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前十六抽簽(修) 命運不再眷顧弱者。……(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11494 字 6個月前

寒夜劍頂, 蕭風自門外吹來,劍閣內僅點著的一盞油燈晃動著,照得那尊武皇造像身後五色的焰形背光也跟著閃爍不定, 周滿就坐在下方, 心緒亦難平複。

往日一遍就能成功的功法, 今夜連掐了三遍手訣,也始終未能成功。靈氣在體內轉過一個小周天, 稍稍一個抑製不住的雜念擾動, 才凝結在指尖的金芒便立刻消失,黯淡下去。

周滿皺了眉頭, 睜開眼看著自己指尖,面無表情。

望帝剛往香案前那隻花觚裡添過水, 此時盤坐在角落裡, 一半面容被陰影覆蓋,一半面容則被閃爍的焰光鑿下更深刻的皺紋, 隻道:“自半個時辰前進來開始,你便心神不寧。”

周滿攥緊手指, 終於慢慢道:“我見到張儀了。”

那半坐在陰影裡的老者,抬起被褶皺壓滿的眼皮,竟沒有多少驚訝:“這麼久, 也該來了……”

他問:“此人如何?”

傍晚亂墳崗上所見,於是再一次浮現在周滿眼前,她想了許久,才道:“普通。”

望帝一怔:“普通?”

周滿點頭,複雜極了:是的,普通。

——就在那樣尋常的山坳裡,一片衰草叢生的亂墳崗, 一個衣襟染汙破損的普通人。至少看起來是那樣,甚至或許是從涼州徒步經行蜀道,一路翻山越嶺而來。誰能想象,那看起來帶了幾分倦意與狼狽的白衣文士,便是傳說中連奪五州劍印的天人張儀?

在她道破其身份時,無論前面的王恕還是後面的金不換等人,無不瞠目立在原地,不敢相信。

隻有張儀自己,平靜如許,抬眸後向她解釋:“我與這位大夫乃是偶遇於山間,對他並無惡意,還請不必誤會。”

周滿卻哪裡理會?

在這山野間如此突然遇到張儀的情況,實在是她所未料,自然更沒有半分準備。哪怕他表現得溫文爾雅,甚至奪五州劍印至今沒有濫殺過一個無辜,可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夜血染玉皇頂,此人踏月自人潮中分水一般走來,對她說“水滿則溢,月滿則虧”……

此時此地,無人是張儀對手。

周滿不敢將自己與眾人的安危置於險地,手中的劍非但沒有鬆開,反而攥得更緊,隻簡短道:“走吧。”

眾人在警惕驚愕中,隨她離開,張儀也並未阻攔。

隻是王恕回頭看了一眼,神情不是很對。

周滿便問:“你同他談了什麼?”

王恕轉眸與她對視,裡面是艱難壓抑的情緒,幾度張口,才慢慢道:“我去救人,他說那人是要求死。他殺了他,這是慈悲……”

那一刻,周滿震住了。

為他那一雙深藏著痛苦與掙紮的眼眸,也為他簡單話語裡所揭示出的那個張儀……

殺戮,也是慈悲的一種?

那難道那夜玉皇頂,屠儘她門眾,逼她交出倦天弓,也是慈悲的一種嗎!

旁邊倒下的白幡在風中顫動,周滿仿佛又回到那夜屍骨橫陳的玉皇頂上,今生荒謬與前世大恨交彙,胸中情緒激蕩,隻回頭向那山坳的亂墳崗上看去。

那被世人稱作“天人”的張儀,殺完人後,竟是輕輕伸手,將那人消失了生機的眼睛合上,聲音裡有種天地歸於寂無的靜:“天地為棺槨,日月為聯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方知生儘死來,不亦幸乎?”

然後才一笑,起身,穿過亂墳崗。

薄霧模糊了他飄擺的汙衣,隻有腰間那五枚劍印與一封書帖相碰擊的聲音細碎傳來,不一會兒便不見了影蹤。

與前世何其相似?周滿與此人見過兩面,一次是他此人率著千門百家圍攻玉皇頂時,一次卻要更早,是她執掌齊州、取得倦天弓後不久。

那時她應儒門之邀,下岱嶽主持頌聖文會。

頌聖文會是儒門對外召開的大典,彙聚天下文人,作詩論文談經講道,一顯才華。

首日結束,她剛從杏壇出來,經過曲水流觴亭,卻見一人身無矯飾,一身白衣,戴笠端坐溪畔,手持魚竿,直鉤垂釣。身邊則隨意地攤放著一封青底金字的書帖。

周滿不由停步,但三思後一哂,舉步要走。

那垂釣之人便笑:“帝主心既已動,何必要走?”

