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會結束後, 新生體驗卡就算正式結束了,大一學生的日程越發緊張忙碌起來。
社團、學生會、各類學生組織遞來的邀請不計其數,但虞倦全都拒絕了。他對這些事情沒有興趣, 隻覺得麻煩, 參演舞台劇最開始也是因為舍長。
連高一林都加個遊戲曆史研究社, 所以虞倦算是宿舍最閒的人。
每天上完課,虞倦照例去操場跑步。
他才出過風頭, 加上特征過於好認,所以圍觀看熱鬨的人有點多。比如一般人傳計院有個帥哥, 學校的帥哥沒那麼多, 但也不會太少, 加上審美差異, 傳也就傳了。但虞倦不一樣,一見面看到那雙綠眼睛, 就知道他是誰了。
偶爾會有點煩, 想戴口罩, 但跑步不方便,虞倦就什麼也沒做,對那些注視自己的目光熟視無睹, 他不是那類會因為彆人而改變自我的人。
虞倦的耳朵上掛著耳機,很輕地喘息著,就像往常那樣不說話。
周輝月說:“我在收拾東西。”
虞倦慢半拍地反應過來, 明天周輝月就要搬去自己租的那個房子, 今晚要收拾行李。
然而對面似乎是安靜的,沒有彆人。
虞倦問:“你一個人嗎?”
周輝月“嗯”了一聲。
虞倦腦補了很多。
比如周輝月還在複健中,沒那麼方便,周家的傭人不少, 他一個人收拾行李,可能是因為蘇儷的苛待……
雖然幾個月的相處下來,虞倦很清楚周輝月不是那類會輕易被人欺負的性格,但他還是停下腳步,做出決定:“要幫忙嗎?”
周輝月笑了下:“要。”
*
第二天是周六,虞倦起的很早,乘車去了周家。
出租車停在周家的大門前,他一下車,還未打電話給周輝月,門衛已經打開門,似乎早有預備。
他走進去,看到是周輝月停在門後。
天氣有點冷了,周輝月的腿上有幾片淡黃的落葉。
虞倦低頭看著他:“你一直在等嗎?”
出門前,他是給周輝月發了消息,但準備到了再給對方打電話。
周輝月抬起頭:“算了時間,從學校到這裡一個小時,差不多。”
周家和虞家差不多大,穿過正門的路,就是周家的主宅。虞倦一路上暢通無阻,甚至沒見到幾個人。
走到二樓,周輝月推開房門,裡面布置簡單,有一個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在床尾。
虞倦:“?”
都收拾好了,找他過來做什麼?
周輝月另拿了一個空的行李箱,說:“還有個地方的東西,我還沒拿。”
兩人又一起去了二樓的另一邊,走進這間房間後,虞倦愣了一下。
這是一間陳舊的兒童房。
房間很大,貼著明黃色的壁紙,地面鋪著地毯,桌椅和裝飾童稚而小巧,堆滿了各式玩具,每一件都很用心。
周輝月走丟的時候才五歲,周恒再婚後,蘇儷也沒必要為了這麼點小事招惹口舌,所以這個房間一直保存了下來。
虞倦看到那些曾經鮮亮的顏色都變得黯淡,是曆經時光後的痕跡。
周輝月已經長大,為了精心準備這些的母親康勉早已去世。
物是人非。
兒童房的家具尺寸都很小,虞倦隻好坐在床上。
他幾乎沒去過彆人的臥室,更不會坐在彆人床上,現在都做了。
兒童房的布置簡單,櫥櫃和抽屜裡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比如童年時的習字冊,一支小口風琴,拚到一半的拚圖,那些很有孩童氣息的小物件。
虞倦將這些從抽屜裡翻出來,一件一件拿給周輝月看,又小心地放入行李箱中。
櫥櫃的最裡側擺了一本扉頁泛黃的相冊,外面貼了周輝月的名字。
虞倦對彆人的隱私沒什麼興趣,此時卻抬了抬下巴,問:“能看嗎?”
