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樓住著的歐陽怡因為小孩兒的笑聲而清醒了過來,大概是這段時間都渾渾噩噩的，她醒來以後,頭還是疼的。

這個歐陽怡，人人都喊她歐老師，實際上她複姓歐陽，單名一個怡字。

歐陽兩個字太過於文氣，歐陽怡的父親還是被鬥過的學校教導主任，所以在參加了工作以後，歐陽怡和人主動介紹自己,都說自己是歐老師，不提她其實是複姓。

要是賈前進也在場,恐怕也認不出來這是歐陽怡。

曾經的歐陽怡有圓嘟嘟的臉，帶著一點嬰兒肥。現在的歐陽怡比當年消瘦了至少二十斤。

面頰凹陷,歐陽怡整個人瘦得像是會被一陣風給吹走似的。

她的瞳眸裡也沒什麼神采,整個人如同行屍走肉，光是活著就已經用儘了全部的力量。

歐陽怡伸手揉了揉眉心，隻覺得大腦沉沉得想吐，或許吹吹風會好一點。

歐陽怡幽魂似的從床上起來,素白著一張臉她打開了通往陽台的門，走到了院子裡。

明街小學家屬院的一樓都帶了一個大約是兩米高的鏤空圍牆，此時隔著圍牆,歐陽怡看著外面的情形。

在沙坑這裡的一共是三個孩子，桑寶彤現在坐在了秋千上。

桑寶彤雙手抓住了鐵索，她坐在秋千上，被身後的裴倦高高蕩了起來，正發出了笑聲。

一下又一下，桑寶彤被拋起來。

小卷毛提議,“彤老大，你可以站起來，在飛起來的時候順著力道繼續往前，會飛得更高。”

桑寶彤的雙腿在空中晃晃蕩蕩，她大聲說道：“沒關係的，已經很高啦。再高會很危險，我不要讓小姨擔心。”

一下下地高高蕩起來，桑寶彤咯咯笑著，蕩秋千果然很好玩，以前在永安村，她因為爸爸是牛棚被改造的人，彆人不和她玩，也不會讓她碰觸秋千，說是她這樣的人，會壞了秋千的運道什麼的。

後來媽媽知道她被孩子們排擠，單獨帶她去蕩秋千，她都撒謊說是不喜歡秋千，次數多了，她就再也不曾碰過秋千。

到了城裡真的好好哦，擁有了小姨這個家人，還有兩個朋友，玩到了以前不曾玩過的秋千。

平時狄晶晶和小卷毛都蕩秋千蕩過很多次，沒覺得蕩秋千有多好玩，現在看著桑寶彤蕩得很高，又笑得很高興，覺得蕩秋千好玩了，眼巴巴盼望下一個輪著自己。

“等會我先玩。”狄晶晶對著小卷毛說道。

“憑什麼？”小卷毛不服氣。

“因為，彤老大是排老大，我是老二。”狄晶晶叉腰，“我們一人玩一會兒，你讓我先，等會又不是不給你玩。”

小卷毛一邊用力推了一下桑寶彤，一邊點頭，“那等會你要推我。”

“好！我說話算話！”

“該我了，該我了。”狄晶晶說道，“卷卷你該把我給蕩飛了。”

桑寶彤下了秋千，因為小卷毛在推地狄晶晶，她打算在旁邊堆沙，忽

然之間目光和歐陽怡碰觸到了。

桑寶彤被幽魂一樣的歐陽怡嚇了一跳，她往後退了兩步。

歐陽怡蒼白著臉沒有任何表情，半晌之後遲鈍地意識到自己應該是嚇著人了。

“對不起。”歐陽怡用著其他人聽不到的氣聲說道，“嚇到你啦。”

她的婆婆說她不像話，不像個人，不就是女兒死了，每天要死要活的。

想到了婆婆，所有的痛苦回憶席卷了歐陽怡的大腦。

婆婆的聲音總是那麼尖銳，充滿了對她的指責：

“我們家肯定是要男孩兒的，我家阿聰可是三代單傳，要什麼丫頭，到時候你們生了女娃兒就給我，我在鄉下養著就行，呸呸呸，我說什麼？都已經吃了藥，肯定是個男孩兒。”

