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第49章】內門弟子 神綏之舞海民歌……(1 / 1)

織罟婆今年已經七十八歲了, 在平均年紀僅有三十一的凡間界中,她是重溟城中年紀最大的老人,沒點後福都是活不到這個年歲的。

織罟婆擅編漁網, 她一雙手骨節又粗又大, 織不了桑麻,摸不得雲錦, 但漁網卻編得又快又好,每個繩結都擰得結實有力。雖然少時與家人因戰亂離散, 丈夫又死於海難, 但中年時因為漁網編得好而被公家聘了,老眼昏花編不動時也沒被辭退。重溟城中的巡衛隊在路過她家門時總會看看她,問問她需要什麼幫助,那些孩子被她從小看著長大, 一個個都跟她的親生孩子一樣。

聽說海上出現了三十年前那般巨大的漩渦,風暴將要來臨時, 織罟婆正坐在自己的家中慢吞吞地編著漁網。卻不想,一群長得可俊可俊的仙長們突然火急火燎地衝進了家中, 把她連人帶椅子一起端上了一艘大大的、能在天上飛的船, 說要把他們送到安全的地方。

當時情況太緊急,小仙長們也沒有停下來聽她說,其實織罟婆想說啊,仙長們的好意她心領了, 但是她老了,走不動了, 隻想待在自己的家。

隻想待在那個或許要忍受淒風與苦雨,但窗台上的爬山虎總是蓬勃向上、所有人都能微笑著去面對明天的家。

織罟婆想要回家,所以她徒步走回來了。

一開始, 是她獨自一人走,後來,周圍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人攙扶著她,有人緊跟著她,有人在她走不動時背起了她。他們逆著狂風朝著家的方向走去,像一群固執又不聽勸的螞蟻。

“海潮已經沒過岸堤了,要開閘泄洪,升高防浪堤啊。”背著織罟婆的水手嘀嘀咕咕地說著,“海嘯要是來了,我們還有護城大陣。漁船都停在港口,也不知道韁繩有沒有係緊。家裡的海貨隻收了一半,天氣要是一直下雨豈不是曬不乾,那就隻能做成醬臭魚了,哎喲……”

海民們嘴裡碎碎念著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計較著自家一畝三寸地裡的三瓜兩棗。雖然他們都知道,在面對無可抵擋的天災之時,再多的人力也仍舊顯得乏力而又渺小,但是人總會做一些沒有意義的事。

“也不知道小呂和阿東都怎麼樣了啊。”織罟婆想到幾個留在城中的孩子,看著暗沉的天幕,憂慮道,“下雨了,可得記得回家啊。”

織罟婆說完,似是老天爺都在回應她的話,伴隨著一聲雷鳴,傾盆大雨嘩啦啦地潑灑而下。

海民們櫛風沐雨地趕回了家,死寂一片的日照城隨著人流的湧動,如同被注入了活水一般,開始有生機萌芽。

……

宋從心找到姬既望時,額頭生出了一對龍角的銀發少年正坐在他時常待著的那方礁岩之上,看著遠處幾欲觸海的大月與澎湃洶湧的海浪。

他似乎沒有發現宋從心與梵緣淺的到來,隻是默默地凝望著大海。梵緣淺拍了拍宋從心的肩膀,示意自己去另一方探查一番。梵緣淺覺得自己修閉口禪太久,已經不知道應該如何勸解他人放下,她善解人意地給兩人留下了一個談話的間隙,轉身便朝著海民們最掛心的港口處走去了。

宋從心低頭看著礁石上擺放的一刀一扇,那是姬重瀾的本命法器。姬重瀾死去後,姬既望並沒有忘記將它們帶回岸上。

顯然,姬既望是想通過神綏之舞來平息東海歸墟之難的。但不知道為何,他將緘物帶在身邊,卻久久不曾拿起它。

“你在猶豫什麼?”宋從心走到姬既望身旁,也隨他一起在懸崖邊上坐下。

姬既望離散的神智被她喚醒,回頭看向她時,少年死水般平靜的金瞳中似有漣漪輕泛。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問她“還好嗎”,但過了好一會兒,說出口的卻是與掛念無關的迷茫:“神綏之舞是悅神的舞樂,我不知道應該向何神祈禱。”

“不會有神明回應我,重溟城也不需要神。”

姬既望看著宋從心,化龍後的少年已經能夠很好地控製住自己蠱惑人心的致命天賦。若說曾經的姬既望似海中擇人而噬的水鬼,那眼下的他便好似月中騫樹所化的神明少年,容姿神聖,氣韻清正,再不會讓人聯想到妖邪之物了。

雨,越下越大。兩人坐在料峭的懸崖邊上,突出的礁岩恰好為他們擋去了瓢潑而下的冷雨,構築出一個隔絕外界的小小空間。

宋從心陪著姬既望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好一會後,她才站起身,朝著姬既望伸手道:“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嗎?”

