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罪有應得 今夜蜀中,將成為世家的墳場……(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8366 字 6個月前

玄衣在風中獵獵, 她的身影進得城門,很快便消失不見。地上的斷劍將原本溫熱的輝光折射成一片冷寒,鋒刃上凝結血珠卻被照成一抹驚心的豔色。

王恕竟陡地感到一股錐心之痛。

它來得如此凶猛, 如此突然,以至使他猝不及防,甚至還未想明著痛因何而起, 既已被它撞得支離破碎。

馮其愣住了,這時心中竟充滿不安:“王大夫……”

王恕立在原地, 隻覺身體不是身體, 魂魄不是魂魄,過了好半晌,才下意識一般走過來, 扶起馮其。

馮其一眼就看見,他那原本清雋的臉上, 謫仙般的神光泯滅了, 眼簾搭垂時,竟有種死灰般的黯淡。

他固然討厭周滿,可對王恕卻是真心敬重, 此時連累了他的愧疚與先前做錯事的悔意疊在一起, 萬般難受:“都怪我,是我沒辨明善惡,也不能為泥盤街報仇, 反而還牽累了大夫……”

然而王恕竟道:“和你沒有乾係。”

他聲音裡有種說不出的渺然,甚至麻木:“殺你也好, 救你也罷,對她來說,都沒有那麼重要。你受人蒙蔽, 帶著人為難金不換;她便也蒙蔽眾人,讓你也受一受為難,知道為人誤會的苦罷了。”

馮其陡地震住。

王恕卻沒看他,隻道:“她隻是厭憎了我……”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是周滿的信條,絕不輕易為人改變。何況方才她先救馮其,馮其卻出言不遜,他還阻止她殺人,怎能不讓她生氣呢?

那柄斷劍還躺在地上。

王恕彎腰將其拾起,腦海中便想起周滿剛才決絕之言,那股錐心之痛於是又隱隱上來。

他看了片刻,方將斷劍遞還馮其,道:“離開吧,不要再回來了。”

馮其接過劍,隻感到滿心恓惶:“王大夫也覺得我該走嗎?”

他的聲音裡,甚至帶著幾分無助。

王恕本已轉身要走,聽見這句,到底停下腳步,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道:“這裡已經不再有你容身之地,做錯了事,就該付出代價。”

城頭破損的旌旗,在風中獵獵。

王恕的聲音格外平靜,帶著悲憫,卻又顯得殘酷:“你隻是個普通人,可這世間不乏有陰謀狡詐之輩,有太多太多的謊言,甚至彌天大謊。你若學不會分辨,便永遠隻能受人蒙蔽、為人利用,縱然生了一顆好心,也不過是辦更多的壞事。無論你出於何種目的,犧牲傷害無辜之人,總不該是‘善’。你既為周滿汙蔑你蒙蔽旁人而悲憤,可是否想過,被你誤解之人又有多恨你為人蒙蔽呢?”

馮其聞言,忽然渾身一抖,如遭雷擊!

是啊,他受陳規蒙蔽之所為,與周滿有什麼兩樣呢?

將手中斷劍攥緊,他一下紅了眼睛,泣不成聲。

可王恕看了竟道:“有什麼好哭呢?”

受人蒙蔽而已,總好過像他一樣,成為彌天大謊本身。

明明是廢物,卻被人傳為神都公子、口含天憲;明明心生惡念,偏要苦苦壓抑,不敢叫人知曉;明明想選周滿,可心有顧忌,反倒與她生了嫌隙……

所願總不能,所求總不得。

周滿厭憎他,才是理所當然;而以前的容忍眷顧,隻不過是她難得慈悲。

王恕品不出悲喜,隻感到倦怠:“至少你帶回來的藥,真的救了人。知恥而後勇,好自為之吧。”

言罷,他如一段槁木般,緩緩往城內走去。

馮其卻是跪倒在地,埋頭哭了許久,方朝著那座已經無人的城門,深深磕下頭去,將額頭抵在那冰冷的泥地上。

——從今以後,他就是無家可歸、無處棲身的人了,而這一切確是他罪有應得。

*

其他門派的人皆已離開,隻有三彆先生還留下來,與金不換說話。

老先生面上的神情,比往日還要肅穆:“此事我以前便跟你提過,可你不應,現在還不考慮嗎?”

