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神都公子(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6777 字 6個月前

遠遠望著周滿離開的方向, 商陸將眉頭鎖得死緊:“她怎麼會在病梅館?”

韋玄的神情也不輕鬆:“她進學宮既有王氏舉薦,按理說公子不會願意與她深交才是。”

否則他當初怎會冒險答應周滿進入學宮?

商陸卻忽然想到一個可能,竟生出幾分希冀來:“公子既願意接觸王氏的人了, 會不會……”

他看向韋玄,韋玄也怔了一怔。

原本因為宋王兩氏之爭,韋玄也怕出事, 回了城中主持大局。病梅館這邊出事後, 他幾乎立刻就得了消息趕過來, 隻是因知周滿在裡面,怕讓她知道公子身份, 才不敢進去。

眼下周滿既走,韋玄想得片刻,便道:“我去館中看看, 你在外等候即可,不必跟來。我怕去的人太多,徒惹一命先生不快。”

商陸自知深淺,隻道:“是。”

韋玄於是深吸一口氣,竟似也有幾分忐忑, 然後才持杖朝對面走去。

*

屋子裡的血腥氣太重, 浮而不散, 連原本那股清苦的藥味兒都無法將其壓下。

王恕已經清醒不少, 聞見便蹙了眉頭。

鋪了三層的床褥太軟,他躺不慣,撐了床沿就要起身。

一命先生查看過外間那幾人的屍首, 送走周滿, 回來時手裡端了一碗湯藥, 一推開門見他搖搖晃晃站在地上, 不由面色一變:“你傷勢未愈,怎能站起來?快躺下!”

王恕臉色雖白,可竟還笑得出來,淡淡道:“師父,我醫術雖然還不能與你相比,可醫理是通的。此番看起來嚴重,不過是因為新傷疊了舊疾,一並發作起來罷了。如今外傷已得師父妙手治愈,至於內傷卻並非躺著便能養回來……”

他自一命先生手中接過那碗藥來喝。

一命先生看見他後頸那枚血孔,幾乎深可見骨,正是先前那根極粗的金針拔除後所留。若是看得仔細些,還會發現這枚血孔附近還有一些不大的點狀舊傷,從天池穴到大椎穴這一小段幾乎連成了一條線。

此時他神情自若,似乎已經不痛。

可一命先生卻想起先前施針時他的忍耐與痛苦,心中竟然一酸,輕聲問:“這回施針,疼痛加劇了吧?要不師父再將你五感封上一層……”

“不必了,豈有完全不痛的呢?無非是痛多痛少罷了。”王恕放下藥碗,靜默片刻,搖了搖頭,卻不想一命先生太過掛心自己的病,便轉了話題問,“周滿她,就是剛才外面那名女修……”

一命先生道:“她剛才已經告辭了,說讓你靜養,不便再叨擾。”

王恕聞言,放下心來:“那便好。”

一命先生心中卻有疑慮:“我方才問過,她是由王氏舉薦進學宮的,想必是王氏要花大力氣培養的人。你本該避之不及,怎會同她扯上關聯?”

而且……

一命先生瞥了他身後那張窄床一眼,撫須道:“你向來睡硬床,這床上現在卻少說鋪了有三層床褥。”

話裡剩下的意思,不言自明。

王恕輕輕搭垂下眼簾,道:“她和王氏的人,一點也不像。”

初在春風堂,從金不換話中得知她是王氏舉薦來的時,他不是沒有過疑慮和戒心。

可尋常王氏修士,怎會願意插手趙製衣的事?

何況次日參劍堂試劍……

自他有記憶起,便在遭受周圍人或惋惜或諷刺的注視,有人覺得他悟性極高卻不能修煉很是可惜,也有人譏諷一命先生竟收他這樣的廢物作弟子是瞎了眼。年幼時,他或恐還會為之惶恐傷心。到如今卻是早已麻木,聽了也隻當耳旁風過去,習慣了,不在乎了。

劍夫子責斥,他雖難堪,卻並未放在心上。

世間有太多苦難,將太多的人摧折,人們總會慢慢學會低頭,學會向一些東西屈服。

可周滿偏偏不——

即便那是參劍堂的劍夫子,她也要論個長短、辯個黑白,甚至敢當眾讓劍夫子道歉!

她是勁鬆,是狂風,是要焚毀一切的烈火啊。

那日的情形再次浮現在腦海,王恕能清楚地聽到自己此刻的心跳,一如他能清楚地品出自己舌尖隱約泛上來的那點澀然,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道:“她和我不一樣,和金不換也不一樣。”

一命先生目視著他:“可她說,這次的刺客可能是衝著她來的。”

王恕微蹙,卻道:“不會的。”

一命先生不知他為何如此篤定。

王恕便攤開了手掌,掌心裡是一枚蒼青的玉戒,卻有彆於王氏的清光戒,渾然天成一般,不見任何雕琢痕跡,甚至沒有繪上半點圖紋,清寂古樸。

他輕輕拿起這枚玉戒,轉過一圈,隻道:“凡有殺機近我三尺之內,此戒便該有反應。然而那柄桃木細錐向我刺來時,我竟無法催動此戒。想來是幕後之人,先料定目標有護身的利器,才會備下此錐。”

一命先生便重新取出那柄桃木細錐來看,越看眼底陰翳越重,咬牙道:“此物如此陰邪霸道,若是衝著你來,恐怕是他們已經察覺了你的身份,寧殺錯也不願放過了。”

王恕沒有說話。

一命先生胸中怒火湧出,“啪”一下重重將那木錐拍到桌上:“不過一狗屁王氏,欺人太甚!連點活路也不給人留下嗎!”