看什麼?姬既望心想,卻是沒有多少猶豫地將手遞給了她。隻要她伸手,哪怕前方是荊棘天途與無儘煉獄,他都不會猶疑一分一秒。

宋從心帶著姬既望飛離了懸崖,姬既望修為已至渡劫期,宋從心自身感知與氣息隱蔽能力都異於常人,兩人隱藏在風雨中,除了歲青宮宮主,此地基本無人能發現他們。宋從心帶著姬既望去了沿岸,修行天相的弟子仍在研究大月的牽引之力,爭執著如何將大月引回原有的軌道;堤壩上,仙門弟子本在測算水位並使用仙法將海水引走,卻被回到城中的海民趕至一邊,他們開了水閘,將漫湧的海水引入水道,避免海岸垮掉。

重溟城郊外為數不多的農作物迎來了搶收,海民們把用來裝醬的大缸刷洗乾淨,卷上一圈稻草後將其橫放推著走;馬車的車軸子咕嚕咕嚕地滾過街頭,鋪了油紙與麻布的車棚中裝著海民的漁獲;來到碼頭,宋從心和姬既望看見了東餘立,這批深海的幸存者正在拖拽停留在港口處的漁船,因為海岸很快就不安全了。海嘯一來,海水連漁船都會吞沒,而這些漁船都是海民的命脈,就像土地之於農民的意義一般。

東餘立打算將漁船引入城中的水道,通過水閘傾瀉的洪流將漁船衝入城中。若是真的海水暴漲淹沒城市,海民們還能乘上漁船逃走。然而恰好此時打來一道浪頭,漁船被推出了老遠,拽著韁繩的海民們抵抗不住衝力,哎哎叫著跌作了一團。東餘立一個沒注意,險些被衝力帶入海中,就在這時,一旁突然間伸出了七八隻手來,猛然握住了韁繩,險而又險地穩住了漁船漂泊的勢頭。

“東哥,你不行啊。下盤不穩,可見是虛了。”一群憨憨的青年在雨中大聲吆喝。

“滾!”東餘立下意識地破口大罵,“你們回來做什麼?不是叫你們等到風暴過了再回來嗎?”

“嗨東哥你這話說的,我們沒回來你剛剛就被衝走了。”

“就是就是,東哥虛了還不讓人說。”

“東哥咱們回頭捕些海鱔給你回去補補!”

“加點紫蘇!”

“來點豉!”

東餘立勃然大怒:“滾!”

海民們嘻嘻哈哈地說著,手上的勁力卻半點沒鬆,漁船逆著風浪一點點地被拽入了重溟城挖掘的河道。險些掉入海中的東餘立也攀著韁繩從淺海中走了回來,他滿腹怨氣,恨鐵不成鋼地追著這群十幾一十來歲的小年輕往死裡揍。看著那一張張還帶著稚氣的臉龐,他都沒忍住通紅了眼眶。他們這個年紀的,殉城也就殉了,但年輕人還有大好的年華,又何苦來哉?

何苦來哉啊。

港口的上空,宋從心緩緩收回了阻止姬既望想要相助的手,她抬了抬頭,示意姬既望朝城中望去。

姬既望回頭,隻見遠處死寂一片的城池不知何時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

那些燭光其實十分微弱,但或許是因為天色太暗,所以連這點熒燭之火都顯得格外明亮了起來。錯落熹微的燈火透過紙窗,透過燈盞,在風雨中搖曳。城中最高的建築物是為漁船引航的燈塔,“晝則舉煙,夜則明火”,若是不幸在海上迷失,便能循著燈塔的火光,找到回家的路。

“重溟城中的水道與燈塔,是一代一代的海民搬沙砌磚,從無到有壘起來的。”宋從心聽著越發狂暴的雷雨,語氣平靜,“第一艘漁船,第一面堤壩,第一處港灣,阻攔海浪,抵禦海洋。那些本該是神明才能做到的事,海民卻靠著一代又一代的努力,最終建立起了這座城池。”

“若人需要神,那神便是人類自身。人神便如為遠航的船隻指路的燈塔,是在蒙昧的黑暗中也能照亮一方的人。”

宋從心偏頭,眼神認真地凝視著姬既望:“選擇我們,不要選擇大海。姬既望。”

