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成方齋(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10121 字 6個月前

她說她清醒的時候, 總讓人疑心她是醉了;現在她自稱醉了,又使人懷疑她是不是還有幾分清醒。

金不換不免想起上回劍閣喝酒。

哪兒有人說自己喝醉的?

周滿卻彎著唇, 把眼簾搭上, 不再說一句話,似乎是困倦了。

這倒使他有些惘然。

她的話沒頭沒尾,無法深究,似乎也隻能當是醉話。

金不換靜立一會兒, 才叫來招福兒搭把手, 一路扶著兩個人從深巷出來。

巷口已有餘善站在馬車旁等候。

金不換將王恕、周滿二人扶上了車, 先送王恕回了病梅館, 又跟一命先生簡單解釋了一下情況,然後才帶著周滿, 向泥盤街的深處駛去。

深夜的街巷,空寂無人。

大雨過後, 一切都被衝洗乾淨,冷風裡甚至吹來一點零落的花香, 混著車廂內隱約的酒香, 倒有一種使人心醉的平靜。

周滿做了一個夢。

大雨過後的下午,日光清透,整個世界都一片明亮。

那荊釵布裙的婦人,面上帶著慈和的微笑, 將幾枚銅錢壓在她手心裡:“打一斤酒回來就好了, 一會兒有爹爹的客人來,娘親會給阿滿做好吃的年糕哦。”

五歲的小姑娘手指短短, 攥著那幾枚銅錢,一聽這話,眼睛頓時亮晶晶的, 認真點了點頭。

她把那大大的酒葫蘆掛到自己脖子上,搖搖晃晃跑去村頭打酒。

回來的時候,正好是日落。

雨後無風,有厚厚的雲氣堆積在山間,本像一片雪白的海,但當通紅的落日掉下來時,整片海便被燒紅了、燒沸了。

她從沒見過那樣好看的落日,於是站在山邊樹下,看了許久。

直到一群歸鳥,從頭頂飛過,她才想起回家。

天色已暗,可家裡卻一盞燈也沒點,背影堅毅的男人坐在院中的矮凳上,沉默地修理著摔壞的木凳;面容柔和的婦人則帶著幾分恍惚的悲戚站在柴扉前,見到周滿回來時,卻露出笑臉,主動伸手將那裝了酒的葫蘆接過。

年紀小小的周滿往門裡看了看,隻問:“客人沒來嗎?”

婦人頓了頓,說:“已經走了。”

小周滿便“啊”了一聲,緊張起來:“那我的年糕還有嗎?”

婦人眼底有幾分濕潤,卻笑著摸了摸她腦袋,說:“有的,阿滿想要的,都會有的。”

於是她伸出手去,高興地攥住了婦人的手掌,同她一塊兒向門裡走。

然而腳步一邁,好似越過萬水千山。

迎面有風吹來,她抬眸,便發現村中的院落不見了,遠近的籬牆也不見了,腳下所踩,竟是岱嶽玉皇頂的最高處,有萬千宮觀漂浮在身後渺然的雲氣裡,好似海市蜃樓、人間仙境。

她不再是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周滿。

世間的一切都會改變,都會毀滅,隻有那輪落日,永恒如舊,在她的目光裡,向下跌入雲海。

有弟子從遠處來,恭敬地呈上一封名帖,向她稟報:“有位‘金郎君’投了名帖,攜禮親來賀您封禪,請您賜見。”

周滿沒回頭,接過名帖隻看了一眼,便又將目光放回那雲海落日之上,淡淡說:“不見。”

然後,弟子退了,落日墜了,宮觀倒了,世界暗了,周滿也醒了。

從夢中睜開眼,一束柔和的光亮閃爍著映入眸底。

她扶著發緊的太陽穴坐起來,才發現自己竟身處於一間陌生的屋舍內。

榻上鋪的是細膩柔軟的白狐裘,身上蓋的是輕薄如雲的絲絨被,地面赫然是以大塊天然的墨玉打磨而成,中間卻嵌了一塊兒雪白的地毯,周圍鑿刻著精致的圖紋,在裡面鑲入許多碩大的明珠。

