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燎原烈火(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10951 字 6個月前

若非親眼所見, 誰能相信世上竟有活得如此激烈之人?仿佛一團火,燒起來便漫山遍野。隻會向前進,絕不往後退。除非把她所遇到的一切都燒儘了, 連她自己也燒儘了, 才會停止,才會熄滅。

王恕恍惚看向平靜的周滿。

泥菩薩怔怔望著燎原的烈火。

劍夫子凝視周滿, 就像是被定住了身。

金不換張口想為周滿說點什麼, 可又怕因此觸怒劍夫子——

沒有人敢說話, 也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周滿仍保持著躬身為禮的姿勢,立在下方。

劍夫子終於道一聲:“好!”

話音落,竟有一劍從他寬大的袖中飛出, 被他一把握在手裡!

所有人頓時一驚:“劍夫子!”

上方的金不換與下方的王恕幾乎同時向前跨了一步, 金不換甚至一翻掌心, 已將自己那作為護身法器的玉盤捏在手中,險險就要出手阻攔。

然而誰也沒料到——

劍夫子的劍非向周滿而去, 反往回一轉, 一劍刺穿了自己左肩!

猝然來的變故,簡直驚呆了在場所有人。

就連下方逼他道歉的周滿,也瞬間擰眉。

長劍貫肩, 鮮血流湧, 自是疼痛,縱然是劍夫子這般的修士也不由皺了一下眉頭。

他先瞥金不換手中玉盤一眼,冷冷問:“你想乾什麼?”

金不換頭皮一炸,立時將那玉盤收起, 心裡卻忍不住想:該我們問你想乾什麼才對吧!

劍夫子見他收起玉盤,才收回目光,冷哼一聲, 拔去肩上之劍,對周滿道:“你問得不錯,我這一生甘為劍道而活,若有那一日絕不願毀劍棄道。方才失言,是老夫之過。”

周滿本以為,以劍夫子的脾氣性情,即便是對她大打出手,隻怕也未必願意低頭道歉,心裡已然做好了棄參劍堂不入的準備。

可誰想他非但道歉,還一劍刺穿自己左肩?

她靜默良久,方道:“多謝劍夫子。”

王恕就立在她斜前方不遠處,先前傷了手腕的那一隻手攏在袖中,似乎緊扣了什麼東西。

聽見劍夫子那一句時,他尚有幾分遲疑,直到此時看劍夫子的確沒有向周滿出手之意,那緊扣著的手指,才緩緩鬆開,然後咳嗽了一聲。

隻是比起金不換,他的舉動更為隱秘,從頭到尾無人發現。

但劍夫子卻接著便道:“但老夫並沒有同你開玩笑。我是入劍道已深,即便他日毀棄我身,一顆劍心絕不磨滅。可你還沒有踏入此道,你有選擇的機會。”

周滿看向他。

劍夫子一字一句道:“修士最重是這一身骨,斷後不能續,縱續也有裂。我看你方才拿劍是右手,可知你非天生左利之手。小指於五指之中,看似無用,實則你拿劍握刀有一半之力皆從其出!若你左手持劍,天生不利;若你右手持劍,旁人一力你僅半力,如何能勝?”

他肩上鮮血尚淌,可竟不看一眼。

整座參劍堂前,都是他冷肅的聲音:“你有學劍之心,勇氣可嘉;可有這斷指在,你終非學劍之材。你該選的道,是世間那些無須用到小指的兵刃,甚至不用兵刃。這王恕雖廢,主學必是醫道,劍道他頂多在門外聽聽,尚有可救;可你若一意孤行,便再難回頭。我還是那句話,參劍堂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周滿隻道:“確不是我該來的地方,但我已經來了。”

劍夫子又覺得那怒火蹭蹭往上竄,沉下臉問:“你執迷不悟,仍要學劍?”