周滿負手道:“已是設局,再若不走,豈非閣下直鉤所釣之魚?”

那人聞言,摘下鬥笠,側頭看她。

實是一張說不上美醜的臉,又或者於天人而言,美醜根本不重要。隻有那斜陽餘暉穿過溪畔林隙,照在旁邊那封青底金字的書帖上,又將書帖上的字影返映到他衣袍上、面頰上。

於是周滿下意識向那封青底金字的書帖看了一眼,最醒目的大約是右側帖首“生死青書”四字。

那人坦然道:“不錯,在下此來,隻是想親眼看看齊州的新帝主。”

周滿收回目光,道:“那閣下現在看到了。”

她看不透這垂釣之人的修為,自然早在方才三思之際,便對對方的身份有了猜測,面上輕鬆,心中卻猶為忌憚,話說完,也絕無與此人深談之意,徑直轉身離去。

後來使人打聽,果然是張儀——

世間成千上萬修士,誰人不想悟道突破,踏入天人之境?可被世人稱作“天人”的張儀,卻偏偏樂於以凡人姿態現身世間。

兩世記憶交錯重疊,編織出的卻是一個迷霧重重的張儀,周滿實在無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覺:“兵不血刃,先敗陸嘗,後引得涼州三日大雪,奪五州劍印如探囊取物,現身山野又與世間凡夫俗子彆無二致……”

就是這樣一個人,前世輔佐王殺,屠戮玉皇頂。

周滿感到空茫:“這就是我們的敵人?”

望帝大約也沒想到,與她一道沉寂下來,於是劍閣裡便知聽得見風吹過門扇孔隙的聲音。

過了許久,他才道:“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周滿眼底卻閃過一抹決然,那種“偏要為之”的強硬又回到她身上,卻是道:“不到最後,焉知鹿死誰手?”

前世張儀來見她,她認定張儀輔佐王殺,而王殺的劍骨取自她身,而那時劍閣金鈴剛響後不久,張儀必是奉了王殺之命,來看看自己這個所謂的“繼承了武皇道統”的齊州新帝主,究竟是何模樣。

隻是後來,她每每憶及那一面,總覺得有一處細節十分刻意:那便是張儀身畔那封攤開的青底金字書帖。

雖隻一眼,可直到如今,周滿都還能回憶起上面自己看到的零星文字,隻覺玄奧無比。然而一旦當她想要向人轉述或者於紙面默出,一切卻又立刻變得模糊……

竟是一門隻可神會不可言傳的功法!

算無遺策的張儀,可能是不慎將這門功法攤在外面給她看到嗎?周滿不信。可若說是故意給她看,為的又是什麼?

這一點,始終使她無法理解。

直到後來,泥菩薩遇刺,她將那桃木細錐上的圖紋描摹在紙上,故意放到宋蘭真面前試探她是否見過時,才陡然間有一種猜測,張儀是否也在試探她是否見過那一門功法呢?

可那日千門百家圍攻玉皇頂,周滿記得清清楚楚——

張儀所用,分明就是這一門功法!

極有可能是傳說中的《太玄真一經》!

他為何要以這一門功法試探自己?周滿百思不得其解。

但此時此刻,她萬般慶幸:哪怕那日隻看過一眼,所記得的內容根本不多,可至少,對張儀他們不再是一無所知。前世望帝敗給張儀,身死道消,蜀州於是任由世家宰割,可這一世,她想要以自己僅有的所知與所能,幫助望帝,阻擋張儀,保住蜀州!

周滿垂眸,先從身邊那一堆丹藥瓶罐裡隨意抓起一隻,倒出一枚回複元氣的靈丹服下,然後迅速歸攏先前散亂的心神,重新推演起來。

手訣每次打出,都猶為艱難。

這一門來自張儀的功法,顯然不是她如今的修為與境界能夠駕馭,以至於需要事先服用丹藥,且在指尖金光凝出的瞬間,冷汗便涔涔覆在額頭。

那位老者在暗處注視著,隻覺她身上有一股強大的執念,才能好驅使著她堅持到如今,一時竟有幾分動容:“以你如今修為,要運轉這一門功法,實在太過勉強。已經三個月,你做得夠多了。明日便是抽簽,不怕影響春試嗎?”

