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冤大頭(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11475 字 6個月前

隻是這話, 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口。

若讓周滿知道公子的真實身份,會發生什麼誰也不能預料。

是以,孔無祿縱然滿心憋屈, 此刻也隻能硬著頭皮,順著周滿話道:“聽說前陣子學宮參劍堂前出了點事, 近來城中又多了些不速之客,韋長老當然擔心姑娘的狀況, 派我來看看。但姑娘剛才不正好跟那位金郎君在一塊兒說話嗎?我是怕被看見……”

周滿便道:“孔執事考慮得也有道理,這大街上的確人多眼雜, 要不借一步說話?”

孔無祿心立刻警鈴大作——

有事, 她一定有事!

但還不等他想到借口推拒, 周滿已經十分自然地移步,徑向雲來街的方向去。孔無祿能有什麼辦法?瞪了半天眼珠子,也隻好跟上。

沒多時, 便到了王氏若愚堂。

周滿走進門,背著手踱步打量了一圈:“有一陣子沒來,你們堂內這一棵鬆長得好像又綠了幾分啊。銅漏裡這水也真是夠涼的。啊, 還有這副字畫,以前怎麼沒注意到……”

她每點評一處, 孔無祿的眼皮就要跳上一下。

待看見她走到那字畫前, 即將發表一番長篇大論時,他終於忍無可忍:“您就說您有什麼事吧!”

周滿臉上的笑容於是燦爛起來:“這回可是孔執事你自己先問的。”

孔無祿心頭頓時一梗。

周滿乾脆利落道:“聽說西蜀大雪山上盛產靈藥珍草,一向都歸三大世家共有, 我想替一位做藥材生意的朋友打聽打聽。”

就打聽打聽藥材的事?孔無祿一聽鬆了口氣:“原來是打聽這個啊,那還好,還以為又要出城殺人或者拎顆人頭呢。”

周滿微微笑:“哪兒能次次都用那麼凶險的事來麻煩您呢?”

孔無祿懸著的心放下,人也高興起來, 隻道:“是替那什麼金不換打聽吧?西蜀大雪山那邊一應所出,王氏也有份的,這個簡單。”

他轉頭直接吩咐,讓人找上個月西蜀那邊來的消息。

一枚上頭刻著“西蜀大雪山”字樣的玉簡,很快呈了上來。

孔無祿看了兩眼,便道:“此地原是望帝陛下贈與武皇陛下作為清修之所的,不過後來武皇隕落,此地便由三大世家商議過後,輪流掌管。”

“輪流掌管?”周滿有些驚訝,“那如今輪到哪一家呢?”

孔無祿順著玉簡一查,道:“最近十年,正好輪到陸氏。不過那金不換與陸氏毫無關係不說,現在還開罪了宋氏,想要插手到這裡面來恐怕不容易吧?”

周滿眉頭一皺,已忖度起來:“陸氏?這倒有點棘手,我同陸氏的仇怨也不大啊……”

孔無祿才剛抬頭,沒聽清:“你說什麼?”

周滿回神道:“哦,沒什麼。所以,這十年山上所出的靈藥珍草都歸陸氏掌管的話,那想必寄雪草也一定是包括在其中了?”

孔無祿下意識道:“自然包括。寄雪草乃是煉製春雨丹所必……等等!”

說到“春雨丹”時,他猛一激靈,反應過來不對勁:“你怎麼會打聽這一味藥?你想乾什麼!”

周滿靦腆一笑:“孔執事也知道,近來我這邊遇到些麻煩。但若能製幾枚春雨丹,或許可解燃眉之急。隻是這寄雪草太過難得,所以我想著,是不是能找陸氏‘借’一點……”

在說到這個“借”字時,她的神情極為真誠。

孔無祿一看,眼皮已經開始狂跳,但這時還不敢相信她竟膽大包天至此,心中尚懷了幾分希望:“那、那是想怎麼個‘借’法呢?”

周滿道:“目今大雪山雖是陸氏掌管,但其所出之物仍是三大世家共有,想必即便願意借也不便為我而慷三大世家之慨。陸仰塵陸公子與我乃是同窗,不如我回頭尋個時機,自己從他們那兒取用一些寄雪草也就罷了,也不必告知,免得還令人家為難。”

孔無祿聽完,簡直眼前一黑。

果然,何等無恥之言!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不就是不告而取、半道打劫嗎?這跟強盜有什麼區彆!

雖然他們也曾向她強“借”劍骨,可他們畢竟是王氏啊!

這周滿怎麼好的不學淨學壞的呢?

