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第5章】掌教首席 旭日新生證己道……(1 / 1)

宋從心其實不是擅辯之人, 但兩世的記憶交雜在一起,平日裡又時常翻閱天書,致使她擁有一種超越時間與空間的獨特視角。

司馬遷之父太史公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中曾詳細的描述過六家要義, 從諸子百家的起源傳承來看便能看出來, 墨家是匠人看待這個世界的角度, 儒家是文士看待世界的角度,法家是執掌律法的君主, 縱橫家是說客,陰陽家是方士, 兵家是將士, 農家是農民。不同的學說流派源自不同身份的人們看待世界、看待社會以及看待君主與家國的角度,而在這其中, 道家的視角是十分特彆的。

道家起源於史官。《漢書·藝文誌》曾曰:“道家者流, 蓋出於史官, 曆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 然後知秉要執本, 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 此君人南面之術也。”

因為看儘了世事變遷, 王朝更換,讀儘人間生死, 離合悲歡。故而“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 撮名法之要, 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 無所不宜”,自此誕生了廣博而又包容、無為而又無所不為的“道”。

這是宋從心的不幸,也是她的大幸。雖然利用這種視角去看待當下世事時會像寫下《酒狂》的阮籍一樣,時常因為自己的“與時不合”而感到痛苦以及心焦。但道家所追求的正是這一種超脫世俗與時空的“局外人”的法象思維與宏觀視角,從中領悟成敗存亡福禍生死的古今之道,方得虛靜之心,謙卑自守。面對天地萬物,才不會生出矜驕與傲慢。

宋從心真的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原命軌中即便沒有她與佛子,東海歸墟災變依舊不會爆發,因為災厄被姬既望以及海民們用血肉之軀擋下了。

沒有三十年前犧牲在東海中的先烈,三十年後的人們便不會發現殘酷的真相;沒有海民們上下求索的鑽研與摸索,便不會有那一劑甚至能令神隕落的毒藥;沒有探索隊炸毀龍骨沉沒重溟城的魄力,沒有呂赴壑喝下毒藥後以身飼魔的犧牲……如今的局面,都不會是眼下這般樂觀的模樣。

或許會有大能覺得宋從心這個後生實在狂妄,但宋從心的這份“狂妄”本是來源於對這片天地與凡人的敬畏,源自她對己身的謙卑。

因此,圖窮匕見之後,七曜星塔內的“三方會審”逐漸演變成了無極道門鑒明院內的辯論,並朝著失控的方向一去不複返了。

各方:你們無極道門手都伸到陌州去了,都能決定一城之主的繼任和更迭了,還說不是強權迫人啊?

宋從心:都說了不是我們無極道門選的,是海民和東海選的。

各方: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插手此事,無極道門也不會過問嗎?

宋從心:那要看你們怎麼插手咯,引發動蕩或者壓迫海民那就違反仙凡條例了。但是說真的,為了爭奪自己的話語權而故意將好不容易清澈的湖水給重新攪渾,各位這是意欲何為啊?

各方:……小輩你走,你不夠格,讓我們跟你師父說!

宋從心: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來啊我來跟你叨!

宋從心跟各方勢力爭辯之時,明塵上仙便坐在一邊慢悠悠地煮水烹茶,見徒弟告一段落了,便十分溫情地給徒弟斟一杯茶。宋從心根本空不出手來,她一邊在識海中利用天書飛快地記錄所有人的發問以及言辭,再根據其陣營勢力來剖析解離他們話語中的深意,一邊則是唇槍舌劍地與人辯論,見招拆招地應對撲面而來的種種刁難。

於是,眾人便看見明塵上仙遞來茶水時,那難搞的後生隻能以指代謝,但她還是朝著自己的師長頷首,特彆乖巧地捧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後,便再次氣勢洶洶地殺入了戰場。這一前一後的反差,不亞於可愛的雪兔修成人形後變成八尺壯漢,看得絕大部分人都胃疼了起來。

宋從心時刻銘記“多說多錯”之理,因此她在爭辯時也不會談及自己的想法,而是以單純的事實或證據回擊各方的刁難。等到吵得差不多時,宋從心手中已經拿捏了一大把可作把柄的說辭,同時也在天書的幫助下理清楚了各方勢力對無極道門的顧慮以及對東海的想法。

“我明白諸位的顧慮了。”宋從心又抿了一口茶水,將明塵上仙又往自己身後藏了藏,“諸位憂心的無非便是我宗有朝一日會同樣以魔患為故而插手諸位治下,或是把持百姓言論或是暗中更替諸位看好的繼承人從而危急各派的地位。另一方面則是雖然姬重瀾理當伏誅且與諸位並非同道,但我宗在此事中的處理方法仍舊讓諸位感到物傷其類,唇亡齒寒。因為我宗有這麼做的實力,所以諸位覺得我宗太過‘強勢’、‘手伸得太長’是嗎?”

眾人:“……”

快住口這種事難道不應該藏在肚子裡彼此勾心鬥角互相言語勾纏然後再決出個高下之分的嗎?怎麼能這麼直白地說出來呢?