周滿堅定而平靜:“這一生,我有非做不可之事。”

望帝無言,目中卻漸漸流露出一種欣賞。

那尊武皇造像立在劍閣高處,拈花不語。

夜儘天明,旭日如湧金一般從地底噴薄而出,一寸寸將輝光覆蓋劍閣,從簷角長滿青苔的金鈴,到門扇覆蓋鐵鏽的鎖頭,再到一級級堅硬的台階……

遠處學宮,周遭十六座舊的擂台,已經拆除。

新搭建起來的兩座擂台更大,且皆有陣法覆蓋,改落在學宮與劍壁之間,離地三尺,直徑五丈。

辰時未到,劍壁前方就已人潮如湧,甚至有不少膽大的觀試者攀上鳥道俯瞰下方,等待著抽簽的開始。

進入前十六的參試者,基本都早早到了。

隻有周滿還不見影子。

王恕與金不換,幾乎都是一夜未能成眠。

隻不過金不換是在擔心又去了劍閣的周滿,王恕卻是在想昨日遇到的張儀。

分明都是歪理邪說,可不知怎的,每當他將雙眼閉上,那些話便會浮現在耳旁。

尤其是那一句:活得艱辛時,原來從不曾想過死嗎?

在清透的晨光中,他攤開手掌,向自己掌心看去。

那道烏紅的命線,已爬至手掌的邊界,伸向中指指腹。

但在金不換轉頭同他說話時,他便無聲無息將手掌攏了。

金不換朝四面找過,難免有些擔心:“周滿昨夜沒回東舍,但願她還記得抽簽的時辰。”

話音剛落,學宮那頭晨鐘敲響,岑夫子站上高台。

金不換心頭一跳,正自焦急,想往劍壁上去尋人,可誰想才一轉頭,就見周滿不知從哪個方向過來,已經站在他們邊上。

金不換頓鬆一口氣:“你可算還記得。”

王恕卻注意到她神情沉冷,眉目間隱有倦意,於是問:“望帝陛下,與那張儀,何時一戰?”

周滿搖頭:“不知。”

誰知道張儀何時進劍門關呢?也許十天半月之後,也許下一時,下一刻,沒有人能夠預料。

昨日長亭中那些人,大多已經回去,而此刻這劍壁之下烏泱泱一大片,人人等著抽簽開始,等待著更精彩的角逐,卻無一人知道張儀隨時會來,大戰隨時會起。

隻有昨日同樣在場的李譜,滿心忐忑,時不時朝周滿看來。

世家那邊已王誥為首的幾人在左側,與右側劍門學宮眾人,立作涇渭分明的兩派。

岑夫子在大風中振臂,朗聲道:“今日舉行前十六抽簽大會,由學宮諸位夫子與六州一國各位貴賓共同見證,規則依循舊例,分為三條。”

說到這裡,他便看向劍壁左側。

一行行金色的文字,在虛空中浮現出來。

第一,前十六進八的比試對手與擂台方位,依舊由劍試印記自動排出,此後八進四、四進二、二進一的對手,則由上一輪相鄰組的勝者自動組成;

第二,春試前十獲得進入白帝城的資格,前八將在前十六進八這一輪決出,剩下的兩個名額將在餘下的八名敗者中決出,在前十六進八結束後進行比試順序抽簽,決出前二;

第三,從十六進八開始,每一輪比試中最快獲勝的參試者,擁有在下一輪隨意調換一組參試者名單的機會。

前兩條沒什麼出奇之處,可第三條……

這豈不是說,要是這輪運氣好抽到一個夠差的對手,用最快的速度贏了,那下一輪的對手就可以隨便自己挑了?甚至可以把這個機會用在彆人身上,讓自己最忌憚的對手去打最強的人!若是用好這個機會,天知道能在比試進程中占據多大的優勢!

不少人想到這裡,眼睛都亮了起來。

周滿算了算,也忍不住想:若能拿到這個特殊的機會,自己豈不是能為泥菩薩安排他每一場的對手了?確實令人心動。

岑夫子聽見下方議論聲起,於是道:“規則大家應當都已看過,若了解清楚,決意參加,便將你們手中劍試印記擲出,抽簽即刻開始。”

劍試印記烙在劍令之上,十六人站在前排,紛紛將劍令取出。

最先擲出劍令者,自是王誥,連半點猶豫都沒有。

世家其餘人緊隨其後。

幾大學宮這邊也無人猶豫。

十六枚劍令片刻間已被拋至高處,上面蓋著的杜鵑花印在風中浮出,化作一道道流光,分彆打在劍壁前那聳峙的十六柄大劍之上!

