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周滿的選擇 天之驕子又如何?皆是她刀……(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12370 字 6個月前

孟退那乾淨的儒衫上, 赫然印著枚清晰的腳印。

劍夫子眼尖瞅見,忖度周滿素日為人,忽然懷疑:“結束這麼快, 身上也沒傷……她該不會是趁人家剛上台還沒站穩,就一腳把人家踹下去了吧?”

周滿立在台上,本也是在想:我怎麼就控製不住我自己?

但聽見這話,她沒忍住轉過頭來幽幽看了這老頭兒一眼, 心道自己雖然無恥, 可也沒下作到這種地步吧?

邊上諸位學宮夫子、門派長老,此時回憶起方才, 卻都複雜地想:猜得雖不全對,可也相差無幾了,那和直接把人踹下去有區彆嗎?

比試剛開始時, 其實一切正常,一人相互道禮, 並無特殊的事發生。

孟退平時瞌睡雖多,但因此次是領了孟春半之令,所以不敢怠慢, 專程清醒過了一輪, 才上的台。他所用是一門名叫《萬象百神》的功法,甫一動念, 身後便光華萬丈,顯現出儒門諸般經典中所涉及的上百尊神的法相,好似一幅氣象萬千的長卷。

台下眾人見了,無不肅然生畏。

孟退眼見周滿兩手空空,動手前還善意地提醒:“周師姐本場沒有法器嗎?”

豈料,周滿聞言, 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竟道:“我覺得有,那便是有。”

言罷立時合身撲上,先行下手!

孟退自然一驚,顧不得再想她那一句似乎頗有玄機的話,依據著先前師叔祖的指點便請出那《萬象百神》最高的一尊昊天上帝,欲以其法相反製周滿。

可誰想到,就在一者漸近之時,周滿竟將雙眼一閉!

那一刻,在所有人眼中,那昊天上帝的尊像依舊凜然難侵;然而在周滿的面前,卻好像空無一物,什麼也不存在!

她徑直從那尊神像虛影中間門穿了過去!

所有先前曾見孟退喚出神像擊退對手之人,無不感到驚愕,根本沒明白發生了什麼。

連孟退自己也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當即大驚,眼見周滿瞬間門已來到身前,隻得狼狽後撤,心想周滿不敬這尊神,總敬那尊神,於是接連催持喚出神譜上其他神祇,一一直指周滿。

台上一時都要變成神國!

可周滿依舊閉著眼睛,無論那一尊神,對她來說好像都不奏效,她簡直如入無人之境!

孟退一招不慎便被她一掌擊退,心中充滿了茫然:“怎麼會……”

周滿這時睜眼,方才一笑:“我覺得無,那便是無。”

孟退聞言,面上竟然生怒,質問道:“周師姐心中難道就沒有任何可敬之事了嗎!”

周滿輕描淡寫:“有啊,我自己的心。”

孟退搖頭:“此言大謬!世間門無人不受外物影響,心因物成,人絕不應當隻敬自己的心!這門《萬象百神》圖譜,乃是師叔祖伏首經卷十餘年辛苦編纂,為天地造化立眾神,以樹立典範,教化萬民,可你,可你——”

周滿聽到這兒便嗤了一聲:“教化萬民?”

她隻伸手往孟退身後那一尊最高的昊天上帝法相一指:“天帝在你儒門典籍中,被奉為兼具‘仁義禮智信’五德之神,常瞠目察世間門,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你是儒門弟子,你能做到與祂完全一樣嗎?”

孟退道:“自然不能,但……”

周滿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陡地抬高聲音,斷喝質問:“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那己所不能,便能施於人了嗎!”

平地裡一記雷霆炸響!

孟退隻覺腦袋好像被鐘杵撞了一下似的,震晃起來,一下竟定在原地,不能再動分毫,先前浮在其身後的百神尊像驟然全散了個乾淨。

周滿便知,自己已經贏了——

前世孟春半就創立過這門功法,正如孟退所言,是想通過樹立神祇,以教化萬民。儒門所信者天,典籍中便將天地、山川、雲霧,乃至人們燒火的灶台,都設立上各自的神位。

人們相信、敬畏,自然就會遵從神諭,受這一門功法影響;也有人口稱不信神佛,但實則心有遲疑,並非他們所想的那樣堅定,是以這一門功法依舊奏效。

孟春半在這一道上耗費了三十餘年。

然而就在她又一次宣布閉關,儒門上下皆以為這一門功法即將創立大成時,孟春半自書山出關,竟然毫無預兆地宣布將這一門功法廢止,稱其是無用虛偽之道。

儒門上下自然大驚。

孟春半於是席坐論道,儘述因由,歸結起來,其實隻有三句:一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一曰,心外無物;三曰,言傳身教。

