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外門弟子(1 / 1)

談判僵直不下, 無論是仙門還是凡塵,雙方都有自己的底線,誰都不肯退讓。

宣白鳳是人間難得有作為的君主, 她為民謀劃生計的眼界也稱得上深謀遠慮。

如果不是這個世界潛藏著許多詭譎莫測、不可視不可聽之物,仙門或許能藉由宣白鳳而在人間適度地推行自己的理念。可惜, 沒有如果。

身為從另一個世界流落至此的異鄉人,宋從心比在座所有人都更明白鶴吟所說的仙門與凡塵之間的矛盾是什麼。人間皇朝堅持人族至上,對於超脫凡塵、淩駕眾生之上的仙家心懷警惕,他們無法坐視九州版圖之上除了皇權以外, 還有另一股強大卻完全無法被他們所掌控的勢力。

宣白鳳公主的顧慮沒有錯, 因為栽種仙家贈予的良種,國家就必須為良種定下稅收。高產作物便意味著人口膨脹, 人口膨脹便意味著收成隻能上漲不能下跌。在沒有優化良種技藝的情況下, 人間皇朝就必須源源不斷地向仙門索求良種。這也就意味著,仙門把控住了皇朝的命脈。

無論哪個國家, 農業都是一個國度的立身之基、立命之本。宣白鳳不願意自己的國家成為仙門的附庸, 更不願看到仙門掌控皇朝的命脈。

宋從心知道她在忌憚什麼,雖然目前的仙門彙聚的都是一群品性道德足夠高尚的人, 但人心易變, 誰都不敢保證以後也會如此。擁有強大力量的仙人如果同時掌控著凡人的命脈,那誰知他們以後會不會真的想要成為凡人的“神明”, 將所有沒有靈根的凡人貶為奴隸呢?

宣白鳳不敢賭。所以她才說,如果育種技藝沒有掌控在凡人的手中,那高產量良種所種植出來的糧食隻能用來救急救荒,而無法取代主要糧種。

對於人間皇朝而言,仙門給的良種無疑是摻了毒藥的美味佳肴。

但是從仙門這一方來看,他們不願交出培育良種的技藝也是有原因的。應如是在談判中反複強調“開民智”, 足以發現這件事對仙門來說意義重大。換而言之,仙門其實很清楚,人間皇朝有階級之分,吃肉喝湯的永遠都是上層階級。但仙門看重的是“人族”這個廣泛而籠統的群體,絕不僅僅隻是貴族。或許在凡塵的貴族眼中,平民百姓與牛馬無異,但在仙門看來,他們卻是一個整體。

也正是因此,仙門在等待一個“天時”,等待民眾開智開悟的“天時”。

這一點本是白紙黑字地寫在《天景百條》之上的,凡塵皇朝本不可以阻止仙家授道、子民開智。但凡間皇朝的貴族階級卻知道“愚民”政策是鞏固自身政權的最好方法,所以不知他們用了什麼手段鑽了《天景百條》的空子,致使平民百姓至今都沒能達到仙門“開智”的標準。

正如鶴吟所說,平民百姓沒有開智,這種情況下仙門傳授的育種技藝可想而知是不會流入民間的,它們將被束之高閣,高高捧起,被貴族奉為僅有士人才能學習的“仙術”。在各地沒有戰爭的情況之下,貴族為了擴大自己的產業,便會抬高糧價,逼死貧民,從而侵占無主的良田。

所以才說:“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

仙門的育種技藝最終隻會變成貴族捅向平民百姓的一把刀。

至於仙門插手平民百姓的開智進程?這條路其實也很坎坷艱難。首先第一個問題是人口的差距懸殊,仙家弟子總不能傾巢而出全部去民間當教書先生;第一便是九州國家眾多,每個國家的文字都不一樣,教育在沒有皇權的支持下很難推廣;第三則是一種更深層次的矛盾,仙門崇尚“清靜無為”的思想,實際上並不完全被凡間界的讀書人認可。這種情況下仙門去教書育人,隻會害了那些向學的學生。

畢竟根據《天景百條》的製約,正道修士是不可以用仙術殘害凡人的。哪怕凡人有罪,也不行。

仙術隻能用來斬殺妖魔,而不能傷人。

宋從心心裡幽幽地歎氣,其實關於這一點,解決辦法並不是沒有的。在布施良種且良種尚未劣化的幾年間儘可能地推廣讀書教育,讓百姓們在一個富足的生存環境下開智開悟,學習技藝。這樣一來,思想與技力同時發展,皇朝便能平緩且自如地過度到下一個時代。

但,誰有那麼大的魄力,敢去嘗試這種堪稱孤注一擲的事情呢?貴族階級又怎會允許那些低他們一等的“賤民”與他們平起平坐呢?