周滿道:“我在學宮,隻選了劍道一門。”

劍夫子身後那十多人中,頓時有人倒吸涼氣。

劍門學宮固然以“劍”聞名天下,可既到學宮,又斷半指,竟然隻選劍道一門課?

如此劍走偏鋒,聞所未聞!

連劍夫子都為之沉默:“你執意試劍?”

周滿道:“願試一劍,縱敗無悔。”

劍夫子一張臉上便沒了溫度,隻一揚手,示意下方的劍童子:“劍一,不必留手,讓她知道。”

下方那第一名劍童子聽得“不必留手”四字,心知劍夫子是要對方知難而退,可仍不免暗吃一驚,遲疑片刻,方才重取一柄嶄新的木劍,雙手遞給周滿:“請。”

周滿亦雙手接過,而後持劍在手,行過一禮,也道:“請。”

兩人各自後撤一步,擺開架勢。

周滿用那斷了指的右手,將木劍劍柄用力握緊,隻是五指方才為劍夫子拂袖之力所震,現在都還有些疼痛。

先出劍的是劍一。

既是要對方知難而退,他自然要用最快的時間擊敗周滿,所以這一劍去勢極猛,第一劍便震得周滿退了一步。

隻是她轉瞬便借力旋身,竟趁勢要削上劍一腰際。

劍一一劍不得手,對方劍又逼來,隻好後退。

前世周滿的確不曾正經學劍,可心中既有執念,又怎可能不沾半點?

她收集過許多劍法,也曾在無人時拿一根樹枝當劍使過。

隻是從未以法力灌注劍中,更不曾與人鬥劍。

這一世回來的時日尚短,之前都在修煉《羿神訣》,根本沒空理其他;即便有韋玄給了《寒蟬劍法》,那也才是昨天的事,完全來不及練。

她的眼和心,能跟得上劍一的劍。

可她的手跟不上,即便已經為扣弦練過了《羿神訣》中的“偷天妙手”。

兩人一劍一劍狠鬥,周滿越鬥臉越沉,劍一卻是越打心越驚。

周滿臉沉,是恨自己這一雙手;

劍一心驚,卻是驚她右手即便斷了半指,力量卻似乎並未衰減太多,且似乎總能看破他攻勢,隻不過限於她身法與斷指,出劍時屢有破綻,始終無法趨近完美。

甚至就連台階上觀劍的眾人,都開始看出端倪。

膽子最大最先開口的,竟是那日蓮宗神女妙歡喜:“這位劍童子眼下所用的實力,怕比打我們的時候高了不止六成。”

宋蘭真也慢慢道:“她右手方才好像受了傷……”

陸仰塵卻是緊擰眉頭,越看越費解:“奇怪,太奇怪了。她對這一場劍鬥的領悟,分明更似在劍一之上,可……”

可就是打不過。

難道這才是劍夫子讓她退卻的原因所在嗎?

縱使領悟再高,若不能施展也是白費。

金不換攥著灑金川扇,目不轉睛地看著,不發一語。

王恕在下方,視線也隨二人身形而移,神情微微凝重。

終於,周滿又露了一個破綻。

劍一毫不猶豫挺劍欺進,一劍當頭劈來。

周滿退得一步。

他又劈一劍。

如此劍,劍劍力厚如山嶽,竟逼得周滿連退步,主要用來握劍的四指已經酸麻。

劍一又劈一劍!

周滿橫劍再擋,右手終於不堪重負,眼看著長劍就要脫手飛出。

這時她目中掠過一抹決然之色,竟選擇再退一步,便將右手長劍換到左手持握,反手回劍便要還擊!

可還是慢了。

劍一見她再撤,已猜到她打算,淩空一劍斜斜上挑,到底沒給周滿留一分餘地。

“啪!”

