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外門弟子(1 / 1)

宋從心並不知道, 在原本的故事中,九嬰暴動破封而出, 恰好是這些參與外門考核的弟子深入山林之時。

因為沒能提前發現九嬰之禍, 這一批弟子沒能組織起有效的反抗,一部分弟子明哲保身逃離此地、返回宗門報信,一部分弟子退守桐冠城, 與將士們共同作最後的抗爭。但是眾弟子不清楚九嬰之禍背後潛藏的巨大陰影, 桐冠城的百姓又怨懟他們不知輕重引動了九嬰。雙方難以磨合, 再加上從北荒山逃離的弟子多擅實戰,輔修陣法符籙的弟子死傷慘重,因此仙家弟子基本被排除在守城計劃之外。

沒有北荒山崖穀之上的驚天一劍,九嬰並未傷重,幕後之人自然沒有二度出手,將九嬰煉化為魔氣作骨的惡蛟。

沒有仙凡兩界放下成見後的合作,便沒有某位符修弟子為了安慰情緒低落的凡人而一拍腦門,想出給火符賦予除魔特性的絕頂妙計。

命運在遇見某個節點的關頭悄無聲息地拐了一個彎,本該駛向破滅悲劇的軌道通往了未知的方向。

而如今,鎮守桐冠城的仙家弟子們還對命運的變化一無所知,他們將礌石炮推上了城牆,填裝烙印著穿透符文的彈藥,升起了籠罩全城的護城大陣。一切準備就緒後,守城隊的弟子也沒閒散下來,前哨組輪流值守,不間斷地傳回北荒山的情報信息。符文組更是快馬加鞭,趕製彈藥。

一時間,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種無法安定下來的緊繃感裡,唯恐自己還做得不夠多, 隻能再努力一點,再儘心一點。

因此,當遠處傳來陣陣淒厲詭異、恍若嬰兒啼哭的咆哮嘶鳴之時,眾人第一時間感受到的不是恐懼,反而是塵埃落定的安心。

儘人事,聽天命。修真問道之人往往都會有這樣的想法,他們已經竭儘全力做到了自己可以到的一切事情,即便最終結果不儘如人意,他們也已經無愧於心。

“清在上啊——!”直到一聲破音的尖叫傳來,某位不顧風度的弟子站在城牆上嘶吼道,“這是什麼鬼東西?!”

什麼鬼東西?不就是九嬰嗎?大家不是都在宋道友給出的留影石裡見過了嗎?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眾弟子恨鐵不成鋼,想要踹那擾亂軍心的弟子一腳。誰知幾名弟子禦劍淩空後,窺見遠處蠕動而來的巨大黑影,竟也瞠目結舌,險些崩潰得大喊大叫。

“天爺啊,這是什麼東西?!九嬰嗎?九嬰不長這樣啊!”

眼見著這些個仙風道骨、儀表堂堂的上宗弟子們嚇得人仰馬翻,守城的將士們也不由得生出了幾分慌亂與恐懼。

其實,也無怪乎這些弟子如此失態,實在是因為就算是他們也從沒見過如此猙獰恐怖的怪物——那本就面目猙獰的遠古凶獸此時已經完全褪去了蛇類動物該有的體態,蛇軀膨脹了近一倍不止。九個蛇顱中的個已經被誅邪之劍砸成了泥濘的血肉,卻還仍舊如活物般蠕動著。而更為嚇人的是九嬰九首交接之處的中段,強行掙脫誅邪之劍的後果便是龐大的蛇軀自交接處撕裂,露出內裡翻滾著鮮紅的血肉。

而當這副面貌的怪蛇和漆黑的魔氣擰和糾纏在一起,殘破的蛇顱生出漆黑的龍角,淋漓的肉筋和渾濁不詳的黑霧擰作一體……與其說是“難看醜陋”,倒不如說是一種更讓人難受的怪異感沉甸甸地擠壓在眾人的心口,令人呼吸不暢,如鯁在喉。

雨,越下越大了。

看清九嬰面貌的幾名弟子各個臉色蒼白,甚至有人忍不住攥拳抵唇,強行摁捺住幾欲作嘔的咽喉。

“先鋒隊和陷落隊並沒有失敗。”一名弟子慘然道,“誅邪之劍的確擊中了九嬰,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讓九嬰變成了這般模樣……”

眼前的九嬰,真的還是活物嗎?如果不是,他們還有辦法讓九嬰“死亡”嗎?

他們不知道,誰都不知道。九嬰變成了這般模樣都還能“活著”,那“死亡”真的能讓一切歸於塵土嗎?

面對一個很可能“不死”的怪物,原本還安慰自己已經做好萬全準備的弟子們不由得生出了幾分絕望之感。隻是,他們還沒來得及沉溺於這種情緒之中,一聲“咻”的嗡鳴打斷了他們的思緒。灰蒙蒙的大雨澆滅了機拓拉閘扭轉的吱嘎聲,隻留下一聲宛如鳥叫的長鳴。

那聲音太過尖銳,在細密的雨聲中都顯得如此清晰分明。直到礌石炮在九嬰的其中一個蛇顱上炸裂,擦出點點星火之時,眾人才恍然回神。

“他娘的,這麼硬的骨頭!”城牆上,齊照天指揮著四名將士裝填彈藥,發現周圍鴉雀無聲時還滿臉不爽地回頭吼道,“你們發什麼傻啊?!還不快乾它個爹的!不然等長老過來後看你們跟呆頭鵝一樣的發呆淋雨嗎?!”