他試圖勸阻:“周姑娘,這,這不太好吧?那畢竟是陸氏啊!寄雪草這樣珍貴之物,到哪裡都一定是重重高手護送,你……你不過先天境界修為,孤身前往,怎麼敵得過?萬萬不可!”

周滿擰眉思索片刻:“孔執事之言,似乎也有道理,是太危險了……”

孔無祿這才出了一口長氣:“您知道就好。那豈止是太危險?簡直是以卵擊石……”

然而還不等他把話說完,周滿已抬眸看向他,認真道:“既然如此危險,那不如您從若愚堂中借我幾位高手用用?”

“……”

孔無祿驚呆了。

周滿解釋道:“畢竟我想,若愚堂中有大雪山那邊的消息,對陸氏那邊如何運送寄雪草似乎也十分了解,若有這邊的高手幫忙,想必能夠速戰速決……”

還速戰速決?

孔無祿終於反應過來,一時間已渾身發抖,宛若一隻豎起渾身翎毛的鬥雞,就差沒叫起來了:“不可能,不可能!你這不是讓我們王氏去搶陸氏嗎?讓世家的人去搶世家,天下豈有這樣的事!何況那寄雪草本就有王氏一份,幫你搶陸氏跟幫你搶我們自己有什麼區彆?就是韋長老知道也不會同意的!”

周滿問:“當真不可能?”

孔無祿堅定搖頭:“絕對不可能!”

周滿於是感到了幾分惋惜:“那便沒辦法了。為朋友,自當兩肋插刀。原想借幾個人,保得自身;可既然借不到,也隻好孤身赴險。”

孔無祿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周滿續道:“若劍骨因此出什麼閃失,料想韋長老與那位公子通情達理,也能諒解……”

話說完,她一聲長歎,便要出門。

孔無祿早在聽見“劍骨”二字時,心便開始顫抖,待見她這便要出去,哪裡還能坐得住?幾乎是立刻從櫃台內探出半個身子撲上去,一把將周滿袖子拉住:“等、等一下!”

周滿一笑,可轉過身來時卻是滿面疑惑:“孔執事?”

孔無祿看她的眼神已恨不能將她千刀萬剮,暗地裡險些沒把一口鋼牙咬碎,可臉上卻強要掛出笑容來:“我剛剛忽然想了想,借人,不就是借人嗎?多大點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周滿聽後,便將先前裝出來的種種神態一收,竟跟變了個人似的,又成平時冷心冷臉模樣,隻道:“早如此識趣不就好了?平白費我一番口舌。”

孔無祿:“……”

連裝都懶得裝了啊!這哪裡是替公子借得一副劍骨,簡直是給王氏供了個活祖宗!

*

這邊,金不換、周滿等人在為了破局到處奔忙準備;那邊,陳規並陳家一乾人等,卻也沒閒著。

一連好幾日的打壓後,金不換那邊的人手已基本回縮到小劍故城。

陳規派了人,緊盯著泥盤街那邊的情況。

最新的消息來報,說金不換那邊忽然開始清理倉庫,點數藥材,而且還在街上辟出了一處門面,不知是要乾什麼。

陳家在小劍故城中的落腳之地,就在緊鄰著宋氏金燈閣的一處院落中,是由誰提供的方便,當然不言自明。

此時,眾人便坐在前院堂中商討。

有人覺得不安:“這金不換幾乎已經走投無路,如今搞這些動作,到底又想乾什麼?”

也有人不大耐煩了:“我老早就想說了,不過區區一個偏遠蜀中的小修士,殺他何異於碾死一隻螞蟻?依我看,實在不必先打壓他生意再逼他就範那麼麻煩,殺就是了!就跟先前殺他那十三名手下一樣,他要不就範,我們就繼續殺!”

陳規坐在上首,手邊放了一隻茶盞,此時盞邊正有一隻灰毛老鼠爬來,扒著盞沿向裡喝水。

他看見了,沒動,隻道:“他的人既已縮回了城中,你還怎麼殺?你又敢殺嗎?”