握在左手的木劍,被對面一劍挑飛出去,翻滾兩圈,摔在地上,終於靜止不動了。

劍一是反複以重劍劍勢壓她,待她右手難以支撐,要麼直接認輸,要麼翻手換劍時被他抓住破綻,也是一個輸。

這是專門攻人之短。

劍一自知若她並無斷指之憾,今日斷不至輸給自己,心中究竟不忍,持劍立得一會兒,方帶幾分歉疚道:“承讓。”

他收劍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於是隻剩下周滿一個人立在原地,低頭看自己已經脫力的手掌和已經微微發紅的手指。

參劍堂前,一時竟沒人能說得出話來。

誰都能看得出今日這一場比試,與“公平”二字相去甚遠。

除王恕以外,幾乎所有人都站在台階的高處,隻餘下一個周滿孤零零站在下面,看著竟格外刺眼,讓人極不舒服。

周滿從下方看向劍夫子。

劍夫子亦從上方望向她。

視線對上,誰也沒有退讓。

劍夫子道:“現在你該知道了。今日所用尚且隻是木劍,於你指掌負擔尚輕;若換鐵劍,你能撐的時間隻怕不到一半。且你有一日的短處,便會被人抓一日的短處,你非得花費數倍的心力方能勝過本不如你的人。同樣的心力,何必浪費在劍這一道上?你已經輸了,現在離開參劍堂吧。”

周滿道:“敢問劍夫子,隻要能打過劍童子,便可進參劍堂?”

劍夫子道:“不錯。”

周滿便道一聲:“好。”

說完,竟再無半句廢話,轉過身便走。

這一時的決定太過乾脆利落,沒有半點拖泥帶水,不少人都愣住了。

王恕也先一怔,然後才反應過來,竟同樣向劍夫子躬身一禮,道:“請劍夫子容諒,學生告假片刻!”

他轉身跟上,竟是追著周滿去了。

金不換在上面看見,下意識也要下去,隻是腳尖方才一動,便看見旁邊不遠處的宋氏兄妹,心中猶豫片刻,到底還是穩住了身形,隻看著那二人一前一後遠去。

周滿腳步很快,王恕追了一陣,方才追上。

她回頭看他:“王大夫來乾什麼?”

廊上有風吹來,王恕那一身舊道衣隨之飄搖,天光透進來,越照得他身形蕭疏,卻是答道:“在下來謝過周姑娘方才那番話。”

周滿道:“那又不是為你說的,我隻為我自己。”

王恕凝望她,竟道:“那我也很喜歡。”

周滿覺得這人毛病恐怕也不大輕。

她剛輸一場,心情正壞,誰也不想搭理,隻輕嗤一聲:“回參劍堂聽你的‘門外劍’去吧。”

說完便沒再看一眼,徑直走了。

王恕便站在廊上,看她走遠。

周滿這一走,便是整整十二天,再沒出現在參劍堂過,甚至再沒出現在旁人視線之中。

隻有東舍那掛著“周滿”二字的屋舍門窗緊閉,才能讓人知道她並未一怒之下就離開學宮。

而那日參劍堂前所發生的事,早已傳遍學宮。

這可比周滿救一個趙霓裳要來得震撼。

劍夫子怎麼說也是修為已至化神期的高階修士,儘管脾性火爆,逮誰罵誰,可在如今存世的劍修中是能排進前五的存在,竟然會因區區一斷指女修的質問,便拔劍刺了自己左肩,還向人道歉?

匪夷所思至極。

周滿當日問過進參劍堂之事,隻一個“好”字便走,不少人都猜測她肯定還會回來。

連劍夫子自己都不懷疑。

然而一天過去,兩天過去,天過去……

十二天過去了。

周滿一點動靜也沒有。

所有人原本的期待,便漸漸變了味兒。

有人覺得,劍夫子說得不錯,周滿既斷半指,學劍也是無益,聰明人便該棄劍另選,實在不必為那一點面子鑽牛角尖;

有人覺得,劍夫子的態度已經十分明顯,周滿必是怕了,或者回去修煉之後發現學劍的確沒她所想的那麼簡單,放棄了;

