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第33章】掌教首席 何人至你若人彘……(1 / 1)

點燭台, 燃青煙,嫋嫋縷縷,如訴舊年。

送走喜怒皆現於面上的妹妹, 看著宣雪暖拽著張鬆將軍的手離開大帳, 宣平沙滿含少年意氣的笑容才一點點地淡了下去。

“雪暖真是惹人憐愛, 不是嗎?”謝秀衣端坐在輪椅上閉目養神,大帳內彌散的煙氣有些淡了, 宣平沙便連忙起身去香爐中添香。

黑黝黝的香丸落進香爐裡, 明滅的火光倒映在少年的眼中, 如一簇幽然暗生的火。香丸甫一點燃,空氣中便彌散開一股刺鼻的苦味。宣平沙早有預見地掩住了口鼻, 但還是不小心吸入些許,霎時便感到一陣眩暈。

“小心。”謝秀衣睜開了眼睛,看著他, “雖然分量輕微,但到底還是摻雜了十數種毒藥。沒事就出去。”

宣平沙沒有回話,他等待著香爐中的丸藥苦意散去, 清淡雅致的花香升起, 這才合上了爐蓋,將香爐捧到謝秀衣身邊的高櫃上。

大帳內燃燒的香丸是軍醫調製出來的可以麻痹知覺的毒,謝秀衣不喜歡這種香丸, 因為她覺得吸入這香氣後頭腦會變得昏昏沉沉。但大部分時候,謝秀衣需要保持絕對的清醒與理智,無論晝夜還是寢食。因此,這些香丸隻有在某些時候才會使用,調製香丸的軍醫也曾提醒過,過度使用這香丸無異於飲鴆止渴。

“我陪您坐一會兒吧。”宣平沙神思敏銳, 謝秀衣合上眼簾時,他便已經猜到她定是又痛了。隻是謝秀衣忍耐力過人,能讓七尺男兒生生疼暈過去的傷痛,放在她這裡卻是稍不留神便會錯過的一瞬失神。香丸可以緩解謝秀衣的痛苦,哪怕也會在人體內積聚毒素,但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謝秀衣勸不動,便也不再勸了。她輕闔著眼簾,若是不清楚內情,僅看她平靜的容顏,還以為她隻是睡著了。

宣平沙在謝秀衣身旁靜坐了片刻,等到吸入藥氣的謝秀衣漸漸回過神來,他才道:“謝姨,你做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嗎?”

謝秀衣睜開眼睛,聞言卻是輕笑:“我做了很多,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件。難道我做什麼,都要向你彙報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宣平沙十指交握,手肘抵在兩邊膝蓋上,“京都那邊的人員調動有些異樣,前些時日我也收到了線人的情報。銅鎖關這邊,悲彌王事小,京都事大。李公竟然會被收監,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謝姨,軍隊裡少了一支百戶,我心裡還是有數的。”

“……不必多問。”謝秀衣歎了一口氣,孩子聰明固然是好事,但過於聰明又讓人有些頭疼,“方才和雪暖說話時不是很昂揚嗎?以後你也要成為像你說的這樣的‘明主’才是。從小你便與雪暖展現出了不同的才能,雪暖擅鑽研,對什麼都好奇,奇門遁甲農桑之類的雜學造詣一騎絕塵。而你,心有七竅不說,還另外又生八百個心眼子。將這十萬定疆軍交付給你,我是放心的。”

“所以……謝姨你的確要做什麼危險之事?”宣平沙站起身,走至謝秀衣身前,居高臨下地凝望著輪椅上形影枯瘦的女子。

謝秀衣平靜地抬眸,看著眼前已經出落得玉樹臨風的少年:“我命不久矣,總要在人生最後關頭奮力一搏,成敗都是為自己掙一線生機。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畢竟對‘君王’而言,我這樣的‘權臣’便是亡國的籽種。”

“謝姨。”少年有些突兀地打斷了謝秀衣的話,深吸了一口氣,“孤不至於連這點容人的器量都沒有。”

“錯了,這跟器量沒有關係。”謝秀衣看著少年,溫和的話語中有著近乎切骨的冷酷。她偶爾也會煩惱自己的時間已所剩無幾,若她是仙人,或許便可以將自己知道的所有都以醍醐灌頂的方式傳承給兩個孩子,讓他們少走一些彎路,讓天下早一日太平。

“你要記住,律法是國家權力的體現,而權臣的出現是國家政法衰竭與夭亡的伊始。十萬大軍無詔入城駐守於此,並不是什麼好事,而是國家已經開始崩潰失控的先兆……咳,咳咳……”謝秀衣重重地咳嗽了起來,她胸腔劇烈的起伏,腹部急劇的收縮,宣平沙眼疾手快地掏出巾帕捂住她的嘴,便見她嘔出一口血來。

謝秀衣卻依舊保持著雙手交握於腹部的姿勢,在輪椅上端坐。

她喘了幾口氣,待宣平沙小心翼翼地幫她拭去唇角的血跡後,她才慢條斯理地繼續說下去:“法律是國家君主意誌的體現,地位再高的官僚臣子,歸根究底都是執法者而非馭法者。他手中的權利來源於法度,能做的隻有在自己官位允許的範圍內跳舞。這種時候,權力不屬於他,而屬於國家。他是執法者,而不是權臣。”