方才那柔和的光亮,便是這明珠放出。

整間屋子,簡直是傳說中的富貴溫柔夢鄉,周滿不用想都知道這屋主人的身份了。

隻不過屋內陳設的一應事物雖然豪奢靡費,可看起來都過於整齊,太新了,不像是時常被人把玩的樣子。

唯有轉過屏風後連通的那一間書房,略顯淩亂,沾著點人氣兒。

整面牆上掛著各處拓印來的碑帖書法,諸如《快雪時晴帖》《黃州寒食帖》,甚至有散花樓所藏的《上陽台帖》的拓本……

各式筆墨全都規整收在匣中,置於多寶格上。

案頭上還散著幾張宣紙,上面密密麻麻大大小小,都是臨摹的字跡,筆力遒勁深厚,運轉自如,頗為賞心悅目。

周滿見過金不換為泥菩薩聽課抄錄的筆記,從榻上起身,來到書案旁,拿起一張紙來看一眼,便認出是他的筆記,沒有半點驚訝。

隻是要將這一頁紙放下時,垂眸才瞥見旁邊筆筒裡不僅倒插著幾管大小不一的毛筆,竟還倒插著一根人手指粗細的木枝,這下便覺得有些奇怪。

看起來隻是普通的銀杏木枝,並無什麼特彆之處,怎麼插在筆筒裡?

周滿下意識伸手將這木枝拿起。

可沒想,就在她拿起這木枝的瞬間,窗外便傳來一道華麗慵懶的聲線:“彆動它。”

周滿頓時揚眉,抬頭看去。

窗戶沒開,卻有一道輕微的腳步聲從窗邊移到門外,緊接著門便被推開了,金不換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走進來,從她手裡去過那根木枝,慢條斯理地插回筆筒,隻道:“一根尋常的陳年銀杏木枝罷了,可禁不住你這位參劍堂劍首的指力,當心些。”

周滿這才看見那木枝邊緣有一層淡淡銀光閃爍,竟是下了一層禁製,難怪自己一拿他便察覺。

她道:“既無特彆之處,怎麼插在筆筒裡,還下一道禁製?”

金不換道:“花要插在花瓶裡,筆當然也要插在筆筒裡。”

周滿道:“這是你的筆?”

金不換輕輕笑一聲,說:“是我最早的筆。我能進杜草堂,可都是它的功勞呢。”

聽見這句,周滿腦袋裡靈光一閃,總算想起了前世的一些聽聞。

蜀州四大宗門,即便比不上神都那些世家大族,可也得是天賦不俗的人才有機會拜進去當弟子。

唯獨杜草堂,有一條例外的規矩——

字寫得格外好的,或者詩作得格外佳的,不管是什麼天賦、年紀,隻要得了掌門認可,都能拜入其門下。

金不換看她神情,便知她已猜著了,但也不介意,隻道:“我天賦平平,出身寒微,年少時彆人在學堂讀書,我還要為飽腹生計發愁,自然不可能搞來丹藥改善根骨,更學不來什麼詩詞文理。若想晉身,拜入蜀州四大宗門,便隻有杜草堂這一線機會。我拿樹枝在泥地上劃了七年,雖沒什麼天賦,但總算還有幾分運氣,書不能讀,詩不能作,可寫字好像還不差……”

書法一道,憑的可不是什麼運氣,必要有大毅力、大恒心者,方能日複一日,漸漸寫出自己的神韻來。

杜草堂哪裡是給字好的人機會?

這個承繼杜聖遺誌、想大庇天下寒士的宗門,隻是願給天下無門無路又不甘心的苦命人一個往上的機會罷了。

周滿心中竟有幾分動容。

金不換將那根木枝插回筆筒後,又順手將桌上那幾頁臨摹練字的紙張卷了,收到一旁,然後問她:“餓嗎?我帶你出去吃點東西?”