於是十六柄刻有眾人名姓的大劍,嗡然鳴顫,竟全移到前方,排列成圓形劍陣,越轉越快,宛若刮起一陣狂亂的颶風!

數過六息,但聞劍鳴聲起,兩柄大劍忽然從旋轉的劍陣中飛出,轟然矗立在劍壁之前!

眾人屏息看去,兩柄劍上兩個名字,赫然是——

金不換,宗連,西三。

金不換對戰宗連,西面擂台第三場。

背負雙鐧肅立於王誥身後的藍衣青年宗連,於是轉頭向金不換所立之處看了一眼。

金不換卻是慢慢皺起眉頭。

第一組出來後,緊接著便是第二組,常濟對陸仰塵,東三;第三組,王命對李譜,西一;第四組,周滿對孟退,東四;第五組,宋蘭真對周光,西二;第六組,趙霓裳對宋元夜,東二……

趙霓裳對宋元夜?

周滿在看見自己的抽簽結果出來時,都鎮定自若,十分平淡,可在看見這一組兩柄大劍飛出立在劍壁前方時,卻是陡地一怔,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那夜趙霓裳來訪時含著彷徨與掙紮的那一句:若在春試,遇上主家或者主家的心腹,到底該輸還是該贏呢?

她一下轉頭,朝左側看去。

外人不知,可劍門學宮中所有參試者卻都知道,趙霓裳隻不過是一介小小的侍女,參劍堂旁聽而已,如今進得前十六已經足夠驚人,現在抽簽還抽中了自己的主家?

不少異樣的目光也都向趙霓裳飄去。

那一襲素衣的女子,仿佛自己也沒想到,不僅越是害怕的事越會發生,而且會發生得這麼快,整個人都愣住了,隻是有些呆滯地看著劍壁上那兩個名字。

宋元夜也好不到哪裡去,半晌沒回過神。

前方的宋蘭真看見這抽簽的結果,面容卻是漸漸冷了下來,難得在人前表示出不悅來。

周遭誰也不敢說話,唯獨王誥覺得有意思,打趣道:“宋氏培養侍女,原來也是這樣儘心,竟都能與主家同台一戰了。宋少主,你可要小心了,待過後上了台,若贏了還好,若輸了……哈哈哈……”

說到這裡,他甚至忍不住笑了起來。

宋元夜的臉色因此變得難看了幾分,宋蘭真則慢慢轉頭,看向了趙霓裳。

這一時的氣氛,有種微妙的詭異。

但周滿看了一會兒,便慢慢收回了目光,心知這不是自己能幫得上忙的局面,隻是收斂心神,重新看向劍陣中那僅剩的四柄大劍,輕聲道:“隻剩下兩組,最後四個人了。”

王恕聞言,靜默不語。

旁邊的金不換卻開始感到壓抑,甚至有種喉嚨都被人扼住的感覺:是的,隻剩下最後兩組、最後四個人了,這裡面,就有泥菩薩。

四人者:妙歡喜,談忘憂,王誥,王恕。

明明距離進入前十拿到墨令,隻剩下最後一場,可是現在……

抽中妙歡喜,妙歡喜在剛進學宮時就是藏著實力的,可即便如此在參劍堂也常常是穩穩排在前三,是位強敵;

抽中談忘憂,嶽麓書院的佼佼者,勝算極低;

抽中王誥……

想想此人在開劍門那一日下令仆人自割其舌的乖戾,與周滿交手時的狠辣,光修為就壓住王恕整整一個大境界,若遇上此人,彆說能不能贏,就是能不能保護自己性命都難說!

毫無疑問,抽中王誥是三個選項中最壞的。

這一刻,周滿靜默無言,金不換在心中祈禱,隻可惜,這一次,命運不僅不再眷顧弱者,甚至給予了最深的惡意。

萬眾矚目之下,那座旋轉的劍陣,再次一震!

第七組的兩柄大劍,朝著高處飛去,在閃爍的強光裡落定:妙歡喜,談忘憂,東四。

另一側同樣屏息以待的王誥,眉梢忽然一抬,露出了幾分失望的神情:“可惜……”

周滿與金不換卻是瞬間面色鐵青。

唯有王恕,早在進前十六時,就已經預想過一切最壞的情況,沒有多少意外,反而有種塵埃終於落定的安然。

最後剩下的兩柄劍,也終於離開劍陣,飛立於劍壁前方,閃爍著兩個同姓的名字——

王誥,王恕。

東面擂台,第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