宋從心這一番“坦然相告”,頓時如同亂拳打死老師傅般,讓所有人尚未出口的話語都卡在了喉嚨裡。雖然的確是因為這個緣由,但是如果真的承認了不是顯得我方毫無膽氣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嗎?

看著同僚們那一張張心氣不順憋得面紅紫漲的面孔,明月樓主已經笑得花枝亂顫整個人都趴在了桌案上。禪心院主持默念了一聲佛語,唇角帶著淡淡的微笑。慕容國主似是覺得有趣,他很爽快地承認了自己就是在“度君子之腹”,並且反問宋從心打算怎麼辦?

“這種事無法一蹴而就,畢竟沒有絕對完美的策略來解決‘我宗太過強大’這個事實。”宋從心坦然直視慕容國主,隻要自己的話語足夠憨批,那她就是無敵的,“畢竟我宗不可能自斷一臂將實力削弱,更不可能將資源散向天下反而讓自己門中的弟子受苦。但是除了這些顧慮以外,諸位方才也詢問了許多關於處置外道與安頓子民的舉措。想來除了這些忌憚與摩擦以外,我宗與諸位同為正道,皆是嫉惡如仇,心係蒼生。”

眾人聽罷,不禁一怔。

宋從心閉了閉眼,在識海中翻開了天書,對照著方才記錄的每一項條款,一條條地念道:“首先是東華山,太陰宮主的顧慮是東華山與重溟城比鄰而居,兩方領地僅隔了建木之嶺。距離實在太近,若是重溟城選擇與無極道門建交,恐怕會產生諸多立場問題?”

“呃,我……”太陰宮主慣來都是有話直說的人,倒是第一次被一個晚輩的話頭壓住,“唉,小友勿怪,但確實如此。貴宗解決了東海歸墟之患,此等功勳,我等皆銘記於心。隻是建木對我宗意義甚大,這位新任城主為人如何,我等也不知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還請見諒。”

宋從心當然理解,至交好友竟是外道教主,這換誰來不覺得後怕?她立刻接話道:“實際上此次事件之所以這般處理是因為事發突然,是無可奈何之下的事急從權,但我宗並沒有質疑貴宗的實力以及濟世之心。若是陌州有患,自然還是要仰仗貴宗多多幫持。此次東海之行,我等也承了歲青宮主之情。若是宮主不介意,在下願為貴宗引薦重溟城現任城主與官治人員,如今重溟城百廢待興,正考慮轉換對外的政策。”

百廢待興,便代表需要支援。城主新任,意味著原本封鎖的政策有放寬的趨勢。若能建立起切實的利益共生體係,重溟與東華山之間的關係可遠比太陰宮主與姬重瀾之間那點子個人私交要來得穩固許多。而對無極道門而言,做這個人情,也是幫助了如今剛剛遭受了大難的重溟城。

太陰宮主的心一下子就定了,威嚴明麗的美人笑逐顏開,道:“那便有勞小友了。”

“舉手之勞。”宋從心微微頷首,繼續在識海中猛翻天書,“而後是梧州吳家,貴方與重溟城連通商道,治下平民買賣生計多靠海中珠玉以及漁獲,當然最重要的是鹽,關於這一方面,請不必憂心……”

“胥州張家,海上商貿以及交通要道,因東海之事,部分海域或許會被封鎖,但大體政策不會更改……”

“衛家,關於……”

少女將各方的顧慮一一排查並做了簡要的闡述與後續處理,諸位大能本身不理俗事,但聽著聽著也不由得認真了起來,開始為自己所屬的陣營立場考慮。

然而一兩件政事還能說是博聞廣識,但當少女將在場各方勢力甚至是同盟但卻沒資格到場的友宗勢力都清點了一遍後,眾人才震驚地發現少女仿佛對九州諸事如數家珍,對各地局勢的把控不亞於當年打出“天下師”名號的明塵上仙。

“沒有絕對完美、一蹴而就的政策,因為草木有枯榮,世事會變遷。若是不變,世道便終將亡於不變。”

宋從心正襟危坐,朝著在場所有人拱手一禮,她姿態不卑不亢,沒有身為弱者的卑微,唯有對庇佑九州的先輩的敬重。

雖然立場有彆,心中各有所想,但在少女的眼中,在場之人皆是同道。

“即便重來一次,但為天下故,我宗仍會行此令人忌憚之舉。然而,與其口舌相爭,不若以行止代之。我宗無意令天下陷入萬馬齊喑究可哀之境地,便是第一仙宗,亦需旁地之音。既是濟世渡人的同道之人,忌憚無妨,莫生內訌、彼此伐撻,令外道得了漁翁之利即可。”

少女垂手,神情平靜如故,她將勾心鬥角攤開放在天光之下,將人心的晦暗與爭端視作情理常態,眼前的少女,像明塵上仙,卻又不那麼像。

然而,各方大能看著眼前的少女,卻仿佛看見一輪燦烈的旭日自雲州上方升起。

“水滴石穿,繩鋸木斷,無需言語,我宗也會證明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