齊照天可不怕九嬰這扭曲可怖的模樣,身為齊家嫡係的繼承人,他從小到大的必修課就是觀摩各種死得奇形怪狀、面目全非的惡靈妖怪。彆人或許會恐懼這種“死後還活過來”的東西,但齊照天不會。身為齊南通的後人,他們家族世世代代都在解決這種死後還活蹦亂跳的怪東西。

雖然齊照天罵得很粗俗,但他的話語卻像一點靈光般點亮了眾弟子的心。沒錯啊,他們根本不需要“殺死”或者“戰勝”九嬰,宋道友交付給他們的任務隻是守好城池,等待長老到來而已。他們何必給自己樹立非要“殺死”九嬰的門檻,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放下心頭上懸著的大石頭後,眾弟子紛紛加入了戰局。

“射程、風力、雨勢……哈!我算不來算不來!來個擅卜筮命算的這邊支援一下!”一名弟子掰著手指計算礌石炮的射程,算得頭痛欲裂,轉身正想喊人支援時,一位身材瘦小的士兵卻毛遂自薦,“……啊?你會啊?行行行,你會你來!放心算,我掩護你!”

“不要瞎開火,瞄準九嬰的血肉之軀打!……我知道打不死,把它打退了不就行了嗎!隻要它不越雷池,怎樣都行!”

“該死的……誰給施個法擋一下雨!這裡這麼多扛不住魔氣的人呢!打完九嬰傷兵一大批,血不血虧啊?”

在密集的炮火發動的狂猛攻勢之下,那如山巒般龐大的黑影終究是被阻止了前進的行路。然而九嬰神智全無,自然也喪失了對疼痛與死亡的畏懼。好幾次被礌石炮打退了蛇顱之後,九嬰煩躁地甩頭,張嘴噴出了大片的流火。

“法修!法修!支援啊,九嬰噴火了!”城牆上的修士們聲嘶力竭地嘶喊著。一名正在城牆上紋製符文的女修聽罷,立時放下了手頭的活計,她單手往牆沿上一撐,整個人便利落地翻出了城牆。她抬手掐訣,直接在掌中凝出了一朵冰色的蓮花。

“呼。”女修輕輕一吹,冰色的蓮花立時隨風散去,那剔透的花瓣兒飛過了桐冠城的護城河,霎時掀起一道冰冷的霜風。隻聽得“哢”的一聲脆響,洶湧而來的流火直接被一道衝天而起的冰壁攔下,險險停在護城河半臂之距的地方。

儘管那冰壁在流火的侵蝕之下飛速融化,但女修爭取了幾息的時間。後來的幾位法修也紛紛跳下城牆,各顯神通撲滅了流火,沒讓護城河遭殃。

但是,即便如此,九嬰與桐冠城的距離仍然在不斷縮近。仿佛桐冠城內有什麼吸引它的事物,讓它即便神智全無,也趨之若鶩。

……

此時,城內的牢獄中,雲依面沉如水地丟下了秦蹇被古怪紋路布滿全身、死相慘烈的屍體,回頭對一旁的蘇白卿道:“中計了。”

他們以為內鬼是幕後之人的眼線以及搗毀他們計劃的尖刀,可幕後之人的目的其實在內鬼進入桐冠城的那一刻便已經完成了。

蘇白卿面容冰冷,一劍刺入秦蹇慘死的屍體,像捅破一個水袋般切開了這具綿軟腐爛的屍軀。隻聽得“嘩啦”一聲,屍體的皮囊仿佛沒有骨骼支撐般迅速地乾癟了下去,被劍刺開的缺口處湧出了大量深藍色的、散發著詭異香氣的液體。

“沒有用的,隻怕是他們在抵達桐冠城的第一天,就在城中埋下了不少暗棋。”蘇白卿眉眼不動,神色冷冽,“除了內鬼,城裡恐怕有更多這種東西。眼下要把它們全部找出清理掉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除非有什麼對九嬰更具吸引力的東西把它引走,否則,桐冠城危矣。”

……

“昂——!”淒厲的嬰啼響徹雲霄,漆黑的天幕烏雲壓城,伴隨著一場幾乎要將人間湮滅的大雨,希望的火焰在狂風與雷雨間明明滅滅。

九嬰龐大的蛇軀撞上護城的結界時,大地劇烈的震動讓不少人心中一顫。隻見九嬰噴出一口流火,與靈力的結界轟然相撞,流火雖被隔絕在外,但任誰都能感覺到,在魔氣的侵蝕之下,靈力凝成的結界已經搖搖欲墜了。

“快,你們快撤!”有弟子抹了一把臉,眼圈頓時紅了一片。他們或抱或扛、近乎狼狽地拽起身旁的將士,想要將這些肉-體凡胎的普通人藏到安全的地方。一旦結界破裂,他們身為修士倒是可以禦劍遠走,但這些凡人卻必定會死在流火以及九嬰的魔魅之音中。

