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 兩種猜想 又或者,是先生應當怕我?……(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9740 字 6個月前

“豔同悲, 豔同悲?”王誥喃喃重複一聲,終究不敢信,“若敗給勢均力敵者倒也罷了, 可原來是敗給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廢物。哈哈, 豔同悲,好一個豔同悲……”

來蜀州之前,誰不以為王大公子此次必定力壓群雄,當為劍首?何曾想過,如今竟被人拒在八進四的門外,連前四都進不得,還近乎一敗塗地?

王誥固然是立著不動了, 似乎出神。

周遭世家之人又有幾個好臉色?看向周滿的目光無不充滿了凝重與不善。

先前那些本買了周滿贏卻因見她一枚靈石押王誥贏而改注的冤大頭們,這時卻才顧不上什麼“豔同悲”不“豔同悲”的, 隻悔得腸子都青了:“我本來是對的!跟著她改注,竟然改錯了!她明明那麼能打,居然買對手贏?我……殺豬盤, 這一定是殺豬盤吧!”

相反, 先前反買周滿的蜀中四門一乾人等, 此刻早已開始互相算自己這回贏了多少,差點沒把臉都笑爛。

眼見周滿回來, 餘秀英甚至沒忍住衝她比了個大拇指:“指路明燈啊!我就知道,跟著周師妹一定能賭贏!”

周滿:“……”

你們是贏了,可我那塊靈石是回不來了。

周滿終究沒理會他們,走回到那尊泥菩薩面前, 指指他那枝病梅,卻是咳嗽一聲:“咳,一沒留神, 便成這樣了。它們,還會再開麼?”

王恕目光於是移回到那枝病梅。

原本開在枝頭的許多粉瓣,確實因為方才周滿催動的“豔同悲”劍意而凋零,僅剩下嶙峋欹斜的細枝。然而還有那麼零星幾片,因為周滿最後關頭所動的那一分惻隱之心,留存了下來。

雪裡風動,香息隱隱。

當年他病篤將死,隔窗望病梅不開,便以為自己與他們一般,終究天數注定,不有變改,也漸漸消了求生之意。可次日醒來,竟見寒梅雖瘦,卻點點綻放在枝頭。園中病梅都是他素日裡照料,豈能不知它們其實已難開花?分明是師父見自己感物傷懷,已無生念,趁夜裡悄悄以靈力催開病梅,賦予那一樹寒梅生機。

一個善意的謊言罷了。

許多事並不會因為人力而有變改,他的性命已不再有任何轉圜的餘地,但這枝病梅……

王恕眼底微光清潤,淡淡笑著,聲音靜定:“會的,還會再開的。”

隻要你想。

這一刻,二人相對而立,那玄衣女修身上還留著方才一戰的斑駁傷痕,病大夫則一身蒼青舊道衣攬梅立雪,無言勝似有言。

遠處養氣宗所在角落裡,程半夏遙遙見得這一幕,便想:他現在該不會說“應當”二字了吧?周滿這樣的人,今日你輸了,明日我便用你的劍法,幫你贏回來,且還要昭告天下,誰遇到能不心動呢?我見了,我也喜歡。

金不換站在旁邊,也是微笑,隻是一垂眸,忽然看見周滿左掌緣那一滴隱約的水跡,卻想:她總算有個人樣了。

周滿聽得病梅還能再開,便鬆了口氣:“那就好,不然這借來之物,若不能完璧奉還,可太失禮了。”

金不換這時才出聲揶揄:“還是先彆管這枝梅了,先治治你身上這些傷吧,看看都……咳,咳!”

話剛說一半,卻是自己先咳嗽起來。

周滿轉頭一看,忍不住笑了:“自己都這樣,還有閒心管彆人?”

她纖長的頸項上固然留著方才王誥指爪所留下的灼痕,看上去甚為使人驚心,可金不換竟也沒好到哪裡去,身上不是劍傷就是血痕,活像是才從台上逃了一條命。

他這一戰對陣的是陸仰塵。

周滿見他這樣,心底不禁想:或許輸了。

可誰料,金不換咳嗽幾聲後,竟然笑:“那我可不是傷得最重的,總有人給我墊背呢。”

抬眼視線便投向另一側。

周滿忽然意識到他話中之意,順他視線看去:那邊所立,正是陸仰塵。隻是此刻衣衫染血,甚至有一道劃痕落在那張清貴的臉上,破了相。在她看去時,對方也朝他們這邊看來,目光隻與金不換相接,竟顯出幾分陰鶩。

周滿心頭一震,回眸看金不換:“你贏了?”

——是的,金不換贏了。

比周滿戰勝王誥,更讓人意想不到。在東面擂台這邊幾乎吸引走全場目光的時候,西面擂台發生的一戰,卻使台下少數觀戰之人大跌眼鏡。

在十六進八一戰中,陸仰塵對陣常濟,受了不輕的傷。

人們想過,八進四這一輪,陸仰塵恐怕不會好受,可也沒想到,那傷勢似乎比所有以為的重,而金不換也比所有人以為的要厲害一些,拚到最後竟然是金不換獲了勝!