那人頓時一窒。

其餘人也忽然不說話了。

陳規也不管彆人是什麼反應,隻是搭垂著眼簾,看著自己手中那一枚用以儲物的須彌戒,續道:“且陳長老要查的,是害死陳寺的凶手。這金不換見過那用弓箭的女修,倒不急著殺。先誅心。有時,殺掉一個人的‘名’,比殺掉一個人的‘實’,更有用處。”

金不換有錢有生意有人支持,可若沒錢沒生意沒人支持,那他還是原來的金不換嗎?死亡未必瓦解一個人,但失敗會。待其萬念俱灰時,自然由著他們陳家,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在座雖都是陳家之人,且對他曾屠戮同族的過往多有厭憎,可此人凶名也甚,此次又是陳仲平與宋蘭真一道放了他出來,旁人即使有質疑也不敢宣之於口,聽他這麼說,便都住了口,不再多言。

陳規的眉頭卻慢慢皺起來,又把手中那枚須彌戒轉了一圈——

這麼多天過去了,他竟還未看出其中玄奧。

頂多就是這戒環的材質特殊了一些,以玉為底,以木為飾,在玉戒外面飾了一圈細細的木枝。但戒中所藏之物,無非是些草藥、靈丹、法器,大多都十分常見,實在既不珍貴,也不特殊。

可若的確並無玄機,金不換那日為何會問起?

他臉色微沉,忽然問:“那日我們在錦官城外劫殺所得之物,確定都在這枚須彌戒中了,絕無遺漏了嗎?”

一名瘦削青年出列,回道:“確然都在戒中了。隻不過若說遺漏……”

陳規看向他。

那瘦削青年聲音小了幾分:“那日劫殺,我等在錦官城外交手,兵荒馬亂,又不知他們所運之貨到底多少,若有一些遺漏在了當場,或者被他們臨死前藏匿在山林之中,也未可知?”

陳規回想當日情景,金不換那些人在他手中或許是精銳,但在從神都來的陳家人面前實在不堪一擊,雖奮力抵抗,也沒一會兒就被他們殺了個乾淨,僅有一少年逃了出去。若說這些人臨死前藏匿貨物,似乎不太可能。但他們當時隻為殺人,的確並不重視他們所攜之物,有所遺漏卻是可能的。

他考慮了片刻,謹慎起見,先將此戒扔給了那名瘦削青年:“陳九,此戒先交由你來保管,務必不可離身。”

陳九頓時受寵若驚,以為自己得了重用,將此戒接過,隻道一聲:“是。”

但旁邊有不少明眼人,看見這一幕心中都是冷笑:陳規乃是與山林中那些妖獸長大,彆說是陳家,但凡是個人,他都不與之親厚,從來是多疑的性子,豈會輕易對陳九這麼個愣頭青信賴有加?他分明是怕這須彌戒中之物或的確有什麼古怪詭譎之處,唯恐自己日夜佩戴,受其損傷,這才交由旁人保管罷了。

然而陳九的確不懂,已將此戒戴上。

陳規便將桌上那隻已經喝完水的老鼠捉了,放在手中,隻道:“點上十個人,今夜再隨我往錦官城外去一趟,我要查查究竟有無遺漏。”

*

說是叫他等上片刻,可金不換在病梅館等了半天,連泥菩薩都睡了一覺起來,又到外頭出診了,也沒見周滿回來。

若非手下人來報說周滿進了若愚堂就沒出來,他險些要懷疑她是出了事。

直到下午日頭西斜,那道熟悉的身影才出現在遠處。

周滿神采奕奕,進得病梅館來,便道:“寄雪草的事有眉目了。”

金不換見到她先鬆了口氣,對她所說的話卻是一點也不驚訝,隻問:“你把王氏拖下水了?”

周滿頓時用一種讚賞的眼神看他:“你可真聰明,這就想到了。”

金不換心道,我親眼見你去堵那倒黴的孔執事,若連你目的何在都猜不著,那真是白認識這麼久了。

他又問:“若愚堂那邊願意給我們寄雪草?”

王恕在邊上,也看向周滿。

但這時,周滿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種奇異的表情,輕輕咳嗽一聲,貌似不太好意思地道:“這倒沒有。那大雪山上所出奇珍藥草雖是三大世家共有,但一向是三大世家輪流掌管,現在輪到陸氏,若愚堂現在也沒有寄雪草。”

王恕疑惑:“那你說的有眉目……”

金不換卻是忽然想起她當時喃喃自語的那一句話,失聲道:“你該不會……”

周滿微微一笑:“但我說服了孔無祿,讓他從若愚堂借幾個高手給我。不要錢的打手都有了,還愁寄雪草不到手嗎?”

饒是金不換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此時此刻也依然大感震撼:“帶世家的人去搶世家!這種事,你周滿乾得出來也就罷了,那王氏若愚堂竟肯答應幫你?”

周滿心中諷刺,我挾劍骨令王氏,他們豈敢不幫?

但面上卻是笑道:“我可是王氏未來的客卿長老,說不準將來還能得那位傳說中的神都公子重用,他們賣我點面子不是理所應當嗎?”