金不換搭垂著眼簾,隻道:“我出身寒微,實非什麼龍章鳳姿,同門中無論哪一位師兄師弟挑出來,皆強我十倍。能進杜草堂,已是師尊的恩典,為杜草堂引來許多非議了,斷不敢再辱沒草堂門楣。我畢生也無大願,賺點錢花,親朋平安,也就罷了。”

三彆先生頓時一聲長歎:“你還不夠明白。”

金不換無言。

三彆先生道:“罷了,強求不得,哪一日你想明白,改了主意,再回草堂找我吧。”

一番長談,並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三彆先生難掩失望。

金不換要親自送他出城。

可萬萬沒想到,師徒二人才走到街中,就見前面王恕垂著右臂、滿手流血地從城門那頭走過來!

金不換瞬間失色:“菩薩?不是跟周滿一道嗎?誰傷你?”

王恕看他一眼,卻有些恍惚,好像沒明白他的話。

金不換注意到他神情,同時發現周滿不在,心底頓時一沉:“是周滿?”

王恕答非所問:“她十句話裡,常有八句是假,騙彆人本也無妨,可我有時會怕,她連自己都騙了……”

金不換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眉頭皺得死緊,眼見那傷口還在流血,趕緊把人往病梅館裡拽,叫來孔最尺澤為他止血。

這時方問:“出什麼事了?”

王恕道:“我救馮其,她生氣了。”

金不換:“……

一時間,竟然怔住,隨即五味雜陳。

王恕問:“你也以為,馮其之罪當死嗎?”

金不換沉默良久,才道:“但換了我,絕不會攔她。”

王恕看他一眼,竟然笑了。

那笑實在使人辨不清,到底是悲愁多,還是哀苦多,金不換見後,竟覺喉間微哽,難以說出話來。

王恕道:“她也是為了我好。但我隻是不明白,人人都為我好,可人人也都希望我變成另個模樣……”

這一刻,金不換心中一震,竟不由想起許久前的一幕——

那是王氏大公子王誥生辰宴出事、傳說神都公子王殺發動天憲後,周滿笑言仰慕王殺。她走後,泥菩薩卻立在原地,神色難辨地說:“原來世上並無例外,人人都更愛那傳說中的神仙人物、神都公子……”

彼時彼言,此時此言,似乎隱為對照。

他想,泥菩薩是個有秘密的人,但那些秘密並不妨礙他交這個朋友。

金不換定定看著他,忽然道:“不必。”

他隨手將一枚傳訊符扔到他面前的桌上,隻道:“你現在這樣就很好。天下光鮮亮麗的偽君子數不勝數,固能呼風喚雨、雄霸一時,可我和周滿認識的泥菩薩,世間隻此一尊。雖然人擰巴了點,有時脾氣還臭,可真有危難時他從不退縮,總好過廟殿裡那些求一千拜一萬也一句話沒有的泥塑木偶好。他沒鍍金身,可就是把石窟裡諸天神佛搬到面前,我也隻認這一尊泥菩薩。”

傳訊符落在面前,話語卻進了心底。

王恕抬眸望向他,忽然有種說不出的動容。

但金不換並非一個願意煽情的人,下一句便笑起來:“周滿就那脾氣,誰也不讓,大不了你再被她砍幾劍嘛,又不會真要了你命去。你醫術那麼高,這點傷算什麼?”

正在給王恕上藥的孔最尺澤瞬間一臉怒容看向他。

王恕先是一怔,隨即卻慢慢笑起來,竟道:“你說得對。”

孔最尺澤兩個小藥童頓時目瞪口呆。

可王恕仿佛沒覺得自己之言有什麼不妥,還續道:“是我不好,便該我賠禮道歉。她若願意砍我幾劍,把氣消了,也並無不可。”

兩個小藥童忽然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

金不換一顆心卻是終於放回了肚子裡,隻道:“你能這麼想就太好了。”

王恕拾起那枚傳訊符,不由問:“這是什麼?”

金不換“哦”了一聲,道:“今夜風大雨大,你又受了傷,恐怕不好出去湊熱鬨。所以我問他們要了一枚傳訊符,去不了但可以聽聽。不然我怕你在泥盤街一個人等著,自己擔心。”

傳訊符上篆滿符文,隱隱有光華閃爍。

金不換說完,見他傷勢也不算重,且已止血,又交代兩句,便先離去。

醫館內隻餘王恕獨坐,目送他身影消失後,重又垂眸去看手中那枚傳訊符。符文輕輕一亮,裡面恰好傳來餘秀英的聲音:“峨眉派已至明月峽西閣道,其他人什麼時候到?”