陸仰塵微微閉眼,試圖平複心緒,可那股屈辱之感,始終在心頭縈繞不散。

先前那一戰,不僅又浮現在眼前。

勝負分出的那一刻,他從未有過如此的憤怒,以至於忍不住嘲諷:“隻為贏我,如此費儘心機,步步算計。往日金郎君為宋氏效命時,倒沒看出,還是條會咬人的狗!”

金不換竟平淡回:“往日陸公子清貴出塵,在下也沒看出,能做得出水淹泥盤、斷藥殺人的狠事,人皮一脫,原是助紂為虐的倀鬼。”

他要贏,不是因為要去奪什麼劍首……

隻是因為,對手是他!是他們這些來自世家、背負著泥盤街血債的人!

他要贏,不是為榮耀,而是為仇恨。

宋蘭真的視線從遠處周滿身上掠過,又掃過那頭的陸仰塵,心中忽然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奇妙:“原來運氣竟也有站在我這邊的時候……”

王命則在看王誥:這位一向遠勝於他的兄長,第一次有如此難堪狼狽的時候,而且是輸給了與他們有宿仇的周滿。他本應該同仇敵愾,感到憂慮,感到憤怒,甚至感到恥辱……

可都沒有。

王命心中唯一想的竟是:我進了春試前四,但他沒有。這是我第一次勝過他。

宋蘭真忽然笑了:“隻剩下我們了。”

王命這時才轉回頭來,第一次感覺命運的天平在向自己傾斜,慢慢道:“是的,剩下我們了。”

八進四,原本屬於奪魁熱門的陸仰塵與王誥,相繼爆冷出局。

世家之中,還留在前四的,隻有他與宋蘭真了!

兩人視線碰在一起,一時誰也沒再說話。

先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周滿與王誥這一戰奪走了,直到此刻比試結束,才有人開始談論更早結束的金不換與陸仰塵一戰,甚至還引發了不小的爭論。

“竟然是金不換贏了?”

“也是陸仰塵倒黴,先打常濟,身上有傷,沒辦法,對上金不換的時候已經使不出全力了。”

“行了,輸了就是輸了,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怎麼人家金郎君贏了你們就在這兒嚼舌根呢?”

“你——”

“等一下,要這樣排的話,金不換贏了,那下一場豈不是……”

“我去!下一場,下一場宋蘭真對王命,金不換對周滿啊!”

……

談到此處,眾人掰著手指頭一算,全都驚了,這不全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頓時,各式各樣的目光,都朝宋蘭真王命所在方向與周滿金不換所在方向投去。

這時,王恕正在給周滿頸項上藥,眉頭蹙著,動作也分外謹慎。隻是周滿未免嫌他太慢,於是徑直從他手中拿過藥瓶,把藥粉手心裡一倒,便直接一掌覆在傷處。若換以往,王恕是要罵她的,可今次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咽下。

金不換也服了一粒傷藥,隨意一掃周遭目光,便笑:“看起來,大家都在等我們窩裡鬥呢。”

周滿求快的下場就是疼,手掌連著藥壓在傷處,不免齜牙皺眉,忍過後,卻冷哼一聲:“哪兒有那麼多好戲看?宋蘭真又不是傻子。”

自上一輪開始,每一輪比試的速勝者,都能拿到那枚劍試金令,用以調換比試對手。

王命對妙歡喜險勝,金不換打陸仰塵也是險勝,周滿打贏王誥,更是絕不輕鬆。

相反,宋蘭真對的卻是趙霓裳。

八進四這四場比試,數她贏得最快,毫無懸念,這一輪的劍試金令自然非她莫屬。

眼下本輪比試已經結束,岑夫子便召集大家重聚在劍壁之下,果然宣布宋蘭真為本輪最快獲勝者,將劍試金令給她。

就如當初好奇周滿的選擇一般,人們開始好奇她的選擇:“會保持原樣嗎?金不換與周滿關係不錯吧,這要打起來……”

也有人在看完周滿與王誥那一場後便興致缺缺:“沒懸念了,這一屆的劍首必是周滿。她連王誥都贏了,後面誰還是她的對手?”

還有些異想天開的:“周滿當初都敢選王誥,萬一這宋蘭真腦子也有毛病,直接選周滿呢?”

……

宋蘭真腦子當然沒有毛病,絕不至於與周滿一般冒險,更沒有必要。

她看了王命一眼,才將那枚劍試金令投出。

經過上一輪的比試,刻有王誥、妙歡喜等人名字的大劍,已如先前那些敗者一般,向下沉落。

上方已隻餘四劍。

周滿的名字與金不換挨在一起,另一邊則是宋蘭真與王命。

隻見那枚金令落下,屬於金不換的那柄大劍便被拔起,竟然與王命調換!

宋蘭真的選擇,是:王命對周滿,宋蘭真對金不換!