……

總之大家各有猜測,但既進了學宮,各有各選的課,學宮裡每日又有新的事發生,周滿長時間不出現,大家也就漸漸將此事淡忘了。

尤其是在參劍堂。

若非大家每日路過時都會看見坐在門外那一張桌後的王恕,想起劍夫子那一句“一個廢,一個殘”,恐怕也快不記得有周滿這個人的存在了。

唯有劍夫子,到第十二日時,教那李譜出劍之法,教了遍還不會,終於氣得破口大罵:“什麼破玩意兒,你學劍不是在折磨自己,你是在折磨老夫,要謀老夫的性命啊!”

李譜恨不能把腦袋縮進殼裡。

其他人也低頭假裝不存在。

劍夫子越看越生氣,乾脆一頓無差彆痛罵:“宗門,糊塗!世家,狗屁!明年就是他們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教了!你們這一幫人裡面,沒一個真正有修劍的資質!”

這裡面不乏有世家貴子,似陸仰塵這般已經在劍之一道上登堂入室的,或是如宋蘭真這般天賦卓絕的,竟也被他這般痛罵,心底難免不忿。

沒有人能理解劍夫子說的“資質”究竟是什麼。

但劍夫子也懶得多看他們,自己罵爽了,背著手就走,到後堂喝茶消氣去了。

端上茶來的是劍一。

劍夫子喝得一口茶,也不知想起什麼,便惱恨道:“去他祖宗的,這屆年紀小的就是不行!還當她是個心性至堅的,沒想到這點考驗都禁受不住,說不來就不來了!”

劍一無言:“您叫我不留手打她的時候,可沒說那是‘考驗’。”

劍夫子便把茶盞用力一放:“你反了天了,這麼說還是老夫的錯了?”

劍一立刻低頭:“不敢。”

劍夫子便沒了聲,好半晌才歎氣:“她倒是有資質的,隻可惜……唉,但凡沒被打退,還敢再來,我都願教她一教的。”

即便她斷了半指,於劍之一道可能成就有限。

這日參劍堂下課,金不換同王恕一塊兒走出來。

金不換看著遠處的塔樓,頭回有些懷疑起來:“你說她難道真不來了?”

王恕想起那一日站在堂前的身影,仿佛又看見那團燎原的烈火。

他搖了搖頭,篤定道:“不會的。”

金不換道:“整整十二日,她沒有出過房門,吃喝都是五味堂的人送到門口,偶爾見她吃一頓,但很多時候是不吃。敲過門,也沒人應。養好手上的傷,若有藥的話,隻怕根本用不了兩天,便足夠挽回敗局。她與劍一所差本就不遠,怎會需要這麼久?”

自那日參劍堂試劍後,王恕身上某種舊疾便好像犯了。

走得幾步,他咳嗽兩聲,方才抬首看向遠處濃蔭遮蔽的樹木,慢慢道:“你聽說過一種蟬嗎?長埋泥土十七年,方能羽化,振翅飛上枝頭,讓世人聽見它的聲音。伏久者,謀必遠,飛必高。她不是像我一樣,願意聽‘門外劍’的人。”

*

周滿自打從參劍堂離開,直接擺出自己王氏所薦的身份,先去王氏掌管的青霜堂白要了一柄劍,然後才回到自己房中,將門一關,誰來也不理。

她磕了十二天的藥,練了十二天的劍。

韋玄給的那一瓶有助於修煉的化星丹,早已隻剩下一個空瓶;屋子裡四面牆上,貼滿了她根據前世記憶默寫到紙上的劍譜。

第十二天晚上,周滿停止修煉,躺下睡了個覺。

次日一早,終於起身打開了門。

此時東舍眾人早已出發前去上課,偌大的院落空無一人,她提著劍從寂靜的走廊上經過。

第十天,卯正二刻,周滿再一次站在了參劍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