被寒風吞沒,殘破的喉嚨與咽骨也再發不出鏗鏘有力的呐喊。即便如此,宣白鳳還是拚命地站直了身體,邁著沉重蹣跚的腳步,朝著那一絲光亮隕落的地方追去。

“定疆軍……揚旗為號!”

她不停地咳血,眼中迸發的光亮卻如長夜中破碎黯淡的星。

她顫抖著伸手入懷,摸出僅存的火折子,將所剩不多的乾燥布條纏在地上撿來的枯枝上作為火把。

借那些許的火光,她將自己手中的旗幟照亮。

“若是援軍……”她站立不穩,跌倒在地,荊棘刺破內臟,血水不停地湧出口腔,“請……揚旗為號!”

……

宋從心正在下墜。

身為常年禦劍奔赴九州各地的劍修,已經磨練出鋼鐵心誌的宋從心並不會為這點失重感而感到驚恐,但這也頂不住自己身上七手八腳地攀著一人一貓。緊緊抱著宋從心腰部的楚夭因為失重而放聲尖叫,與貓咪疑似破口大罵的一連串喵叫聲混在一起,當真格外提神醒腦。

感受到下降的高度已經逐漸接近地面,宋從心反手抱住楚夭,一手摁住玄貓,而後提氣輕身,踏風而落,端得是從容自若,飄逸翩然。

梵緣淺也同樣禦氣滯空,她足尖朝空中虛虛一點,便有金蓮自腳底綻放。當她緩步自空中走下時,姿態也堪稱端肅優雅。

三人皆平穩落地後,楚夭跌跌撞撞地跑到一旁扶著岩石大口喘氣,而那隻被宋從心摁住的玄貓卻是“唰”地一下便撲上宋從心的面門,對著她的腦袋便是一通咬:“喵嗷——!”

“這貓?”梵緣淺還記得這貓會被佛光灼傷,這意味著這隻玄貓乃是魔物,危險且不詳的存在。

“影魘。能在陰影虛無中穿行,單論藏息匿跡之道,三界無出其右。”宋從心將玄貓從頭上撕了下來握在手中,漆黑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注視著玄貓的豎瞳,“魔物通常沒有神智,隻有進食與求生的本能。但這隻影魘似乎和尋常魔物不大一樣。”

玄貓一通宣泄之後似乎也意識到事情已無轉圜之地,頓時整隻貓都變得懨懨的,連耳朵與兩條尾巴都耷拉了下來。

“這裡便是苦刹。”宋從心環顧四周,暗沉不見半點光亮的天幕,厚重的烏雲呈渦流狀旋轉,仿佛在醞釀著一場毀天滅地的風暴。周遭一片漆黑,唯一的光亮便是頭頂流雲彙聚之處的一輪“紅日”,但它投射下來的光既不明亮也不溫暖,反而有種森然可怖的冰涼。

宋從心等人降落的地方是一處荒蕪的高地,以修士敏銳的感知與神識倒是不會被黑暗所困擾,但眼中所見也隻有寸草不生的土地與幾塊風化嚴重的灰岩。若是極目遠眺,倒是可以看見遠處山巒的剪影與稀疏的林木,除了天上的異象與過於黑暗的環境以外,這裡倒是與人間無甚兩樣。

“那是……?”宋從心微眯眼眸,她看見三人所在的高地下方似乎有建築存在過的跡象,隻不過那裡隻剩一片斷壁頹垣,能看見的隻有一片蕭涼破敗的景象。宋從心正待細看,卻忽而間看見那斷壁頹垣間似乎有一點微不可察的火光,似乎有人正舉著火把,朝著她們所在的方向趕來。

看來她們降臨此地的異象已經引起某些存在的注意了。宋從心也想知道第一時間找過來的會是誰?敵人,魔物,還是那幕後算計一切的外道?若她進入苦刹之地也是幕後之人計劃中的一部分,那以靜製動、守株待兔也未必不是一種選擇。

宋從心正想掐訣藏匿起三人的氣息,卻不想被她捏在手中的玄貓突然豎起尾巴,柔軟的身體霎時化作水流般散去。它像一團坤抻開來的墨水,一下子便將三人包裹進漆黑的夜色裡。撲面而來的魔物氣息讓梵緣淺呼吸一滯,但她並沒有冒然出手傷害這隻似乎靈智尚存的影魘。

三人被攏在一片黑暗中,隱隱感覺似乎是被這隻貓藏進了陰影裡。它快速地移動著,小心且謹慎地接近那長夜中唯一的明光。

然後,宋從心聽到了。

她聽見了蹣跚的腳步與咳血聲,還有那仿佛自肺腑間強行擠榨出來、近乎嘶鳴的低喊。

宋從心忽然想到,那天從謝秀衣大帳中離開時,謝秀衣曾命人給她奉上的一個錦盒。她說,真人進入了苦刹,便請打開它。

宋從心從粟米珠中取出那個錦盒,打開,兩面染色鮮豔、明顯是新做的旗幟正卷成桶狀,安靜地躺在錦盒中。

展開足以將人包裹其中的旗幟,一面綠底黑邊,一面白底金邊,以金線繡成的字於暗中亦有華彩,正是鹹臨的宣家軍旗與白鳳旗。

錦盒的盒蓋上烙印著一行鎏金小字,上書道:

[吾軍如山穀,揚旗為號,定有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