周輝月說:“可以。應該是我小時候的照片。”
下一秒,虞倦就翻開了。
他坐在床上,湊在周輝月身邊,和對方一起看。
虞倦覺得有點新奇。
周輝月從小似乎就不大愛笑,照片中大多數都是熟睡的,一般嬰兒在這個年齡階段長得都不算好看,但此時周輝月的眉眼已經出具人形,看起來有點可愛。他清醒時很安靜,不像普通的小孩子,三四歲的時候,穿著背帶褲,手裡捧著益智玩具,遇到困難也隻是皺眉,不會哭鬨。
偶爾也會出現康勉的影像,她很少抱著周輝月,大多時候為他攝像,但會牽著周輝月的手,好像很怕他會丟。
周輝月很平靜地看著這些已經記不清的過往。
相冊又翻了一頁,裡面的四五張照片是一組的,可能是康勉的惡趣味發作,讓周輝月和比他看起來要大一倍的玩具熊的合影。
周輝月的神情淡淡,沒有表達出抗拒的意思,但對玩偶熊也不感興趣,不知道為什麼要貼著熊,也不知道母親為什麼那麼開心,但還是很聽話地擺出各種姿勢。
有一張是周輝月不小心摔到熊上,他瞪大了眼,康勉趁機抓拍了這個瞬間。
虞倦看到後笑了半天。
他看了一圈四周,從房間角落的毯子上發現了玩偶熊的蹤跡,問:“是那個嗎?”
一模一樣。
虞倦跳下床,抱起那隻熊。周輝月五歲時,它宛如龐然大物,虞倦是個成年人,這隻熊也有他大半個人高,抱起來有點費力。
玩偶的材質很軟,外面全是長而軟的毛,虞倦可能是不知道這玩意會這麼軟,半張臉陷進去的時候有點驚訝,不由抱得更緊,像是和玩偶生氣,看起來比四五歲的周輝月還要可愛。
“哢嚓。”
虞倦費勁兒地扭過臉,餘光瞥到周輝月舉著手機,鏡頭正對著自己和玩偶熊。
他咬了咬牙:“?”
周輝月認真地看著虞倦:“你剛才不是笑了半天?”
虞倦悶著嗓音問:“所以你這是報複?”
周輝月坦然地說:“不是。很可愛,想留作紀念,不能拍嗎?”
虞倦:“……”
不知道說的是熊,還是自己。
出於理智,虞倦沒繼續問下去。
他皺著眉,似乎是思考要把這個大隻的熊塞到哪裡,行李箱不夠大,最後決定:“我抱著它下樓吧。”
放開玩偶,虞倦重新坐回床上,繼續翻看所剩不多的照片。
比起之前,康勉出現的次數變多了。她的臉色蒼白,看向周輝月的眼神不僅是愉快和愛,也有惆悵與擔心,再後來,她將那枚翡翠吊墜係在了周輝月的脖子上。
而現在,那枚吊墜正貼著自己胸口的皮膚。
虞倦怔了怔,下意識地捉住了胸前的東西。
再往後的幾章照片似乎是在度假時期拍的,虞倦認出那是紫金山莊的後花園,當時還是精心打理過的模樣。周輝月站在樹下,和一旁高大的喬木對比起來隻有一丁點的大小,直視著儘頭。
還有最後的幾張。
虞倦翻開新的一頁,似乎也是在紫金山莊內,但是和之前的房間裝飾都不太一樣,這個房間很大,窗戶的位置很高,顯得很沉悶。
“這是……”
虞倦的話還未說完,忽然意識到照片上拍攝的地點是哪裡。
和他臨死前是同一間,布置是一樣的。
屋裡的燈很亮,虞倦猝然抬起頭,直視那燈,眼前有一瞬間純然的黑暗。
虞倦頭暈目眩,眼前的恍惚是他的世界正在傾塌,自己好像正陷入過去的回憶,不可自拔。
相冊從他的手中滑落,“啪嗒”一聲落在地上,但連那樣巨大的響動都無法讓虞倦清醒過來。
虞倦聽到周輝月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和很久以前,他們之前的第一句話重合。
周輝月叫自己的名字,他稱呼自己為虞倦。
“虞倦,等你死了,你的親人會為了你有一秒鐘的傷心嗎?”