“所謂權臣,蔑視律法,在法度外行事,比如你謝姨我。”謝秀衣輕輕一笑,“能在律法允許的範圍外隨心所欲而不會被任何人追責,這便是‘權臣’。人們會追隨我,擁護我,因為他們想做損害國家利益、違背律法之事,而權臣便是為他們遮雨的傘。這些人越聚越多,權臣的權力便越來越大。這便是君王都忌憚的‘結黨營私’。”

“當白紙黑字寫在《律法》上的規章都無法被正確執行時,這個國家的氣運便走到頭了。”

“……”宣平沙看著手帕上的血沫,“謝姨一直在勸我忌憚您,甚至準備後手殺死您。”

“不是在勸,是在教。”徹夜未眠,又解決了謝豫之事,謝秀衣也覺得有些累了,“彆人說我對白鳳赤膽忠心,多年不忘恩情。這些話,你聽聽便罷了。謝豫之所以會死,一是因為狂妄,二也是因為他看不清。他說我心係百姓,說我為了天下蒼生能背棄個人的意願與本心,這都不過是他的臆想而已。我著眼平民,是因為這個階級有值得挖掘的潛力。本質上,我這等謀權者,與悲彌王那個偽善者沒有任何區彆。”

“謝姨,論跡不論心。”宣平沙半跪而下,雙手放在謝秀衣的膝蓋上,仰頭看著她。

“所以說,你還是在感情用事。”謝秀衣垂眸與他對視,披散而下的長發擋住了照在她臉上的光線,她笑意溫潤,眼中卻死水無波,“我倒也不是真的要你做些什麼,畢竟大事未成便忌憚自己身邊人,這與自毀城牆有何區彆?我隻是讓你警惕。無論遠近親疏,過界便是僭越。與君王的威嚴無關,權臣冒犯的是國家的威信,動搖的是國家的根基。連自己的根基都不懂保護,那便不要去肖想那個高位。”

“……謝姨說的可是謝家?”

“不止,是任何世家。”謝秀衣輕笑,她斂去那一瞬的淩厲,眼神又軟作一江春花秋月的柔情,“有些話語,說起來好聽;有些信念,振奮著人心。但身為君王,你永遠要保持一種冷靜,振臂高呼時也不要忘記去思考剖析每一件事背後牽扯糾葛的利益。”

“不要恥於去談利,不要害怕觀測人心。”

謝秀衣說完,便閉上了眼睛:“這或許是我給你上的最後一課,去吧。”

宣平沙靜默半晌,終究還是起身,走到帳門前:“……謝姨,雪暖還小,她會舍不得你。”

說完,他掀簾而去。謝秀衣沒有開口,隻是閉目養神,等待著周遭徹底安靜。

“……您在嗎?”須臾,謝秀衣又突然睜開了眼睛,溫暖且堅定的眼眸十足清醒,她對著空無一人的大帳自言自語道,“樓主應該已經將情報交付於您,我算著,您許是已經到了。拂雪真人,您若是在此,還望現身一見。”

謝秀衣話音剛落,大帳內忽而便起了一陣風。那帶著山雪涼意的清風拂面,讓謝秀衣恍然想起自己已經許久未曾嗅見過戰火硝煙與熏香之外的氣息。她感到一種冷意,神思卻前所未有的清明。

大帳的角落中,冰雪容姿的少女自陰影處緩步而出,一身流雲飛鶴的藍白道袍,身後背著那標誌性的焦尾古琴。她半垂著眼簾,行止間自有一番孤冷高徹的飄逸。然而當她抬眸望來,謝秀衣卻幾乎有種被雪光刺痛雙目的錯覺,脖頸好似被寒刃吻過,頓生栗栗。

“許久不見了,真人。”看著霞姿月韻一如當年的仙家少女,謝秀衣露出了並非客套的真實笑顏,“經年不見,真人風姿更勝從前。”

謝秀衣對故人微笑,故人卻沒有接她的寒暄。宋從心的視線落在謝秀衣被寬衣廣袖包裹其中的腿腳上,冷然道:“發生了何事?”

謝秀衣抿唇輕笑,神情如故:“不是什麼要緊的大事。戰爭,本就殘酷如此,相比之下,我隻是付出了一點代價。”

不是……什麼要緊的大事?宋從心擰眉,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了起來。她朝著謝秀衣走去,俯身,道:“失禮了。”

謝秀衣與她對視,半晌,卻是笑著搖搖頭表示自己不在意,甚至還微微傾身,朝宋從心靠了過去。

宋從心握住了謝秀衣交錯在腹前的“手”,從廣袖中拉出的十指,觸感冰冷、堅硬。她低頭看去,雕琢得精細且栩栩如生的五指,分明是以精巧的木工打造而成的。凡間的機關偃甲之術還未能自行運作,因此這以類似膚色的軟木雕琢而成的手臂僅僅隻是裝飾而已。

宋從心握著謝秀衣的“手”,心中頓時涼了大半。

她不顧禮節,伸手下探,從過長的衣擺下摸到了人的腳踝,如出一轍的冰冷質感。

“……”宋從心一時間竟有些說不出話,她沉默醞釀了好一會兒,這才平穩地擠出一聲低啞的問詢,“何人?”

何人至你若人彘?

謝秀衣輕笑,她笑起來總是讓人聯想到三春暖陽的明媚,然而此情此景她還在笑著,那笑容便有種說不出來的可怖與瘋意。但謝秀衣卻是清醒的,她甚至比世間的任何一人都要來得清醒。

“真不愧是真人啊。”謝秀衣笑著笑著,忽而,她將額頭輕輕靠在宋從心的發頂,輕歎,“怎麼來的會是你。”

幸虧來的是你,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