王恕卻拿起那柄木錐,道:“恐怕還不止他們。”

一命先生一愕:“你的意思是……”

王恕隻垂眸看著木錐上那兩圈奇詭古拙的符咒,慢慢道:“其他兩大世家,不敢確認,但至少王氏是沒有此法的。琅嬛寶樓書藏天下萬法,我都看過,並無任何一道符咒與此咒相同。”

這意思是,還有王氏以外的勢力摻和進來!

一命先生當真越想越生氣,末了竟沒忍住笑了一聲:“好,好!看來往後是沒什麼安生日子過了。從今天開始,我就在館中,哪兒也不去。我倒要看看,他們還有多少陰謀手段要使!”

之前他離開醫館,是為給王恕尋藥。

如今藥雖沒尋著,可人家步步催逼,連命都未必能保得住,還尋什麼?

眼見王恕還拿著那柄細錐思考,他直接劈手奪過來,扔到一旁,隻道:“彆想了,外面醫館的事情你也暫時不用操心。我看你最近思慮過重,宜當靜養。”

話說完,交代兩句,讓他歇著,便直接離開。

王恕頓時有些無奈,歎了口氣。

周滿既已告辭,休沐也將結束,應該已經回學宮了吧?

他想了想,便返回床邊,要將那多鋪的兩床被褥收起。

隻是此時,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道蒼老的、有些顫抖的聲音:“公子……”

王恕手上動作頓時一停,身形一僵,立了片刻,才慢慢轉身。

不知何時,韋玄已立在屋內。

見他回頭,這位須發儘白的王氏長老竟險些紅了眼眶,立時躬身半跪為禮:“韋玄拜見少主!公子遇刺,韋玄來遲,竟使公子傷於歹人之手,是韋玄有大過!”

王恕沒想到他會來,可轉念一想:出了這樣大的事,孔最、尺澤必然已在第一時間向韋玄報過了消息,韋玄又怎會不來?

隻是……

少主,公子?

他搭著眼簾,將韋玄扶起,隻道:“有師父在,傷勢並無大礙。不過我不是什麼少主,也不是什麼公子。韋伯伯來看我,我很高興,但請不必向我行禮了。”

韋玄卻並不應他此話,反而道:“一命先生醫術固然高明,可他們既已找到病梅館來,想必這裡已絕非安全之地。神都那邊的情況固然錯綜凶險,可自有聖主、神女留下為您留下的後手在,公子何不——”

“我不會回去的。”王恕不想在聽,打斷了他,“我與王氏,已經沒有任何關聯。何況這副病體殘軀,即便回去,又能有什麼大用?你難道要指望我去力挽狂瀾嗎?”

“有何不可?”韋玄咬著牙道,“公子身上舊疾,不過是因有一段病骨,阻礙了生機。一命先生都說了,隻要能有一段天生劍骨,將這段病骨替了,自然百疾退避,萬病皆消!”

王恕聞言,竟沒忍住笑了一聲:“天生劍骨?”

他實在沒想到,韋玄還沒有放棄。

這一時,不免又覺諷刺又覺悲哀:“先不說數百年來,修界幾人能有天生劍骨,就算真的找到,旁人又憑什麼救我呢?天底下有幾人會放棄修煉,甘願將自己的劍骨獻給彆人?你們所能用的手段,無非是威逼與利誘。”

韋玄張口想要反駁,可回想自己對周滿所用的手段,對著王恕那洞徹的目光,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恕隻望著他道:“我自有我的生死。已經有太多人為我丟掉了性命,韋伯伯,不要再讓我徒增罪孽了。”

“可憑什麼?”在聽得他說許多人為他丟掉性命時,韋玄心中便湧出了一股淒愴,再也無法克製忍耐,“得天賜名的是你,身負聖主、神女血脈的是你!你口含天憲而生,是真正的神都公子,這偌大的王氏本該是你的,連同這天下,都該由你說了算!”

他越說,聲音越高,仿佛要證明什麼一般。

然而從始至終,王恕隻是平靜地望著他,隻問了一句:“當真嗎?”

韋玄咬著牙,不說話。

王恕便慢慢道:“你們騙得了天下人,難道連自己也騙嗎?”

這一個“騙”字,仿佛一記重錘,砸到了韋玄身上,讓他渾身一震。

王恕卻隻看向窗外那些沒開的病梅:“一切都隻是個大謊罷了。從來就沒有什麼口含天憲、驚才絕豔的神都公子,有的隻不過是一個天棄神厭、無法修煉的廢物大夫……”

他說這話時的神情十分平淡。

韋玄聽了卻悲從中來:“您不是廢物,您是——”

他就要說出那個名字。

然而王恕看向他,輕輕打斷了他:“不,我不是。”

韋玄不敢相信地看向他。

他一字一句,前所未有地堅定:“那不是我想要的名字,也不是我認過的命數——我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