“現在女人真的是不得了了，一個女人的職責都做不到，你不就是懷了孕，我們當年就算是懷了孕也要下地乾活，就你的身子骨矜貴？”

“我要不是惦記著村裡的幾l畝田，我就來照顧阿聰了。你是他媳婦，你應該把他照顧好，做一個女人的責任都履行不好，也不知道你家裡人是怎麼教你的！當時要不是因為阿聰要娶你，我是不稀罕這樣的兒媳婦。”

“孩子沒了就沒了，你怎麼還哭哭啼啼的，一個女娃娃而已，鄉下的女娃娃是最不值錢的，你要是想要孩子，我給你撿幾l個回來就行，呸，我亂說的，不是我家阿聰的孩子，我才不要養，你現在當務之急是養好身體，再和阿聰生個孩子，我都已經做好了準備工作，女娃兒肯定不敢投胎到你的肚子裡，下一胎肯定是個男娃。”

她本來以為孩子是意外死亡，結果無意之中聽到婆婆和丈夫兩人討論，婆婆說要把死去的孩子屍體放在家裡門檻處，旁邊放著臭泥，還要紮入了一百多根針，這樣可以嚇唬到要投胎的女鬼。

丈夫陳聰說道：“媽，行了，孩子都按照你的意思沒了，差不多就行了，好歹也是我的骨肉。”

“你不懂，這是神婆教得法子，把孩子殺了後，必須得把她的魂給鎮住，給其他女鬼看，不能投胎到我們家！”

歐陽怡發瘋一樣地闖入進去，問他們怎麼能這樣，後來丈夫把她拉了出來。

陳聰不住地說道：“剛剛是你聽錯了，我媽沒說什麼殺人之類的話，你不喜歡我媽，所以才會對我媽抱有偏見。”

“我媽確實是對孩子的屍體做了點手腳，這不也是為了咱們好嘛，想讓咱們兩個有個男孩兒。好好好，知道你不喜歡，不這樣做了，我勸一勸我媽，保證把孩子給埋好。”

“你好好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你是好幾l天都沒有睡好了，實在太想我們兩個人的孩子了，這樣好了，下個孩子不管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養在你身邊，這樣你總是可以放心了吧。”

歐陽怡甚至不知道這是幾l天之前的對話，她渾渾噩噩的，每次醒來似乎隨便吃一點，就會再次睡著。

或許是太陽太猛烈了，又或者是記憶裡的聲音刺耳，歐陽怡猛地吐了出來。

她吐得太狠，眼前又一陣陣發黑，歐陽怡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甚至一頭栽到了自己的嘔吐物上。

從桑寶彤的角度，可以看到這個阿姨大口大口喘著氣，身體也開始抽搐，眼見著她頭要朝下，整個臉埋在嘔吐物裡。

桑寶彤被嚇了一跳，小姨和她說過，鼻子一定隻能呼吸空氣，如果要是進入了水，會對身體有害。

桑寶彤本來就會爬牆，兩隻小手連忙攀附上了鏤空的牆面，不過是三兩下，就騎到了牆頭。

小卷毛和狄晶晶都被桑寶彤的動作給嚇到了，兩人都無心蕩秋千了。

因為秋千沒辦法立即停下，一個連忙用腳踩地，一個連忙去拉鐵索。

小卷毛說道：“彤老大，怎麼了？”

狄晶晶很緊張，不住地看著彆的方向，生怕桑寶彤被彆人發現了，“彤老大，不能隨便爬彆人家的院子，你快下來！”

桑寶彤利落地翻過了牆，跳下來了以後，就伸手抱住了歐陽怡的腦袋，把她的腦袋從嘔吐物裡抬起來。

桑寶彤見著歐陽怡閉著眼，用力地拖拽對方，試圖把她從嘔吐物拽開。

五歲不到的孩子力氣能有多大？

桑寶彤勉強把歐陽怡的腦袋抬起來，她發現自己搬不動這個阿姨，隻要鬆手，阿姨的頭還是會栽到嘔吐物裡，她乾脆腿往前一曲，正好讓歐陽怡的腦袋壓在她的腿上。

這樣一來，除了桑寶彤自己臟一點，腿被壓得難受，但是阿姨是安全了。

這個時候兩個小朋友也已經跑到了圍牆邊，他們兩人倒抽一口涼氣，也看明白了裡面的情形。

狄晶晶又有些害怕，又有些激動，聲音都破了音，“彤老大，怎麼辦？”