周滿當時在山上,聽聞此事後,不免稱奇:畢竟她先前早就對這教化萬民之法嗤之以鼻。彆說世間門本無諸般尊神,哪怕就是真有,她見了也照樣敢打個稀爛。沒想到的是孟春半竟能自反。

周滿不由對其大為改觀,甚至生出了結交的衝動。

當然,這衝動沒能在心中停留太久。

因為僅僅半個時辰後,一封新的檄文就從山下飛來,再次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周滿就是有再多的衝動,那一瞬間門也全喂了狗——

結交個屁!

她早晚有一天要衝下去,一巴掌把整個儒門拍扁了,再扔進油鍋裡!

不過怒歸怒,有關《萬象百神》這門功法,周滿卻是因此記了個清清楚楚。

早在之前得知孟退是代孟春半參加春試時,她就已經在暗中留意,研究過孟退先前與人六場比試的情況,便可推算:這一世孟春半研究此道才剛十年,還不夠完備,是專門讓孟退來試這一門功法的,以便根據實際情況改進。所以孟退每每打完才到處詢問,儒門眾人也都在旁邊圍堵。

旁人以為這一門功法變化萬千,威力無窮。

可在周滿看來,這一門功法千瘡百孔,再過一十年就會被孟春半否定,一無是處。

換句話說,今日她是在用未來的孟春半來打現在的孟春半,豈有能不贏之理?

孟退已經被她雷霆一聲斷喝震住,身後百神尊像儘散,想必等上一會兒,待其徹悟,便會主動認輸。

如此,她本能贏得光明正大。

然而就在那一刻,周滿也不知自己什麼毛病犯了,眼瞅孟退這將來會替孟春半送檄文的走狗,毫無防備、動也不動地立在那兒,忽然感到技癢,總覺得不趁機做點什麼,好像對不起眼前這個機會?

於是……

周滿發誓,她真的隻是動了一下念頭,就一下,身體便不知為何不聽使喚,忽然飛起一腳,把那礙眼的孟退踹下了台去。

再然後,就是此時此刻,所有人看到的情況了。

場中有一種詭異的靜寂。

儒門那位荀夫子,更是如在夢中一般,看向孟退。

周滿想,我現在說我剛才其實中邪了,會有人信嗎?

孟退顯然是不會信的,他低著頭,呆呆盯著自己衣襟上那枚腳印半晌,一張臉終於漸漸漲得通紅,抬手指著周滿,整個人都在發抖:“你、你……你先才還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可你趁人不備……”

這少年郎,不知道世上有壞人嗎?

我周滿就是其中之一!

她微微一笑,隻理直氣壯地問:“春試規則,可有哪條寫明了不許偷襲嗎?”

孟退頓時啞然,周遭所有觀試者也不由齊齊無語。

確實,規則並非不允許偷襲。

隻是以往彆人比試的偷襲往往發生在精彩的交戰中,哪兒有趁人家直愣愣站那兒時一腳給人踹下去的!

“我怎麼覺得我什麼都沒看懂就結束了……”

“這才剛半刻時間門吧?她這樣就算拿到了速勝?比王誥和宋蘭真都快!”

“趁人不備就給人踹下去,還是人嗎她?”

“齊州來的這幫人太年輕,我們蜀中是真的有壞人啊!”

……

擂台四面,一時嘈雜極了。

隻有評判位上諸位夫子長老,算是少數能看懂方才那一戰之人,全都以一種思索探究的目光看向周滿。

孟退這時也想明白了,隻怪自己自己書呆子成性,不由歎道:“師叔祖新寫的功法,就這樣被我輸了……”

儒門上下也是既感憋屈,又感惋惜。

無論如何,周滿拿到速勝,心情極好,想著“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便道:“也算不上輸給我。我知道,孟師弟是代你那位師叔祖參加春試。她隻是輸給了她自己。”

輸給她自己?