相冊掉了下去,照片一閃而過,是紫金山莊三樓的一張照片,周輝月沒空細想。
他伸出手臂,很緊地抱住虞倦,怕他也從床邊跌墜下去。
虞倦的眉緊蹙著,脆弱得像一隻被折斷翅膀的蝴蝶,他渾身都在顫抖。
周輝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瞬間,好像什麼都改變了。
虞倦被人抱著,周輝月的體溫不算高,但總是溫熱的,像是代表了安全。
他沒有頭緒,混亂中想了很多。
周輝月似乎沒有購買房產的愛好,而他第一次穿書時待的地方很偏僻,幾乎聽不到外面車水馬龍的聲音,一定不在城市,那隻有是在遠離人煙的地方了。
所以是紫金山莊嗎?
虞倦的心臟驟然疼痛,他張開嘴,想要調整呼吸,卻發現完全做不到,他……他沒有辦法。
記憶大片大片的湧上心頭,像是掀起的波浪,隨著而來的是痛苦無望的回憶。
他記得自己勉強去洗澡,偶爾一次躺在浴缸中,將臉沉浸在水面下,那種瀕臨死亡,即將結束一切的痛苦環繞著自己。
從浴缸中爬出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感受到的是越發無力的心跳。
他看那扇打不開的窗,看撲向燈的飛蛾,他長久地凝視那個小東西,它的本能是想在火中燃儘自我。
如果可以,虞倦也那麼希望。但他就像那隻飛蛾,周圍的什麼都是虛假的,連結束都做不到。
虞倦想推開窗,將它放出去。
但就像不知道從什麼角落鑽進來,它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飛走了。
比起被餓死,他更願意相信飛蛾是從什麼地方逃出去了。
虞倦緩慢地拾回了一些意識,感知是模糊的,與這個世界像是隔了一層紗。
自己正被周輝月抱著。對方撥通了急救電話,一邊和接線員溝通,一邊緊緊抱著自己。
周輝月的腿似乎好多了,不再那麼脆弱,或者說他也不在乎,將虞倦抱在腿上,溫柔有力地撫摸虞倦的後背,像是希望能安慰他,能夠讓他的痛苦稍有緩解,哪怕一點都可以。
虞倦想起自己在紫金山莊度過的兩個月,他一無所知地在那裡待了一整個暑假,留下很多美好回憶,不知道臨死前那個昏暗、沉悶,想要逃離的地方也是這裡。
但……是不一樣的。
比起飛蛾模糊不真切的影子,清晰地在虞倦耳邊叫囂了一整個夏天的蟬鳴似乎在他的人生中留下更為濃墨重彩的記憶。
周輝月說的可能沒錯,在這個世界,的確沒有親人會為他的死傷心。
但周輝月會。
虞倦沒問,也會得出肯定無疑的答案,他有很多自信。
周輝月的聲音不再那麼遙遠了。
虞倦嘗試著眨了下眼,睫毛莫名地沉重,他的眼睛是濕的。
他蜷縮在周輝月的懷裡,雖然被這個人的手臂托著,但還是坐在周輝月的腿上。
周輝月的腿還未完全痊愈,但他好像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虞倦掙紮著想要起來,周輝月的手臂抱的更緊,好像不能接受掙脫,好像很怕自己受到更多的傷害。虞倦沒有辦法,大腦運轉遲緩,他抬起手,勾住周輝月的脖子,借力撐起上半身,貼在周輝月的耳邊,想要減輕腿的負擔。
他的一滴眼淚順著臉頰落在了周輝月的手背,從溫熱變得冰冷,虞倦已經很久很久都沒哭過了。
虞倦的心跳還是比以往要快,他貼著周輝月的耳垂,聲音低到幾不可察:“我、我沒事了。”
周輝月的懷抱僵了一下,還是沒有鬆開。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讓他鬆手。
虞倦沒什麼力氣,軟綿綿地靠著周輝月的胸膛。他仰著頭,看到周輝月緊皺著的眉,以及一秒都不會錯開的眼。他好像從未看到這樣的周輝月,無論是什麼時候,這個人似乎都是波瀾不驚的,遊刃有餘,好像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曾經有段時間,那時他們的關係還很疏遠,討厭還很多,虞倦很想知道什麼才會引起這個人的情緒波動,讓他失魂落魄,讓他輾轉難眠,讓他失控,但想想又覺得很幼稚。
這個無聊的願望在現在實現了,而且是因為自己。
唯一的理由隻有虞倦。
但虞倦已經不希望周輝月再這樣了,他的語調恢複平常,隻有很輕的顫音,像是一場暴風雨後的餘波,他說:“周輝月,我好了。”