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謀算(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7377 字 6個月前

疏星點綴夜空, 老舊的城牆在黑暗裡隻有一段模糊的陰影。

金不換並未進城,就站在道旁的樹林裡等待。

很快便是大半個時辰過去,小劍故城那頭還是不見周滿身影, 他不免皺了眉,有些擔心起來。

快到寅時了,再不回學宮天就要亮了。

還好,正當他懷疑出了什麼意外,考慮要進去找人時,一道輕煙般的影子忽然從遠處晃了一下。

金不換隻覺眼前一花,周滿便已立在他跟前。

她面上竟掛著一點極其愜意的笑意, 顯然這一趟進城的結果還不錯,隻向他道:“走吧。”

金不換道:“敢在劍門學宮這種地方對你下毒的人, 不是膽大包天,就是有恃無恐。病梅館那一場刺殺或許還算撲朔迷離, 背後到底是誰還暫時無法確定,但這一次卻沒有那麼複雜,甚至很容易猜到。而且這一次涉及到春風堂, 春風堂背後乃是陸氏, 一個鬨不好便要牽扯更多。你雖被王氏薦入學宮, 可說到底將來也頂多是王氏的客卿、長老,是外人,是小人物。王氏肯為你出這個頭嗎?”

周滿便笑:“假如我對王氏,或者說至少對王氏一部分人來說, 不算什麼‘小人物’呢?”

此言頗有深意, 然而金不換很難理解。

周滿卻望向那座被沉沉夜色壓在地平線上的故城,想起孔無祿先前緊急找人驗出毒後的難看表情,心情十分愉悅:“他們肯不肯, 都必須肯。”

“待日晞”這一味毒,是在她剛進學宮那幾天就下了的,那時她甚至還沒在參劍堂劍試中拿到劍首,對大部分人來說,隻是個斷指不適合學劍的廢物,不具有任何威脅。

此毒長期服用,會損傷修士根骨,自然也會損傷她的劍骨。

雖然周滿認為幕後之人未必一定就是衝著她劍骨來的,可此毒對劍骨會造成威脅卻是事實。

上次周滿為截殺金不換去找若愚堂,隻是以懷疑劍骨消息走漏作為借口,都足以讓孔無祿大動乾戈;如今實打實的證據擺在面前,不管是孔無祿還是他背後的韋玄,隻怕今夜都睡不著覺了——

她的生死或許不重要,可她身負劍骨,而劍骨是要換給王殺的。

毀她劍骨,便是毀王殺劍骨。

無論背後下毒的是誰,此番都彆想善了!

誰能想到,這一身劍骨原本是她的催命符,到了這種特殊的時候,卻也能成為她的護身符呢?

周滿心裡覺得諷刺。

金不換一面認為她對世家的態度是不屑一顧的,一面又疑惑她與王氏的關係,隻是見她神情淡靜自若,分明心有成算,也就不再多問。

兩人趁著尚算深濃的夜色,終於在天亮前返回了劍門學宮。

在回東舍的路上,周滿遠遠看著北面山上好像有一隊人提著燈籠,朝著北面山上走去——

那是宋蘭真所住的“避芳塵”方向。

金不換也看見了,不由道:“這個時辰,也太早了,消息傳得這麼快嗎?”

周滿想了想,竟道:“先不說那些人的屍首已經被收了起來,一時無法猜測死生。就算金燈閣那邊留有修士的命燈,能感應到人的生死,一個小小的不入流的管事,即便死了,又怎能有資格在這個時辰去攪擾貴人清夢?恐怕是有彆的事。”

金不換便慢慢皺了眉頭,心裡有些介意。

周滿隻道:“明日再打聽吧。”

然而次日參劍堂學劍,宋蘭真竟未出現。

隻有宋元夜來了,且似乎昨夜沒太睡好,神情間隱隱有幾分陰鶩。

陸仰塵便問:“蘭真小姐怎麼沒來?”

宋元夜隻說:“你忘了,三日後是神都三年一度的洛京花會,本次輪到你們陸氏辦。你姑母鏡花夫人給我妹妹發了帖,特請她一並主持花會。你也知道,她愛花成癡,如今自然是告假,暫回神都幾日。”

陸仰塵這才恍然:“是我糊塗了,竟把這事忘了。可惜如今人在劍門學宮,倒無法一睹蘭真小姐主持花會的風采了。”

他們言語並未避諱旁人,周圍的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周滿自然也聽見了。

前世這時候,宋蘭真的確回神都主持花會了不假,可若隻是主持花會,宋元夜眉宇間的陰鶩又從何而來?

她心中存了點疑影。

昨日他們十四人悉數被毒蘑菇放倒之事,早已傳得整座學宮都知道,連帶著那兒戲般的“分鍋社”三字,都出了名,在他們淪為笑柄的路上狠狠加了一把火。

劍夫子當然也聽說了。

今天早上一來,他就繞著昨日缺課的那十四個人走了一圈,陰陽怪氣:“吃蘑菇?分鍋社?你們可真是個東西啊,劍門學宮的臉都讓你們給丟光了。”

眾人不敢抬頭,縮得跟鵪鶉似的。

連周滿都聽得發臊,隻覺面上無光。

劍夫子說著,已經走到門口位置,一抬頭看見門外坐著的王恕,就納了悶:“這病秧子怎麼說也是一命先生的關門弟子啊,有他在,你們還能著了道?”