她看著姬既望名錄中【血脈不穩】的字樣反複閃爍。

“雖然是一個渺小而又自不量力,脆弱又傲慢排外的族群,但人類胸腔內的血液始終是滾燙的,隻需一點火明便能如柴禾般燃燒。”

標注中【血脈不穩】的字樣漸漸淡去,消散。

銀發少年金色的眼瞳凝視著她,如蒼古落日的餘暉,暈染著淒豔的晚霞。

“你和姬重瀾不一樣,你也不會和她一樣。”

因為你如此努力地脫離漩渦,隻為了再次看見那道溫柔的月光。

“我相信你,能成為那座指引所有人前進的燈塔。”

……

宋從心將焦尾琴橫在自己的膝上,為姬既望拂了一曲《三峽船歌》。

李老的《三峽船歌》最初來源於其本人看見《人民畫報》報道三峽可以通航,那一年,恰好便是葛洲壩的水利樞紐主體工程複工的一年。葛洲壩的截流,是當時華國水利水電建設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截流。因為葛洲壩的成功,這才有了後來震驚世人的大國重器,三峽大壩。

《三峽船歌》是古琴中極其少有的快節奏樂曲,利用連續的刺托擘撥與急速的抹挑,使樂曲呈現出強烈的氛圍與震人心弦的力度。其樂如聆懸泉瀑布,如見飛流千尺,令人心潮澎湃,恍若壯美山河一朝入懷,天地白駒,萬物蒼狗。

“來吧,我為你伴奏。”

大月之下,宋從心於懸崖邊席地而坐,背對燈火明城,直面萬裡濤聲。她已經很久不曾如此單純地為友人撫琴一曲了,她的琴中藏著她的劍,可唯有這一次,她撥弄琴弦,運氣於指,卻隻是單純地為了將聲音傳出很遠很遠。

皎皎月華之中,姬既望回頭看了她一眼。隨即,他轉身,淩空虛度,踏海而行,奔向高天那輪普照凡塵的大月。

他迎著風雨,攀升到了一個仿佛與明月比肩的高度,大月在他身後,映照出少年嶙峋清瘦的身骨。

“錚”,宋從心撥出了第一聲。那琴音仿佛自天地四方響起,霎時間,嘈雜的風雨遠去,“靜”的音域籠罩了這片天地,唯餘此月,此曲。

港口與沿岸的人們不禁抬頭,看向高天的那輪明月。聽見那琴音,湛玄不禁沉下了面色,良久,卻也隻能無奈地輕歎。

海民與眾多仙門弟子仰頭,隻見遠處的風浪終於擰結成了足以吞沒海岸的海嘯。大海在這一刻仿佛“活”過來了一般,撕裂其平靜溫和的假面,顯得如此恐怖猙獰。龐大的歸墟再次成型,與漫天風雨攪和於一體,朝著天穹之上與明月為一體的少年發出了挑釁與咆哮。

神明般的少年卻並不為此惶急,他緩緩舉起手中的折扇,旋身,揚扇,他腳底的海水霎時便如臂使指般起浪。姬既望掀起的浪潮與海嘯轟然相撞,飛濺而起的水花如亂玉碎瓊,伴隨著錚錚的琴聲,環繞在少年身側飛速地流轉。

琴音激烈昂揚,如萬頃流水自天河傾塌,少年乘風起勢,隨著節拍隨心而舞。他不必費心思考如何取悅神明,因為他聽見了。他聽見風雷驟雨,聽見海民吆喝的號子,聽見油紙糊成的燈在風雨中發出嘩啦的聲響。

海民們迎著風雨,舉著燈盞,爬上燈塔,來到沿岸。他們共赴於此,與月下起舞的少年一同見證這座城池的興衰,見證每一次盈缺與潮漲。

他們本是無聲地肅立,沉默的觀望,然而,隨著風雨愈急、海嘯被一次次擊退而去,他們也不禁通紅了眼眶,附和著激昂的琴曲,在風雨中發出鏗鏘有力的合唱與呐喊。

“少城主,咱們幾百幾千年都這麼過來了!人不滅,城不亡!”

琴音連綿不絕,海民的歌聲卻好似形成了音浪。

伴隨著最後一段曲樂的高揚,少年手中的折扇化為長刀,他反手擲出長刀,身形卻自空中下墜,宛如舒張羽翼的飛鳥。

最終,少年赤-裸的雙足落在了海面之上,自他足心而起向外漾開一層稠豔的金光。長刀自月中落下,如一道貫徹天地的閃電,少年卻看不都不看,反手擲出刀鞘,刀刃便嚴絲合縫地砌入刀鞘,發出“哢”的一聲輕響。

此時,曲終,海面已是風平浪靜,唯餘明月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