孟退等人俱是一愣,不知此話從何說起。

周滿於是從台上跳下來,隨口道:“讓她改日翻翻自己十年前寫的那卷《六經心注》自然就明白了。”

孟春半是一十年後放棄了《萬象百神》這門功法,但其實並非走向一條全新的道路,而是回到了她早年的初心——

一切都在這卷《六經心注》之中。

正是從“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最終又回到“看山是山”,看似相同,但境界已然有彆。

人在路途獨行久了,難免一念執迷。

有時抽空往回翻翻,思索一番,方才知道自己是誤入歧途,背離了最早的本心。

周滿用未來的孟春半勝了現在的孟春半,自問不算光彩,如今說這一句,一是想孟春半若能早些醒悟,少在這一道上再浪費一十年,也算自己跟她平賬;一是想將來與齊州儒門一在山上一在山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提前把關係鬨僵了不好,不如給個台階下——

畢竟他們不算輸給外人嘛。

果然儒門上下連荀夫子在內,聽了她這話之後,雖還有幾分疑惑,可臉色確實好了不少。

但若要因此認為周滿就是個好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儒門可以安撫,那是因為大家都算受害者;可孟春半這種禍首,卻是斷斷不能放過!

天知道她已經為今日這一戰蓄謀了多久!

一跳下台來,周滿便面含笑意,從自己須彌戒內取出一封老長的卷軸來,遞給孟退:“還請孟師弟代我,將這一封卷軸,轉交給你那位師叔祖。”

金不換就立在近處,忽然想:這不是昨晚她找自己要的那封空白卷軸嗎?要大,掛起來要能填滿一整面牆的那種。原來是要給孟春半?

孟退見了,也是一怔:“這是?”

周滿笑眯眯道:“我曾讀她所著之書,神交已久,對她十分仰慕,所以特作此卷獻上。”

就師叔祖那人嫌狗憎的德性,竟有人神交已久,還仰慕?

孟退大為震撼,心想這位周師姐莫不是嫌命太長?但見這卷軸幾乎有一丈長,下意識要打開看看。

周滿眼皮一跳,趕緊伸手將他按住:“咳,禮贈他人之物,你先看了,於禮不合吧?”

孟春半莫名其妙輸了今日一場,恐怕已經在發瘋邊緣了,若再讓她提前知道這卷軸內容……

雖然憑孟春半一輩子懶得離開她那書山狗窩的德性,該不至於親自從齊州殺到蜀州來罵她,可萬一呢?

前世她與孟春半纏纏綿綿幾十年,將來多的是時間門鬥。

現在她一要爭劍首奪墨令,一要幫望帝打張儀,自問已經夠忙,可不能再多什麼麻煩了。

孟退聽她這樣說,卻道:“可師叔祖的東西也一向都是我先看過的。若回頭她問起這卷軸中的內容……”

周滿立刻道:“你就說,這裡面是一篇‘精妙’的文章!”

孟退有些遲疑地看她。

她臉上的笑意真誠極了,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心裡打鼓。

周滿隻道:“放心,我獻此卷軸是想與你師叔祖結交,三年之後,必定到訪齊州,屆時還請孟師弟為我引見。”

孟退便想,雖然看起來長了點,可一封卷軸罷了,周師姐將來還要造訪齊州,難道還會害人?該擔心師叔祖彆到處去害人才對!於是總算將卷軸收下。

他哪裡知道,後來孟春半打開這卷軸一看,差點沒氣得拆了整座書山!而周滿說的“三年後到訪齊州”,也因後來白帝城一行出了變故,導致她推遲了原定前往齊州的計劃,直至十年後才到,不免使孟春半確信自己被人當了猴耍,不顧上下勸阻,早早便使人將周滿的名字,刻在稷下學宮集賢門前那塊“見之必誅”的石碑上:凡儒門弟子得見此人,必齊力殺之!

不過那都是後話了,此時的周滿不知自己將來會“失約”,此時的孟退也不知眼前這位看起來純良的周師姐實則裝了一肚子的壞水,他甚至還跟周滿承諾,春試後回到齊州,一定親手將這封卷軸交給孟春半。

周滿聽後,笑得狐狸尾巴都快露出來——

孟春半,你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旁邊金不換一見她這熟悉的神情,便知道那卷軸裡恐怕沒寫什麼好東西,不由憐憫地看了孟退一眼。

遠處觀望的霜降、驚蟄一人也覺出點端倪來,眼瞅那周滿活脫脫一個招搖撞騙的神棍,雙雙變得沉默。

驚蟄問:“這就是公子為我們相的‘賢主’?”

霜降也第一次有點懷疑自己最初的直覺:“她笑得真的……”

好壞啊!

若跟了她,以後真不會被她轉手賣掉嗎?

另一頭的王誥與宋蘭真,見得周滿與那孟退相談甚歡模樣,卻不免眉頭大皺,面色難看。

他們本是為看周滿實力而來的,可這一場周滿不僅沒展示任何真實實力,而且還以這樣一種離譜的方式在半刻之內結束了比試——

速勝名額就此易主!