若是以往,聽見這句話,王恕肯定是會站起來解釋幾句的。即便不為自己,也會為一命先生。

但今日,他情緒低沉,聞言並不說話,隻是抬頭向前面看去。

這時周滿正好轉過視線,與他對上。

她似乎在審視他,臉上淡淡的——

完全像個沒事兒人一樣!

他心中生出幾分不快,可這種不快和前面幾次不快又好像不太一樣,他理不清,乾脆不理了,直接移開了目光,不再看她。

打從上次在病梅館因楊氏之事起爭執時,周滿就發現這尊泥菩薩看起來好相處,可內裡氣性其實很大,認準了某個道理,輕易便不肯妥協。

劍夫子畢竟還要敦促他們練劍,沒有念叨很久。

可接下來,王恕也半點沒有搭理周滿的意思。

即便是在練劍中間的休息,李譜唉聲歎氣去找他這個門外劍求安慰,他也還和顏悅色,語氣溫和;然而一抬頭看見她遠遠走近,臉色便會變冷。

如此明顯的區彆,連遲鈍如周光都能發現,更彆說其他人。

餘秀英更是沒忍住問了一句:“前天晚上不還好好的嗎,你們這是怎麼了?”

周滿便看了王恕一眼,隨口道:“可能是蘑菇湯喝多了,毒壞了腦袋。”

李譜:“……”

我南詔國的蘑菇不背這個鍋!

王恕不搭理,周滿自然也不會管他。

她雖對這尊泥菩薩頗有幾分好感,隻因世上這般的人的確難得,可從來不是會主動去哄誰的性子,更不用說對誰低頭道歉認錯——

周滿就沒覺得自己錯過。

今日她依著先前與眾人的約定,在抽簽比試時為其他人放了點水,劍夫子見她劍勢不如以往淩厲,隻當她也是蘑菇湯喝多了還沒緩過來,並未起疑。

一下課,周滿便走了。

隻是在離開時,她瞧見金不換朝王恕走了過去,兩人說起話來。於是心中思量片刻,回到東舍自己的屋裡之後,倒並未立刻進入“廣廈千萬”學劍練弓,而是燒開了水,將趙霓裳上回送的那一小罐雪芽新茶取出,沏了一壺,靜坐於窗下等待。

沒一會兒,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周滿道一聲“進來”,金不換便推了門,閃身進來,徑直將一頁紙放到她面前:“你要的。”

紙面上字跡清疏,卓有風骨,與金不換頗有氣魄又不拘一格的字相比起來,極為不同。

周滿認得這字,隻道:“我便說過,他肯定會寫。”

金不換竟有些生氣:“我方才去找他要那毒藥的配方,他問我要去乾什麼。我說這東西罕見,以後我說不準能派上用場。他就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竟然直接問我,是不是你要。”

周滿給他倒了一盞茶,並不意外:“你問藥方,肯定是為我問,這還用想嗎?他猜到不奇怪。”

金不換低頭看那盞茶一眼,卻沒端,隻認真望著她:“我沒回答他,但他等了一會兒,一句話沒說,還是把藥方寫給我了。周滿,菩薩是個好人,你這樣會不會太過分了?”

周滿淡淡道:“不是他不理我嗎?你來找我乾什麼?”

金不換:“……”

見他一時噎住,她便笑了一聲,仔細看起泥菩薩寫的這張藥方來。

金不換終於想起來問:“你要這毒藥方子來乾什麼?若是配解藥的話,咱們直接找泥菩薩不好嗎?何必還要方子去假手他人?”

周滿卻問:“這毒方你也看過了,上面的藥常見嗎?”

金不換道:“大部分是常見的,唯獨其中一味‘赤焰紅’,乃是取上異獸虺蛇之血煉製而成,十分不好找。”

周滿又問:“那你能找到嗎?”

金不換眼皮一跳:“你想做什麼?”

周滿便道:“我記得你是替宋氏打理藥材行的生意,昨夜我們黑吃黑打劫的,也是一批藥材。若按你我二人合作的分潤來算,昨夜我分的錢,夠製此毒一點嗎?”

金不換道:“夠是夠,可……”

周滿又道:“我還記得剛進學宮那日,看見你給接雲堂的楊管事遞賬本,不知你在學宮中做的又是哪些生意?春風堂的藥你肯定插不了手,卻不知藥瓶藥罐藥杵之類的,你能管上多少?”

此言一出,她凶險的用心簡直昭然若揭!

金不換要聽到這裡還不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就是傻子了。

一時間,不僅是頭皮發麻,他是連心都在抖。

才剛端起茶盞,還沒來得及喝一口,金不換立刻將其一撂,竟是起身就要跑:“今日之言我就當從來沒聽過,你也沒說過,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周滿慢條斯理:“沒事,你走。反正都是一條船上的,我們昨夜還一塊兒殺了金燈閣的管事。大不了,你出了這道門,我就去告發你,你我二人同歸於儘,也沒什麼不好……”

這話金不換可太耳熟了。

不久前也是在這間屋子裡,他威脅周滿跟自己合作時,就是這麼說的。

腳步頓時被釘在地上。

金不換從未有過如此氣憤的時候:“你這人!”

周滿卻道:“你昨天不還說,不怕我連累你,隻怕我不連累你嗎?”

金不換立刻破口大罵:“昨天跟今天能一樣嗎?昨天你是被人所害,可今天你是想——”

說到這裡,剩下那半截話竟不敢出口。

他咬牙,生怕被彆人聽見一般,壓低了聲音,狠狠道:“總之,你有多離譜的打算,你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周滿凝視他許久,終於慢慢笑了起來,將他不敢說的那句話說了出口:“不錯,我就是要給整座學宮投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