周滿其實不餓,但還是點了點頭。

金不換便帶著她走出去門去。

這時周滿才發現,他們是在一棟小樓的二層,裡面雖然奢華,外面卻隻是普通的青磚黑瓦。

下面是一座寬敞的院落,不少人正進進出出。

有趕馬的車夫,搬貨的腳夫,發餉的夥計,算賬的先生……

周滿一見,不免有些驚訝。

金不換卻是神色平平地從樓梯往下走,隻道:“歡迎來到我的‘老巢’。”

周滿於是在他身後笑起來,跟著下樓。

隻是沒料,兩人下來腳才剛沾到地面,外面便有一名灰衣少年急忙忙奔了進來:“不好了,郎君,蘇慕樓,蘇慕樓那邊出事了!”

這灰衣少年周滿是認得的。

昨夜替金不換駕的車,之前打劫宋氏時也見過,好像叫“餘善”,是金不換的心腹。

金不換一聽皺了眉,倒不慌張,隻是奇怪:“蘇慕樓在雲來街,又不是我們的地盤,即便出事,跟我們有什麼乾係?”

餘善急道:“是常師兄!”

金不換面色陡地一變:“你說什麼?”

餘善喘了口氣,語速飛快:“剛剛我們的人去金燈閣交接,回來路過蘇慕樓,看見那邊裡層外層圍得滿滿的都是人,就順口打聽了一下。他們說,是蜀州四大宗門的人在裡面對峙,常師兄孤身一人被其他門的人堵在裡面,現還不知是什麼形勢!”

周滿頓時一怔,想起那位總在學宮板著臉的常師兄來,心想她看蜀州四大宗門之間的關係不差,常濟也頗得其他幾人敬重,怎麼會忽然對峙起來?

金不換顯然也有此疑惑。

但眼下不是問的時候,他緊皺眉頭,直接先吩咐餘善:“點幾個能打的,跟我一塊兒,去蘇慕樓看看情況。”

餘善立刻領命:“是。”

金不換說完抬步便要往院外去,隻是看見周滿,又停下腳步,忽然問:“你酒醒了嗎?”

周滿心領神會:“缺個打手?”

金不換如實點頭。

*

雲來街蘇慕樓,本是一座酒樓,修成“回”字形,用些靈植獸肉做菜,以靈米釀酒,平日裡一向是許多修士吃飯喝酒的好去處,熱鬨得很。

然而此刻,竟是十座九空,劍拔弩張。

杜草堂的常濟平時就刻板著一張臉,眼下就更是面籠寒霜,一手已將原本懸在腰間的墨竹老筆握在指間,似乎隨時便要發動;另一手卻是用力抓住中間那稚嫩小孩兒的胳膊,不放鬆半點。

峨眉派的餘秀英就在他對面,此刻也正抓著那小孩兒另一隻手,劍已出鞘,沒有絲毫相讓之意。

散花樓的唐慕白、唐頌白兩兄弟和青城派的霍追,則立在靠門的這一側,緊緊盯著常濟的動作,似乎生怕人一沒留神就跑了,各自將手中兵刃按住。

還在樓中的食客,見這架勢,早都避得遠遠的。

常濟肅容道:“他年紀尚小,還在長骨,受不得你我二人大力。餘秀英,你把手鬆開!”

餘秀英一聲冷笑:“鬆開?這十年未必能有一見的好苗子,這年紀便修到先天境界,前途不可限量,我要鬆開,還不被你們杜草堂撿了去?他先才測完根骨後,分明是朝我峨眉派這邊來,你常濟要臉不要!”

常濟面現怒色:“他去你那邊隻是為了打聽我杜草堂在哪裡招收弟子罷了,原本就沒想拜入峨眉!何況你峨眉派收的一向是女弟子,豈有與我等爭男弟子的道理?”