正如金不換先前所料,王誥先前已與宋蘭真達成協定:宋蘭真本會利用第三條規則,將他下一場的對手調換為周滿!

可現在計劃要落空了。

周滿拿到機會,會怎樣利用第三條規則呢?

王誥與宋蘭真心中都有一個猜測,隻是誰也不提,相互間門的氣氛變得微妙。

這邊周滿速勝孟退,那邊妙歡喜對上談忘憂卻是幾番纏鬥,整整大半個時辰才以妙歡喜險勝結束。

至此,春試前十六進八這一輪的結果已經完全出來。

所有人除傷重不能到場的王恕外,皆重新聚於劍壁之下。

隻見得岑夫子立在高處,抬手一揮,那先前並排的十六柄大劍,便立時有八劍上浮,八劍下沉。

上浮的八劍,是:金不換,陸仰塵,王命,周滿,宋蘭真,趙霓裳,妙歡喜,王誥。

下沉的八劍,是:宗連,常濟,李譜,孟退,周光,宋元夜,談忘憂,王恕。

毫無疑問,上浮的是勝者,下沉的是敗者。

比試的結果,以一種直觀的方式展示在所有人眼前。

岑夫子道:“先進行的是敗者組抽簽,將選出一人進入前十,得到墨令。劍門學宮王恕,已遞交陳情帖,傷勢過重,不能參加,因此退出此次抽簽。”

那柄烙印有“王恕”一字的大劍,於是沉到最底,劍上的光芒也慢慢熄滅,變作灰色。

周圍頓時起了一片唏噓歎息。

王誥聞言則是挑眉,半點不在乎地笑了一聲。

周滿聽見,面無表情,隻是盯著那柄沉底的劍,看著劍上黯淡的名字。

敗者組的抽簽其實已經沒有多少人關注,因為人人都知道,後面才是真正的重頭戲。

王恕不參加,就有一個輪空的名額。

幸運抽中輪空的,正是才輸給周滿的孟退。

勝者組則無須再抽簽,下一輪八進四,次序已直接排出:金不換對陸仰塵;周滿對王命;王誥對妙歡喜;宋蘭真對趙霓裳。

但這隻是暫時的。

岑夫子主持完敗者組抽簽後,便取出一枚同樣蓋有杜鵑花印的劍令,隻不過是以青銅鑄成,杜鵑花印也是金色。

他將這枚劍令遞向周滿:“此為劍試金令,能任意調換如今對決次序裡任意兩人。作為上一輪獲勝用時最短者,你的比試將自動被排到下一輪最後一場。你持有這枚金令,用與不用,換與不換,皆在於你。”

周滿接過了那枚金令,抬頭看向劍壁。

全場的目光,無論遠近,都彙聚到她身上。

東舍那幾個看熱鬨不嫌事大的,這時全圍了過來身邊,興奮地亂出主意。

“拿到名額當然要用,周滿,要贏選陸仰塵!他已經被常濟打傷,我聽說不好恢複,你選他下場穩贏!”

“彆了吧,選走陸仰塵,金不換怎麼辦?肯定是讓宋蘭真和王誥打啊!嘿嘿,三大世家裡兩位頂尖新輩互毆……”

“不不不,你們都沒看到精髓啊,抽王誥和王命打不更精彩?兄弟相殘的戲碼啊!”

“你傻嗎?要這樣周滿就得跟妙仙子打了!”

……

周滿還沒動作,他們都快吵起來了,且聲音越來越大,隔著一裡地都能聽見。

旁邊世家那一撥人,臉色迅速發綠。

天之驕子又如何?

規則就是如此,否則先前宋蘭真與王誥也不必為這速勝的名額苦心籌謀。

可誰能想,現在竟落到周滿手上!

所有人都成了她刀俎下的魚肉,被動地等待著她來決定他們接下來的命運!

王誥負手而立,其實已經做好了被周滿換去打宋蘭真的準備,心中並不十分在意,畢竟周滿必定會避開他,那下一輪的對手是誰於他而言區彆不大。

隻宋蘭真面色有些凝重。

可誰也沒想到,周滿看了半晌後,將那枚金令往高處一擲,竟是毫不猶豫,並指如刀,淩厲一揮!

錚然一聲劍嘯,銘刻她名字的那柄大劍,頓時從原地飛出,如一道金色的冷虹,隱約帶著凜冽的殺機,硬生生砸落,震得旁邊那柄並列的大劍不住晃動!

待得晃動稍止,眾人定睛一看,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那劍上名姓——

赫然正是王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