周遭頓時起了一片噓聲,有人不解這樣做意義何在:“是不想自己人打自己人,所以這樣換嗎?可王誥都輸了,王命就能贏嗎?這換不換沒什麼區彆吧……”

周滿見了,毫不意外,隻沒忍住冷笑了一聲。

雪已經下得很大,周遭群山都裹上了素銀,她與宋蘭真立在兩端,誰也沒去看誰。

金不換眼簾微垂,眸光幽暗,卻是唇畔掛笑。

岑夫子很快宣布,四進二的兩場比試,將在明日上午同時舉行。

眾人散去時,周滿也轉了身。

隻是無意間門一抬眸,竟見不遠處一棵枯鬆下,立著一道幾乎與周遭大雪融為一體的白影,正看向自己。

又是他。

周滿眉頭幾乎立刻皺了起來,一想到剛才的比試此人可能也在旁邊看,頓感如鯁在喉,停了片刻,才與眾人一道離去。

王恕轉身時,卻忽然看見此人的目光從周滿身上,移到了自己身上,竟似含著笑意。

在這短暫的一刹,他感到極不舒服。

周滿與金不換要回東舍,多少需要商談商談下輪比試;王恕卻顧著周滿所受的傷,要先去取一些藥,於是在長廊上與他們暫彆,往春風堂方向走去。

可沒料,剛轉過拐角,就見前方一道白衣身影立在廊下。王恕腦海中瞬間門浮現出當日亂墳崗上,此人一臉悲憫,卻無情扼斷病者脖頸的情形,眉頭一蹙,已有遠避之心。

但還未及移步,便聽這白衣文士淡淡道:“你的性命,隻剩下不到四十日了吧?”

瞳孔驟然縮緊,王恕腳步定住了。

他看向他,那雙使人印象深刻的眼睛,此刻便注視著他,一如亂墳崗那日,仿佛這世間門的一切隱秘,他都知曉。

然而奇怪的是,這雙眼打量他片刻後,竟然浮上了一分好奇:“可你好像,並不懼怕。”

王恕不知他用意,並不接話。

張儀道:“我自瀛洲一路西進,見過了許多人,有修士,也有凡人。有人求生不得,有人求死不能。命到頭時,總不免有痛恨愧悔,坦然平靜者少有。”

王恕道:“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不曾虛度,死則如歸。縱命將儘,又何痛恨?”

張儀呢喃:“不曾虛度,死則如歸……”

他凝視他許久,終究歎一聲:“可惜。世間貪生畏死者甚眾,恨不求長生者更多,如你一般明悟之人,實不多有。但倘若,我有辦法,延你壽數呢?”

王恕平靜道:“既有所予,必有所取。”

張儀便笑起來:“不錯,是有所取。在下走遍六州,便是為尋一能救天下之人。今見王大夫,實覺誌同道合,天下再無二選。”

王恕聽得“誌同道合”四字,眉頭更皺。

張儀卻道:“方才那一式‘豔同悲’,寫得極好。姹紫嫣紅,到底付與斷井殘垣。你已經悟到,這世間門的一切,都將走向寂滅,並不會因為外力而改。我殺人,隻是成其宿命,與你寫這一式劍法,並無兩樣。”

他嗓音平和,看上去對人也毫無惡意。

然而王恕清醒至極:“不一樣。我寫劍法,是因哪怕萬木病,萬豔悲,過後也總有春來,是因信生;你殺人,卻是以死為解。信生與奉死,豈能一樣?先生還是另尋高明吧。”

他不欲與此人多言,轉身要走。

張儀見了,隻道:“大夫對在下,如此防備,心中豈非有畏?”

王恕腳步頓止。

張儀仿佛在探究他:“是怕在下即將要取蜀州劍印,又或者,是口稱道異,卻怕自己心裡實則認同在下當日之言呢?”

王恕終於重新看向他,盯了許久,才道:“不,我以為,恰恰相反。”

張儀眉梢一抬,靜看他不語。

王恕眸光深靜,仿若有暗流淌過,竟道:“原本我以為,亂墳崗那日,得見先生,或是巧合。可今日先生找上門來,便使我知道,那日也是蓄意為之。可先生既有奪六州劍印之力,呼風喚雨,顛倒乾坤,無所不能,何須對一個將死之人如此禮遇,煞費苦心?所以在下鬥膽猜測,或者,先生所謀,隻有通過在下,才能實現;又或者……”

他頓了頓,方道:“是這個將死之人身上,藏有連先生都害怕的東西——不該我怕先生,而是先生應當怕我?”

“……”

張儀看他的目光,終於有了少許變化,竟慢慢露出笑來。

以王恕的眼力,還不足以從這張臉上看出什麼明顯的破綻來驗證或者否決自己的猜測,但也不必再多言了。

他頷首一禮,轉身離去。

這一次,張儀沒有再攔住他,隻是那目光始終落在他身上,似乎在考量什麼。

走出去很遠很遠以後,幾乎已經快到春風堂了,王恕才停下腳步,從袖中取出那一面與他身上人心之毒相係的骨鏡,輕輕推開。

黑白的光線,既沒有增,也沒有減。

這位即將攪動蜀州風雲的天人張儀,沒有在這面能照出人心的骨鏡上,留下任何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