小卷毛也是巴巴看著桑寶彤，等著彤老大的指示。

桑寶彤說道：“喊大人幫忙。”說完了以後，她大聲喊著：“救命啊。”

小卷毛和狄晶晶也一起喊著救命啊。

孩子們喊救命是最嚇人的，街坊鄰居很快就被驚動了，不少人都從陽台探出頭看什麼情況。

小卷毛和狄晶晶蹦蹦跳跳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鄰居們都紛紛從陽台離開，一個個準備過來看看什麼情況。

而製片廠家屬院的孩子們聽到了呼救聲也無心玩樂了，見著是自己院裡的孩子喊救命，這幫大孩子們一個個都衝了過來。

這幫大孩子們沒想到是桑寶彤進入到了院裡，還抱著一個大人。

過來玩的孩子們面面相覷：

“怎麼回事啊。”

“她怎麼衝到了裡面去？”

叫做肖曉的女孩子看明白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這都還不明白，這個彤彤很厲害，爬到牆裡救人了！”

小卷毛和狄晶晶的小胸脯高高挺了起來，他們是彤老大的小跟班，彤老大救人了，他們也有驕傲的感覺。

此時有鄰居趕過來了，隔著鏤空看裡面的情形，對著裡面的桑寶彤喊道：“小孩兒，什麼

情況？你過來開一下院子門？”

桑寶彤大聲說道：“我剛剛看到了阿姨在吐，摔倒了，她臉朝下翻身，我就爬牆進來了，我的力氣小，阿姨現在不動了，我沒法站起來開門，不然阿姨的臉又要對著嘔吐物了。”

說這一段話的功夫，就又來了兩個鄰居，一人說：“這可不好進，得用梯子爬進去，我去拿梯子。”

有穿著汗衫背心的男人隔著院子瞅了一眼，說道：“孩子的力氣小，能這樣已經不錯了，不用拿什麼梯子，我翻進去就行。”

往後走了幾l步，一個衝勁兒地助力，男人三兩下爬上了牆頭，跳躍以後利落地把歐陽怡翻了一個面，同時再把門打開。

“歐老師出事了，去把醫務室的小周醫生給喊過來，歐老師這不是剛生完孩子嗎？怎麼一個人在家？”

熱心的鄰居們衝入了進來，七嘴八舌地說話。

“這是歐老師？歐老師怎麼瘦了這麼多？彆人生完孩子都胖啊，她怎麼瘦成這樣了。不對，歐老師的這個孩子我記得沒了，陳聰還給燒紙了，孩子就是媽媽的命根子，難怪病成這個樣子。”

“她懷孕就沒怎麼胖，你是好久沒見到她了吧，人就是沒有嫁對，當時怎麼跟了陳聰啊。”

“還不是因為名聲臭了，不過我覺得這是邪門的很，歐陽怡是我看著長大的，脾氣也乖，性格也好，哪兒會破壞彆人的婚事，和人搶男人呢？要不是壞了名聲，怎麼都不會被陳聰給追走。”

“陳聰的個子不高，學曆也不怎麼樣，還是個農村戶口，在咱們學校也是臨時工，真的是走了狗屎運才娶了歐老師。”

“歐老師自己的名聲也不好，陳聰怎麼就走了狗屎運了？”

“行了行了少說幾l句，陳聰是去哪兒了？自己媳婦病成這樣，怎麼一點都不關心。”

“陳聰估計是回家了，校長那裡應該有資料，可以查到他們村子的電話，但是現在校長去他媳婦的娘家了，估計拿不到資料。醫務室的小周醫生估計看不好歐老師的病，還是直接把把人給送到醫院。”

兩個小跟班倒是想上前和彤老大站在一起，但是現在彤老大臭臭的，他們就擠在一邊沒上前。

桑寶彤聽著這些人的對話，沒想到這個瘦瘦很狼狽的阿姨就是賈前進叔叔想要打聽的歐陽怡，小姨好像也不需要刻意去打聽了，在這裡就可以把歐陽怡的事情給聽得清清楚楚。

桑寶彤的記憶力很好，她有些事情聽不懂，乾脆就把這些話全部記住，晚點告訴自家小姨。

桑寶彤認真聽著周圍人的議論，有人注意到了她，覺得桑寶彤看著可憐，一個瘦不伶仃的孩子臟兮兮的，救了人埋埋汰汰的都沒有人打理。

一個中年婦女開口說道：“誰家有孩子的衣服？你們看這個熱心小孩兒身上埋汰成這樣，肯定得洗一下，換一身衣服。”