會“砰”地一下,很快很快的,七竅流血,軀體爆裂。他們連塞丹藥救人的時間都來不及。

——人命是如此的脆弱,如天際飄零而下的浮薄碎雪。

齊照天躍下城牆,他也扛著一個小兵,那是一個看上去不過才十四五歲的少年,身材瘦瘦小小,人卻很聰明。小兵能計算彈道的射程與距離,曾趴在夫子的窗前學過字,還會唱幾首鼓舞士氣的曲子。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仙長,放我下去吧。”小兵掙動了幾下,發現掙不動,隻能費勁地探著腦袋,大喊道,“我們已經有殉城的覺悟了!”

“狗屁的覺悟!”齊照天破口大罵,腳步不停,“本少爺不樂意,不樂意看你們壞人心情的屍體!”

守城的士兵被仙家弟子們強行丟下了城牆,有人召喚出飛行法器,像壘沙包一樣把這些將士們一個接個地丟了上去。在他們身後,城牆上的炮火越發猛烈,為了掩護他們撤離,彈藥幾乎是看都不看地砸了出去。

幸與不幸,九嬰和桐冠城之間的距離已經很近很近,即便不刻意計算距離,也能命中九嬰龐大如山巒般的蛇軀。

但是很快,彈藥便宣布告罄。

“快!還有什麼都拿來!”把控炮車的弟子頭也不回地喊著,負責運送彈藥的弟子咬了咬牙,將最初一批被判斷“派不上什麼用場”的除魔火符彈藥裝填進了炮車。他們要為將士們的撤離爭取時間,眼下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裝填彈藥,發射。

隻聽“轟”的一聲,聲炮石炸裂之聲同時響起。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被魔氣環繞其中、已然不懼穿透符文的九嬰蛇軀竟被砸出了個大洞。

“昂——!”突然遭受重創的九嬰發出了尖銳的嘶鳴,它身上凝實的魔氣開始溢散。隻見被炮火轟出的個傷處,濃厚的魔氣竟長出了密密麻麻的“觸角”,如肉芽般穿插交織地縫補著九嬰破碎殘缺的蛇軀。這一幕看得人毛骨悚然,卻又頓生狂喜。

“除魔火符的彈藥有用!用除魔火符的彈藥!”最先發現這個秘密的弟子揚聲大喊。

眾人幡然醒悟,立時開始更換彈藥。然而人間界的炮車笨重無比,使用繁瑣,發射一枚彈藥的過程更是複雜。

先前的炮火攻勢是強-弩車與炮車輪流轟炸,眼下更換彈藥卻沒能如此順利。緊急更換彈藥之後,又是枚除魔火符炮轟在了九嬰的身上,九嬰慘嘶一聲,構成它半壁蛇軀的魔氣終是開始散曳。

然而,不等眾人面露狂喜,九嬰直立的蛇軀因為支撐不住而開始傾倒。那不停溢散的魔氣與靈力結界相撞,伴隨著一聲瓷器碎裂之響,“砰”地一聲,勉力支撐了許久的護城大陣終是在魔氣的侵蝕下崩毀、碎裂。

“不——!”功虧一簣,有人忍不住痛呼出聲。九嬰蛇顱橫掃,城牆坍塌,十幾輛炮車便在堅硬鱗甲的撞擊下毀於一旦。有弟子衝上前試圖阻止,卻在九嬰蛇顱的衝撞下倒飛而去,轟然砸在碎裂的石壁之間,當即嘔出了一口血,人事不知。

桐冠城的城門頃刻間便化為了一片廢墟。漆黑黯淡的天幕,灰蒙蒙的雨。仿佛在宣告著人與妖魔的這一場對局,終是分出了勝負。

眼見九嬰高昂頭顱,似是要再次發出魔魅之音。眾弟子不由得面露絕望之色,更有人禁不住良心的磋磨,崩潰地痛哭失聲。

“錚——”

然而,預想中淒厲的嬰啼沒有響起,雪竹琳琅之音掩蓋了一切。

此時已是深夜,天邊細雨如絲,看不見星辰與月。眾人呼吸著凍煞肺腑的魔息,渾渾噩噩地抬頭,卻見遠處突然亮起了光明。

瘋狂肆虐的九嬰突然停止了攻勢,猙獰的蛇顱突兀的扭轉,凝視著遠處的那一豆明滅不定的火光。

不一會兒,琴音漸息。似是察覺到九嬰停止了攻擊,那人便也收起了琴。

眾人抬頭望去,隻見暗無天日、滿地濕濘的世界,一身白衣的少女抱琴而來,高舉著手中燃燒靈火的火炬。

那人逆著狂風,於雨中凜然而立。手中的火炬燃燒著深藍與赤紅交織的烈火,仿佛誰人的鮮血包裹著一顆腐朽糜爛的心。

在那一瞬間,眾人的腦海中都閃過一句話,好似天地都在諷刺著朝聖者的愚行。

——逆風執炬,勢必焚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