*

外面是晴雲萬裡,怎麼看也不像是晚上會大作風雨的天氣。

雲來街上,一切如舊。

金燈閣各處庭院中遍植奇花異草,宋蘭真心情本頗陰鬱,料理完閣中事務,卻接到陳規那邊傳訊來的奏報,於是眼神一閃,沉思良久後,突地一笑,命人去請陸仰塵和王命。

昨夜一場好戲被周滿破壞,蜀中四門又齊齊現身,隱約昭示著望帝的態度,宋蘭真固然顏面儘失,可陸仰塵與王命心中又豈能好受?

兩人來到金燈閣時,神情不免都有幾分沉悶。

但當宋蘭真把消息一說,二人皆不由精神一震。

陸仰塵問:“此事千真萬確?”

宋蘭真道:“陳規方才傳回的消息,就在明月峽。但消息歸消息,我不免有些擔心。”

陸仰塵道:“難道有詐?”

宋蘭真道:“金不換盜得寄雪草後不帶回泥盤街,反而送至明月峽,使人偷偷煉製,這本是合情合理之舉。隻是消息來得,的確巧了一些。我怕是有人故意設計,要引我宋氏入局,好為泥盤街之事出一口惡氣。”

王命頓時皺了眉:“那蘭真小姐請我二人前來,是為?”

宋蘭真看他一眼,慢慢笑道:“當然是為請你王、陸兩氏,一同入局。”

二人聞言皆是一怔。

陸仰塵不解:“此話何意?”

宋蘭真道:“明月峽地在蜀州西北,南接涼州,北連中州,位於三州交界,崇山峻嶺、地勢奇險,向來是三州都不管,傳聞一直有不少邪魔外道躲避追殺藏匿於此。若是我宋氏貿貿然去了,哪怕有萬一的可能,中了埋伏,也能推給邪魔外道。但若是我三家聯手,一道派人前往明月峽查探,無論是真邪魔,還是假外道,誰敢動手?”

過往敢主動對三大世家出手的人是什麼下場,誰不知曉?

無論四禪還是四絕,如今仍屹立在六州一國之巔的,唯有他們三家!

昨夜蜀中四門雖然前來,可除了聲援金不換之外,並未有更多的動作。

在宋蘭真看來,這便是心有顧忌——

即便的確對他們世家的作為不滿,可大敵隨時會來,望帝為了蜀中,絕不會輕易與他們起衝突。

既已“得寸”,那他們在蜀中的行動,自可稍稍“進尺”一些。

六州一國的輿圖展開放在桌上,宋蘭真的手指在“明月峽”三個字所在的區域輕輕一點,隻道:“兵貴神速,遲恐消息走漏。今夜亥時,我會派陳規率金燈閣精銳,前往此地查探虛實,不知兩位?”

陸仰塵隻考慮了片刻:“寄雪草是從我陸氏失竊,春雨丹事關緊要,夷光樓自然責無旁貸。錦官城中,有我陸氏精銳四十餘人,今夜可一同前往。”

王命的眉頭卻漸漸擰緊:王氏雖大,自己如今暫代兄長打理事務,自能調遣精銳,可蜀中王氏,向有韋玄牢牢掌控,豈是他能調派?

不過……

他向宋蘭真看了一眼,慢慢道:“王氏或恐出不了這麼多人,但……近日我王氏廖亭山廖長老,尚在蜀中,率有一隊人馬。區區明月峽,當不在話下。”

三人相互看得一眼,商議既定,都覺穩妥,更何況甚至有廖長老這樣化神期的高手前往,自當如探囊取物,萬無一失!

幾道命令,相繼下發。

三大世家上百精銳修士,或從錦官城,或從小劍故城,皆出得城來,悄然向著明月峽方向疾行而去。

這時,周滿才剛從百寶樓出來,抬眼隻見落日熔金、晚霞豔紅,蜀州大地籠罩在金烏振翅的餘暉裡。

萬裡青山一片肅穆,像極了一座座墳墓——

今夜明月峽,將成為世家的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