一個大娘開口：“看上去四歲左右，我家有衣服，我現在去拿，小孩兒你在這裡等著，對了，你回去換了乾淨衣服以後，得把衣服

還給我。”

桑寶彤：“我不是明街小學的，我是住在帽兒胡同，把衣服洗乾淨了，明天換到門口保安那裡可以嗎？”

“行！”大娘利落地說道：“等會你的臟衣服也給我，我洗乾淨曬好就放在門衛那裡，明天你讓你家人過來拿。”

乾淨的衣服被送過來以後，桑寶彤被人拉著到廁所裡，她拒絕了讓彆人幫忙洗澡的提議，自己把門鎖上，用熱水擦身子，換衣服。

桑寶彤甚至還把換下來的衣服洗乾淨了。

她把盆子水要倒入池子口，發現有一個棕黃色的紙袋子擋住了臟水排放口。

桑寶彤把袋子拿起來，上面是用鋼筆字寫著“安眠藥”，日期寫著的是8月24日——8月31日，桑寶彤捏了捏裡面，這不是個空袋子，裡面的小角落還有一片藥片，桑寶彤打算拿出來，等會給那個歐陽怡。

桑寶彤過來的時候，鄰居們口中的周醫生已經過來了，看著歐陽怡昏迷不醒還出冷汗，她建議還是送到大型醫院去看一下是什麼情況。

桑寶彤正要問這個藥袋放在那裡，就聽到有人熱熱鬨鬨地說救護車來了，要把歐老師給抬到救護車上去。

歐陽怡很可憐地蒼白著臉昏迷，桑寶彤看著歐陽怡的褲子有個口袋，乾脆直接把棕色藥袋塞入到了她的口袋裡。

·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學校的保安就讓孩子們彆玩了，早點回製片廠家屬院。

就連今天收的糧票，也還給了這幫孩子們的頭頭。“今兒謝謝你們帶來的這位小朋友。”保安笑眯眯地說道。

桑寶彤翻牆救人無疑是大大的惹人注目，她被簇擁在人群中心。

不過桑寶彤說完了發現有人吐了，她恰好又會爬牆，所以才會進入到裡面。一切看上去很巧合，很快這幫孩子們就轉移了注意力，隻有肖曉湊到了平時不願意搭理的幼兒園組。

肖曉說道：“你叫做彤彤對不對？你真的好厲害！歐老師是我的語文老師，你救了她真的是太好啦。你的反應真的好快，也好聰明啊！”

肖曉比桑寶彤大四歲，她覺得要是當時她發現了這件事，肯定沒有桑寶彤反應那麼快，說不定就讓歐老師耽誤了被救治。

桑寶彤知道小姨是很忙的，小姨要忙著上班，要教自己，還要看書複習，不像是自己，桑寶彤自己的任務就是玩好，抽空讀書。

所以桑寶彤打算要是自己就可以把歐老師的事情打聽清楚，小姨就不用費功夫打聽了。

桑寶彤聽到了肖曉的話，問道：“你是歐老師的學生，那這個歐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在肖曉的描述裡，歐老師並不勢利眼，說話很溫柔，是個很好的老師。

“之前有人說，歐老師的名聲不好，是怎麼回事啊。”

這個就和馮奶奶說的對上了，有人抱著孩子說歐老師搶男人，還讓孩子們喊歐老師媽，把歐老師給臊得夠嗆，那個時候歐老師的奶奶又生了病，重壓之下，歐老師也病了。

後來就是歐老師嫁給了陳聰，歐陽怡懷孕了，孩子生出來以後沒有多久，孩子沒了，再就是剛剛的事情，歐老師生病了吐得很厲害，要送到醫院裡進行救治。

桑寶彤拚拚湊湊出來所有的事情，她在心裡頭點頭。

要說起來，要記住的信息太多了，桑寶彤想到了上次拿著本本寫寫畫畫的何記者，或許以後她也可以拿個小本本把想要記住的信息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