她在劍門學宮中所顯露的天賦,的確驚人。

金不換隻是表達震撼,並非真的疑惑,隻想:王氏選中周滿,確有幾分不俗的眼光。

旁邊的王恕聽得“神都公子”四字,卻是向周滿看了一眼,心中不免又生出幾分苦嘲:自上回他托韋玄為王誥送上“生辰賀禮”後,若愚堂那邊想必都知道了周滿在他心中的特殊之處。如此相幫,未必沒有向他示好的意思。隻是他怎可能再回到王氏呢?將死之人,實無大用。韋玄等人籌謀再多,終究也隻會落得鏡花水月、一場空忙。

他輕輕搖了搖頭,回攏思緒,隻問:“寄雪草並非時時都有,你們要搶陸氏,行動定在何時呢?”

金不換也看向周滿。

周滿於是言簡意賅道:“今晚。”

這答案可大大出乎了金不換與王恕的意料,實在是太快,讓人太沒有準備。

周滿隻好解釋了一番。

自以自身安危迫使孔無祿就範之後,二人便商討過接下來的行動。算她運氣好,前陣子山上剛經曆過一輪采摘,而作為三大世家之一的王氏,也曾掌管過大雪山,自然熟知藥草運送的時間和路線。

孔無祿著人一查一算,正在今晚。

寄雪草三十年一榮,且還要受物候變化的影響,這一輪機會若是錯過,下一輪還不知要等到何時。

周滿素來不是什麼拖泥帶水之輩,自然當機立斷——

打劫趁熱,就今晚!

周滿解釋完後便對金不換道:“眼下城中有不少陳家眼線,你若出去,目標太大,恐怕走不了幾步便要遭人伏殺。至於菩薩……”

她看了一眼,笑道:“菩薩還是該供在廟堂上,打打殺殺的,不適合。”

這是客氣話。

王恕那點子微末修為,彆說他菩薩心腸打不了架、殺不了人,就算是和人打,那恐怕也是打不過的。

周滿想得很清楚:“所以,今晚的行動由我與王氏去便好,你們在泥盤街等我消息。”

這是經過妥善考慮之後的方案,無論金不換還是王恕都無法有異議,縱使心中有幾分擔心,但料想此次有王氏出馬,該不會出現什麼危險。

事實也的確如此。

孔無祿唯恐周滿出事,在報過韋玄後,緊急從若愚堂調集了一隊好手,足足有二十人之多,修為全在金丹以上,並依據以往對陸氏運藥草路線的了解,製定了詳細完備的計劃。

當晚抵達打劫地點後,所有人黑巾蒙面,待得陸氏那運送藥草的人馬一來,便即動手。當時隻聽得下方一聲驚呼,緊接著就全沒了聲息。大家動手極快,不願把事情鬨得太大,因而隻將所有人打暈,並不傷其性命,取了寄雪草後立刻離開。

至此,一切都十分順利。

可孔無祿千算萬算,也沒算到:當他們摘下面上黑巾,裝作若無其事從錦官城內出來,才走沒兩步,竟迎面撞上了陳規並陳家一行十餘修士!

這一時,冷月高懸在天,山林間卻昏昧幽暗,兩方人馬在混著幾聲蟲鳴鳥叫的夜風裡相顧對峙,彼此戒備。

誰不知道近來陳家與周滿金不換那一夥人的仇怨?

在這大晚上,荒郊野嶺地遇到,實在是既巧合又詭異,雙方看對方都覺得帶著幾分森然的鬼氣。

尤其周滿與陳規,隔了幾丈遠對視,神情皆是冰冷至極。

但若僅僅是這種情況,孔無祿認為還在自己控製範圍之內,隻輕聲向周滿道:“周姑娘放心,陳家不過是宋氏附族,有我們王氏在,他們怎麼也得掂量掂量,絕不敢放肆,輕易動你。”

陳規也的確如此想。

一來這周滿雖與金不換交厚,但畢竟不是金不換本人,二來她頗有背景,對面是王氏若愚堂,且人多勢眾,即便要動手也不是今日。

他甚至退了半步,要讓開道。

可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時,周滿盯了他片刻後,竟回頭向孔無祿以及身後所隨眾人看了一眼,似乎是估量了片刻,然後驀地一笑。

霎時間,真是皎若明月、燦如春花!

她想也不想,提了劍,便化作一道虹光,朝陳規殺去!

陳規皺眉詫異,自是理所應當。

但在這一刻,真正驚呆的是孔無祿,整個人在看見周滿衝出去之後,幾乎化作石像,傻在了當場——

她乾什麼!

這場架根本不在計劃之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