——行路難,難於上青天啊。

顯然,這場辯論爭執到最後也沒有一個讓雙方滿意的結果。仙門最終能答應的隻有給鹹臨國一個交代,並承諾若是幕後之人乃凡塵中人,那關於這些人的處置將會移交鹹臨國。同時,九嬰身死導致的魔氣侵染,無極道門會派遣弟子前來淨化這片被汙染的領土。與之相對的,宣白鳳公主也做出了一定的讓步,她同意無極道門在鹹臨國邊境三城布道,因為這些子民通過這些年軍中推行的識字教育,已經達到初步“開智”的標準了。

宋從心聽出來了,恐怕邊境三城推行的識字教育,便是宣白鳳公主此次談判的籌碼。

上宗大抵是不會放過這次“試行”的機會的。宣白鳳公主算是頂著得罪天下人以及違抗中州最大國的壓力,給仙門開了方便之門。

僅從這點來看,便可以察覺到宣白鳳對麾下城池掌控力的自信,以及她同樣不願鹹臨被他國掣肘的野心。

為什麼仙門如此執著於“開智”呢?僅僅隻是因為想要傳播道統嗎?宋從心有些想不明白。

在經曆了漫長且熬人的思想碰撞與言語廝殺之後,宣白鳳與應如是也冷靜了下來,他們抿著鶴吟奉上的茶水,開始談點其他的話題了:“聽說此次九嬰之災,有一位姓宋的仙長居功甚偉。是她最先發現了九嬰的陰謀,整合了所有弟子共同反擊,才令桐冠城沒有毀於一旦?”

應如是跟宣白鳳扯皮了半天,滿心火氣未散,他陰陽怪氣地譏諷道:“不僅居功甚偉,還傷勢甚重呢。”

宣白鳳隻當沒聽見他的嘲諷,隻是轉向鶴吟,鄭重道:“不知我可否拜訪一下這位宋仙長?我想表達一下自己的感謝和歉意。有什麼我能做的,還請儘管開口。”

宣白鳳說這話倒是真心的。為國為民而不得已的利益糾紛是一回事,對於那位危急關頭力挽狂瀾、方才沒讓事態發展到最糟糕境況的“宋道友”,她心中自然也是感激的。隻是她的感激在應如是看來也不過是紅塵政客作秀的一種手段,他正想反唇相譏,卻被鶴吟攔住了。

鶴吟沉吟思量,不確定宋道友目前的狀態可不可以見人。她還沒斟酌好拒絕的言辭,便聽內室傳來了一道低沉平和的男聲。

“讓她進來吧。”

是誰?雖然知道內室可能有人。但聽見這道聲音之時,宣白鳳還是好奇了一瞬。

很快,她的好奇便在鶴吟與應如是的反應中消散了。隻見那方才性情乖張倨傲的清宇玄門少宗主與那位冷靜沉穩的女修同時起身,朝著內室行了一禮。他們的神情十分平靜,眉宇間的恭順尊敬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情緒。目前這座城裡隻有一個人能讓他們做出這樣的反應,隻有一人。

宣白鳳神情一肅,應如是和鶴吟拉開內室門口兩旁的竹簾,示意她進去。這下子,宣白鳳反而緊張了起來,她再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確認沒有太過有失禮數的地步,這才微微欠身,進入了內室。

甫一進入內室,宣白鳳的目光第一時間便被坐在檀木椅上的男子吸引了。僅此一眼,宣白鳳便能確定對方的身份。她沒敢輕率地打量,而是朝著對方行了一個大禮:“北山臨江之國女,宣白鳳,見過明塵尊上!”

“不必多禮。”明塵上仙搖了搖頭,他抬袖一拂,宣白鳳便覺得一陣柔風吹過,她被一股無形之力攙扶了起來。

“抬頭吧。你要見的人,便在這裡。”

宣白鳳依言抬頭,卻看見一旁的床榻上半坐著一名桃李之年的女子。床榻上的薄紗被人放下,將人的形貌變得有些朦朧。但宣白鳳看著,卻覺得心臟重重一跳。因為那攏在薄紗中的女子,居然有大半邊身體完全是樹木的模樣,那張看不清眉目的臉布滿了詭異恐怖的青紋。

“怎、怎麼會……”宣白鳳語塞。她原以為“傷勢甚重”指的是外傷或者內傷,但對方這副模樣……顯然,不僅僅隻是“受傷”。

“有人為激發九嬰的狂性,斬殺了北荒山的山主,剖出肉心,並以其沾染怨恚之力的血,侵染了九嬰的魂靈。”明塵上仙放下了書冊,言簡意賅地道,“而後,幕後之人安插了許多內鬼,在城中各處埋下了山主之血,牽引九嬰襲擊桐冠城。在九嬰的殘骸中,我們還發現了魔氣之種。”

“這些孩子,他們本不欲牽連桐冠城,試圖將九嬰斬殺於山中。他們成功了。可惜,九嬰瀕死之際,幕後之人催化了魔氣之種。”

這本來是不應該告訴凡人的內情,但明塵上仙認為,世人應該知道這些孩子的努力,知道他們做了什麼,付出了什麼。

“而後之事,想必你也已經知曉。九嬰襲城,城破,但守城將士與部分弟子聯手製造的石炮對九嬰造成了傷害,使其魔氣溢散,軀殼潰敗。然而,九嬰若於城內肆虐且最終死於城中,受溢散的魔氣侵染,此地將成為一片廢土。”

明塵上仙很少說那麼多話,因此說話時有很明顯的停頓,但最終,他還是儘可能完整地將事件的前因後果闡述明了。

“是這孩子,在當時強行融合了山主之心,將九嬰的詛咒聚於己身。”他語速緩慢,緩慢卻有力量,“引開九嬰後,她於臨江河畔被阻。為了不讓九嬰的魔氣侵染鹹臨與羅素兩國的水源。她臨陣突破,引雷劫於身,令九嬰遭受重創,最終斬殺九嬰。”

明塵上仙話語平淡,沒有添加任何的個人色彩,但也正是因此,他的話語便顯得如此可信,如此具有感染力。

“這便是,事情的全部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