餘秀英竟道:“他年紀既小,對修界又一無所知,若多了解了解,也未必就想拜入你們杜草堂了!再說了,我峨眉以前沒有男弟子,以後就不能有嗎?我偏要代師尊為峨眉收了這第一位男弟子不可!”

峨眉派第一位男弟子?

不少躲在角落裡看熱鬨的男修聽到這裡,已不由想入非非,一時不免將豔羨的目光投向那被常濟、餘秀英同時扯住胳膊的小孩兒。

那小小少年頂多八歲,五官不錯,可面上不知在哪兒沾了不少汙跡,這時正一臉痛苦。

他左右望望,咽了咽口水,似乎想開口說點什麼。

然而餘秀英與常濟激烈爭執,偏偏誰也沒看他,這口實在是不好開。

常濟已完全被餘秀英激怒:“你一定要如此不講道理嗎?”

餘秀英道:“修界講個屁的道理,手底下見真章!”

話音落,已拔劍而起!

常濟見狀,一抖墨筆,乾脆也迎上前去,要跟餘秀英分個高下。

短筆對上長劍,竟也打得有來有回。

隻是苦了夾在二人中間那小孩兒,誰也沒放手,隻能隨著兩人交手一會兒往這邊晃,一會兒往那邊搖。

散花樓兩兄弟與青城派這邊的霍追,目不轉睛關注著戰局,卻是瞅準了時機,飛身而起,便準備加入戰局,伺機搶人。

可誰料,就在他們飛身而起,兵刃剛到的刹那,一隻雪白的圓盤從樓外如電飛至,“哢”地一聲便裂作八片蓮瓣,於半空中飛旋起來,頓時隻聽得“丁零當啷”一片亂響。

再看時,幾人兵刃竟都被這蓮盤繳了,撞回到地上。

連稍遠一些的常濟與餘秀英都受了衝擊,不得已撤必回劍抽身而退,往後讓了好幾步,總算將先前緊拽著小孩兒胳膊的手放開了。

餘秀英站定之後,已是大怒看向門口:“金不換!”

果然,那八片蓮瓣重新合攏為圓盤,飛向門口,落進一隻手裡,走進來的正是金不換。

霍追笑著道:“常師兄的幫手來了。不過你也就是仗著法器之利,真要打起來,我們可未必輸的。”

金不換於修煉上的天賦,大家都知道,並不太放在心上。

然而沒料,金不換隻衝他們一笑。

緊接著,便見一道熟悉的玄衣身影,抄著劍出現在他身旁。

霍追吃了一驚:“周滿?!”

餘秀英頓時破口大罵:“這明明是蜀州四門內鬥,你們杜草堂也忒不要臉,怎麼還興請外援的!”

作為金不換請的“打手”,周滿剛來,原本以為這邊是有什麼危急情況,但看起來似乎和她原本以為的不太一樣,心中有些納罕,往場中掃一圈,正想開口問問。

誰料忽然聽人喊了一聲:“滿姐姐!”

她抬頭,便見中間那有些眼熟的小孩兒一臉驚喜地看著她,跟見了救命稻草似的,抬腿便朝她飛奔過來。

這架勢,要撲過來不得把人撞倒?

周滿眼皮一跳,下意識伸手,一把揪住人後頸,單手便把人拎了起來。

那小孩兒兩腳頓時懸了空,不由愣住,似乎沒想到自己會遭受如此待遇,兩眼都發了直,呆呆望著她。

周滿也愣了一下,盯著眼前這張花臉瞧了半天,總算把人認出來。

她詫異極了:“成方齋?”

這聲一出,蘇慕樓內峨眉、青城、散花樓大宗門的人,心頭已齊齊一跳,生出幾分不祥的預感來。

餘秀英喃喃重複一聲:“滿姐姐?”

霍追眼前一片灰暗:“不是吧,蜀州出顆好苗子可不容易……”

常濟卻是難得面露喜色,連忙問:“周師妹與此子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